採寫 | 徐魯青 王鵬凱
編輯 | 黃月
當地時間11月5日晚,特朗普與埃隆·馬斯克、前福克斯新聞主持人塔克·卡爾森、反移民的英國政治家法拉奇等人在他位於佛羅里達的莊園裡,等待著最終的選舉結果。
數十個小時裡,地圖上的搖擺州,一個接一個地亮起紅色。6日凌晨,關鍵“搖擺州”賓夕法尼亞也亮起紅色,特朗普自行宣佈當選總統。在佛羅里達,他開始向群眾發表勝選演說,在談及國會選舉結果時,特朗普稱讚共和黨人控制了參議院,並稱美國“賦予了我們前所未有的強大授權”,他承諾“幫助我們的國家癒合創傷”,並補充說將在第二個總統任期內“修復美國的邊境”。
這是一場戲劇性極強的競選——兩次未遂暗殺、拜登退選、司法麻煩。他是自2004年小布什以來首位贏得普選票的共和黨總統,也是首位在刑事案件中被定罪後當選的總統。他的政治風格被稱為“特朗普主義”,減稅、關稅、能源和移民是其重點主張,疫情四年裡遭遇危機的人有許多不滿,在集會上,他常常這樣問到場的選民:“你們現在比兩年前過得更好嗎?”
馬克·吐溫曾寫道:“歷史不會重複其自身,但押著相同的韻腳。”那麼,為什麼特朗普又拿到了白宮的鑰匙?
在大選結果落定之際,介面文化(ID:booksandfun)採訪了波士頓學院法學博士、美國政治長期觀察者王浩嵐。他認為,疫情四年的創傷記憶不僅改變了美國選民的政治偏好,也在全球範圍內推動了右翼政治的崛起。經濟問題,尤其是通脹對選民的影響,成為了今年美國大選的決定性因素。儘管兩黨雙方在墮胎和移民等議題上展開了激烈博弈,但這些議題並未能完全抵消民眾對拜登政府時期經濟狀況的不滿。
王浩嵐還特別提到,少數族裔選民的右翼轉向以及性別議題在此次選舉中的變動,都預示著美國政治面臨的根本性轉型。特朗普主義的常態化以及選民結構的變化,正推動美國進入一個新的政治週期。未來的政治格局可能不再是近幾十年裡的兩黨輪替,美國或許會迎來一個長期向右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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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2024年11月6日凌晨,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前總統特朗普在佛羅里達州棕櫚灘會議中心發表講話。(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01

介面文化:你是一位美國政治的長期觀察者,特朗普獲勝對你來說出乎意料嗎?
王浩嵐:當然意外。雖然能想象到他贏,但沒想到他會在這麼多地方贏得這麼徹底,尤其是幾乎橫掃搖擺州。
幾乎整個美國都在往右移。和四年前相比,紅州繼續向右走,新澤西和紐約這樣的民主黨重鎮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以新澤西為例,哈里斯只贏了4個點,而拜登四年前贏了15個點。紐約也一樣,哈里斯贏了10個點,2020年拜登贏了23個點,變化是非常大的。
如果說他贏得選舉並不那麼意外的話,是因為特朗普主義的常態化是一個很明顯的趨勢。2016年大家覺得特朗普根本不可能當選,但到了2020年、2024年,他的當選也不算什麼特別奇怪的事情。
雖然今年整體的右轉幅度不算特別明顯,但這在藍州特別突出。2016年民主黨的希拉里輸掉選舉時,她贏了普選票,在很多該贏的地方都贏了。今年哈里斯不僅在搖擺州輸,在其他本來屬於民主黨的地方都輸得很慘,選民結構的轉化值得反思。

