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就不配生孩子嗎？

想繼續《輿論對窮人越來越苛刻了》《誰來替窮人發聲？》這兩篇文章的話題，繼續講一講現在輿論對於窮人的苛刻。“窮人不配生孩子”是當前網際網路經典社達議題，隔一陣就會被拿出來吵吵一番，必須要加以批判一番。

有兩個概念需要區分，一種是“我不願意生孩子”——不管是純主觀層面上的丁克，還是客觀條件（買房、工作、教育、撫育）帶來的被動絕育，這些都是自我態度的表達。

另一種是“你家這麼窮，為什麼要生孩子”——主要體現在當今網友特別“管得寬”什麼事都喜歡評論幾句。雖然“啥事啥人都能說兩句”是網際網路的最大特點，但問題在於太多評論、觀點、立場中所包含的傲慢與偏見，甚至濃濃的對於階層低於自己群體的歧視。

前一種概念，我是特別支援的，我一直堅定地站在“韭菜就應該自我絕育”的立場上，相關文章寫過很多：《年輕人不願意生孩子，但問題的根源不在年輕人身上》《不結婚不生孩子、家裡宅、低慾望社會——當代年輕人反抗資本的“盧德運動”》《就算再印兩萬億，年輕人也未必願意生孩子》，所以本文不再贅述了。

而第二種概念則是另一個領域的討論話題了，具體表現在現在網路輿論中濃濃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和“右翼民粹氛圍”，就是延續了意識形態全面保守化的討論：《當前的首要問題，是區分“左翼民族主義者”和“右翼民粹分子”》《歷史週期律的下行週期》。

上個月因為某大V“吃49元自助餐的哪配談戀愛”的話題，微博上引發了不小的爭吵——

這個其實絲毫不奇怪，無非就是“窮人不配生孩子”的進階版，主打一個“買不起東西什麼都是錯”的價值觀。

以前是窮人不配生孩子，現在很好，窮人不配談戀愛了。下一步是不是你窮你不配活著了？

我先說一下我個人的觀點：生育權是基本人權之一，除非自己主動放棄，他人無從置喙“該不該生孩子”的問題。但是呢，生孩子這件事情比較特殊，畢竟會創造出一個獨立第三方個體——也就是孩子自己。所以在某些情況下還是可以討論“哪些人不配做父母”的。

我認為有且僅有一下三種情況，這個人才能被指責為“不配生孩子”：

第一，生而不養，不能盡到做父母的義務；

第二，明確得知有先天遺傳疾病，並極大機率遺傳給孩子；

第三，重男輕女，生了一串姐姐最後是個男孩。

我認為有且僅有這三種情況，我們可以去質疑一個人的“生育權”，而是否有錢，則是最不應該考慮在這個範疇之內的。

很簡單的一個道理，網路上總指責窮人不該生孩子口嗨的人，問一問自己家庭究竟算窮算富呢？這就沒辦法衡量了，因為再窮也有比自己更窮的人，再富也有比自己更富的人。小孩子穿名牌、奢侈品也是養，衣食保暖也是養，怎麼劃定一個收入線——低於此就“不配生孩子”，高於此就可以生？

更有些廢物借這種話題抱怨自己的父母，覺得自己家窮，耽誤自己過大少爺大小姐的生活了，爹媽沒錢沒權還要生我。當然，他們不會當場自殺以證明自己“不配被生出來”的理念，也不想透過主觀能動性改善自我處境，而是自怨自艾地把仇恨轉移到自己的老爹老媽身上，認為都是他們廢物，他們沒有掙大錢，他們生下自己的時候沒有徵得自己的同意……

說白了誰也說不清楚“多少錢才配養孩子”的問題，但是父母對於孩子的撫育是否用心，還是能有一個客觀標準和公序良俗進行判斷的，而這種用心與否，又是與錢多少並無關聯的。

我在北京有許多ABC（American Born Chinese）朋友，也不一定出生在美國，大多是很小就丟到了發達國家讀書生活。他們的父母雖然很有錢，但還沒到那種可以靠資本增值躺著過日子的資本家，大多數都是公司高管、技術大牛、國企領導、醫院院長、高校教授、資深律師類似這些，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掙得多且特別忙。

我這些朋友們基本小學初中就被丟到了美國英國的私立寄宿學校，寒暑假回來了也見不著幾次家長的面，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給帶就已經算是不錯的了，除了錢給足之外完全處在放養階段，我經常調侃說你們簡直就是“富裕版的留守兒童”。