當地時間2024年11月6日,美國西棕櫚灘,特朗普在海湖莊園與支持者共度選舉之夜。(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介面文化:你認為哈里斯為何失敗?
王浩嵐:2020年,民主黨透過墮胎問題取得了一些勝利,今年墮胎問題雖然重要,卻沒能蓋過經濟和移民等議題——這些才是選民心中的主要問題。最終,經濟仍然是決定性因素,尤其是高通脹這個標籤對任何現任政黨的打擊都很大。我覺得美國的政治生態本質上是這樣:誰在經濟問題上佔優勢,誰就有較大的選舉優勢。
女性支援哈里斯的比例仍然較大,可能在10個點左右。但這並未能阻止哈里斯在男性選民中的大幅倒退或崩盤。
性別問題對於民主黨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困境。整個黨充滿所謂女性氣質的話,在男權社會中是不是會受到挑戰,是一個不得不反思的問題。從功利主義的角度看,民主黨跟特朗普競爭了三次,兩個女性候選人輸了,一個男性候選人贏了,這會影響整個民主黨思路的變化,下一次2028年民主黨選候選人的時候,不太可能會選擇一個女性,可能會選擇一個溫和派男性。在政策方面,民主黨也不會再像過去四年那樣高舉進步主義和多元化的旗幟,更可能會像上世紀90年代的克林頓那樣走“第三條路線”。
此外,在文化氣質和觀點上,年輕男性也越來越偏向特朗普所代表的明確的右翼立場,而之前美國的年輕男性是傾向民主黨的。我們從全球範圍內也能看出這種趨勢,尤其是在東亞,東亞年輕一代男性群體的保守程度遠遠高於女性。
四年前,拜登在許多城郊選民中獲得支援,同時也收回了部分工人選票。但四年後的今天,哈里斯不僅失去了工人選票,甚至在城郊選民中也沒能取得顯著進展。這也反映了美國社會結構的變化:過去民主黨控制城市,共和黨控制農村,藍領和白領選民分別支援不同黨派,而這次選舉似乎打破了這一規律。今年還出現了少數裔轉向共和黨的趨勢。
介面文化:哈里斯獲得的少數族裔選票比預期中低很多,特別是像波多黎各等拉丁裔。
王浩嵐:對,拉丁裔整體轉向很明顯。考慮到文化方面的變化,就是移民問題對他們來說沒那麼突出了,這是未來值得去思考、值得重新重點研究的問題。拉丁裔之所以出現很多選民向右轉的長期趨勢,是因為共和黨長期以來都在爭取他們,這一群體在宗教問題上比較保守,在墮胎問題上相對也比較保守。
還有一個重要要素是教育程度的極化。很多拉丁裔選民是工人階級,沒有大學學位。拉丁裔逐漸白人化,很多選民在幾次週期之後覺得自己更像一個白人,最後更多是歸於階級因素——白人藍領投給特朗普,那拉丁裔藍領也會投給他。
此前可能有族群政治的慣例約束,他們可能有一個長期擁護的候選人,即便這個人在政策立場上有相對的偏差,但他們仍會覺得他在保護他們這個群體。這種心態在2020年前後發生了變化,2020年就已經出現了一定的拉丁裔右移的趨勢,但不是很明顯。隨著慣例約束被打破,今年趨勢特別明顯,像洪水開閘一樣。

當地時間2024年11月6日,印度安得拉邦西戈達瓦里,瓦德盧魯村的村民在家中觀看2024年美國總統選舉投票結果。(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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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面文化:最近幾周美國媒體一直在強調性別議題,傾向於認為2024大選可能是一個性別戰爭,性別會成為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以墮胎權為代表的議題在大選裡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你怎麼看?
王浩嵐:這在2022年(中期選舉期間)是非常突出的 ,今年一開始大家都覺得可能有很好的對沖效果,但是到了最後選舉,反而沒有起到任何幫助民主黨的效果。從現在來看,民主黨不能只靠墮胎問題。

當地時間2024年11月6日,美國華盛頓特區,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哈里斯的支援活動場地上的美國國旗。(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介面文化:就在6號,除佛羅里達州的大部分州都通過了在州憲法中保障墮胎權的提案。墮胎權仍是如此重要的社會議題,民主黨的政策為何不足以吸引選票?
王浩嵐:民主黨本身提出的很多政策都是很受歡迎的,問題是民主黨候選人未必像政策一樣受歡迎。所以說,政策跟政黨在美國政治之中不是完全掛鉤的。可能在歐洲的一些地方,政黨就代表了某個主張,在議會選舉中這些政策是相關聯的。但在美國,政策跟政黨標籤往往沒那麼貼合,很多時候民主黨提出的政策本身比它的候選人要受歡迎得多,包括經濟上的福利專案是民主黨一直在推的,但到了真正選舉的時候,人們是不是會因為這個選民主黨,那不好說。
很多選民持有的是這樣一種選民心理:vote for the candidate, hope for the best。比如支援特朗普的人裡有很多勞工選民,他們很多時候是支援墮胎權的,但是他們並不會(因此投民主黨),有時候他們會希望自己支援的候選人支援這樣的政策,但即便這個人不支援,有時候他也會去選擇,去寄託一種希望。
很多人對哈里斯的顧慮和對她的批評,集中於她在以色列問題上的態度,她過去是拜登的副總統,比較深地介入到了當地局勢。但巴以問題今年也不是直接決定因素,它不重要。要說這確實對穆斯林選民的傾向變化有影響,但是密歇根輸得如此乾脆。大家關注更多的還是經濟和移民。
03

介面文化:許多特朗普的支持者會提到,他是一個生意人(businessman),因此會有更好的經濟上的表現,為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
王浩嵐:確實是這樣,過去四年全球通貨膨脹加劇,雖然從宏觀角度看這並不完全是拜登的責任,儘管拜登通過了一些刺激計劃似乎推動了通脹,但是實際上,2022年左右經濟問題的根源,跟疫情期間的供應鏈緊張、俄烏衝突導致的能源危機都有很大關係。
過去四年民主黨給民眾帶來的經濟印象產生了直接影響,負面衝擊非常明顯。雖然特朗普任期的最後一年出現了經濟衰退,但大多數選民在2020年並沒有把經濟衰退怪罪於特朗普。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
事實上,全球疫情以來的四年對執政黨都帶來了極大的負面影響,幾乎所有主要國家的選舉都有反執政黨的勝利趨勢。這種趨勢不僅出現在俄羅斯、日本等國家,現在也蔓延到美國,未來可能會影響加拿大。因此,疫情期間全球主要國家推行左轉、支出政策,而疫情結束後,全球右翼思潮抬頭,這也反映了美國當前的政治現狀。
許多人懷念2019年美國的狀態,這可能在最後變成一個決定性的因素。特朗普在經濟問題上的認可度一直高於拜登,包括2020年年底之後,民調顯示特朗普在經濟處理上的表現相對更有優勢。即便他在政治上面臨許多問題,比如被起訴,民眾依然對他在經濟方面的表現給予認可。

當地時間2024年11月6日,美國華盛頓特區霍華德大學,由於暫時不會發言,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副總統哈里斯的支持者在選舉之夜的活動聚會後離開。(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介面文化:你覺得這次選舉結果會如何影響未來政治的走向?
王浩嵐:過去這30年,美國一直處於政治極化的狀態,民主黨和共和黨輪流掌權。特朗普在2016年打破了這一格局,儘管2020年他沒有成功連任,但2024年,雖然有些遲到,很多人覺得一個新的政治秩序可能會來。
換句話說,這次選舉可能促使美國的政治出現去極化。我們常說美國政治極化非常明顯,選舉的基本盤一直很穩定,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支援率大致穩定在48%-46%之間。自新世紀以來,民主黨支援率始終在48%以上,而共和黨從未低於46%。民主黨一般領先共和黨約2個百分點,小布什在2004年曾超過2個百分點贏得選舉。現在我們看到的去極化趨勢,實際上是普遍的右轉。
在政治歷史上,兩黨勢均力敵的狀態是一個少見的異常時期,一般來說某個黨派會在政治中佔據主導地位。比如內戰結束後直到羅斯福新政之前近70年的時間裡,共和黨在美國政治中占主導地位,儘管總統選舉偶爾失利,但基本上是控制局面的黨派,民主黨只是一個能攪局的在野黨或者少數黨。到了羅斯福開啟了新政聯盟,基本上牢牢把持了國會的控制權,直到1994年,整整64年裡民主黨控制了眾議院60年,控制了參議院54年,所以這又是一個很大的政治週期。
但從90年代開始,兩黨版圖越來越均衡,這段時間裡政治極化不斷加劇,大家一直在思考,什麼樣的一個新選舉會改變美國的政治秩序。很有可能,這就是一場開啟新的政治秩序的選舉。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採寫:記者 徐魯青 實習記者 王鵬凱,編輯:黃月,未經介面文化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