雖然這些“留守兒童”因為其貴族精英的出身，成材率往往很高——這也是理所應當，但也出現了很多的極端現象。比如說他們很小年紀享受的閾值就被拉滿了，因為不缺錢，各種奢侈品，各種名車名錶香水包包，各種帥哥美女一樣不缺——唯獨卻父愛母愛，卻一個成年人為他們的生活學習規範一個正常的導向。

物質生活要啥有啥的青春期叛逆少年們，很容易感官刺激的“閾值”就被拉滿了。閾值拉滿了怎麼辦？只能追求更高更危險的刺激，好一點的去參與極限運動，去非洲中東拉美叢林各種危險的地方“探險”；墮落一點的就比如各種濫交sex party，笑氣飛葉子，最後走到溜冰吸毒這一步。

沒辦法，不然找不到更高階的東西來滿足自己飛昇的快樂感了。還有相當多的人出現了心理症狀：因為所有感官愉悅都拉滿了，於是就空虛焦慮，最後抑鬱、雙相等精神問題接踵而來。

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在成長過程中，沒有負責任的成年人在他們身邊示範怎樣過一個合理的生活，怎樣控制自己的閾值避免過度膨脹，怎樣處理慾望與需求——縱使他們的父母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但孩子們在這種沒有陪伴的日子也並不幸福。

照我說這個社會輿論就應該擰過來，與其揮舞著虛偽的道德大棒指責“窮人不該生孩子”，倒不如關注一下這些“生而不養”的富人群體，窮人家的孩子再怎麼樣，也比那些豪車炸街、大麻笑氣、開淫趴的富二代們浪費的社會資源少吧？那些有錢生沒時間養的富一代們，才是最應該受到這種道德譴責吧？

然而從來沒有輿論指責這些生而不養的富一代們“不配生孩子”，還有一群軟骨頭跪在他們身後一口一個“爸爸”，恨死了自己爹媽沒讓自己成為富二代。在相當多數人看來，財富就是這個世界評判唯一指標，錢多就是天然的正義、天然的道德，這在我之前的文章中批判過很多了。

所以無論窮與富，跟是否盡心撫養子女，既無因果性，也無相關性，壓根就是兩件不相干的事情。只不過“金錢至上”的價值觀規範著我們社會的方方面面，但生不生孩子終究屬於最根本的人權，還是那句話——

你可以表達我覺得我窮，所以我自己不生；你沒有資格說，你這麼窮，為什麼要生孩子？道德高地站上去都有人指指點點呢，站在道德窪地裡的咋就那麼理直氣壯呢？

我舉一個大家都熟悉的文藝作品中例子，來更深入理解“窮人配不配生孩子”。《哈利·波特》大家都看過吧，羅恩的爸媽韋斯萊夫婦是標準屬於那種“又窮又愛生”——一共七個孩子，住在不斷加蓋的危房中，後面的孩子只能穿哥哥的舊衣服、用哥哥的舊課本。

《密室》裡馬爾福父子，就嘲笑韋斯萊一家用的都是二手貨、舊東西，並趁機把利德爾的日記本塞進舊書裡。《火焰杯》中羅恩參加聖誕舞會所穿的禮服，是韋斯萊夫人用她姨媽的舊衣服改的。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按照現在網際網路對於生育財富標準的苛刻要求，羅恩一家如果在現實生活中，絕對會被罵慘的。

然而韋斯萊夫婦真的不適合養孩子嗎？事實恰恰相反，他們夫婦二人是有大愛的人，不但養了七個孩子，還真正把哈利當成親兒子來去愛。韋斯萊一家七個孩子，除了老三想考體制有點魔怔了，剩下的每個都是健康成長、完美成人。

當然你可以說這是文藝作品，但是優秀的文藝作品恰恰是現實的投射。舉羅恩一家人就是想告訴大家：世界是多元的，縱使現在拜金主義的意識形態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但金錢絕不是衡量一切的標準。

必須承認的是，窮人父母們確實會因為生計問題，而對孩子缺少陪伴，這已經形成了一個時代的社會現象——留守兒童。

但是，對於留守兒童的反思，依然應該遵循“社會問題大於個人問題”的思路。那些進城務工的父母們，他們真的願意就這樣把孩子拋棄在家鄉嗎？當然不，他們是不得不如此，他們要在養不活一家與照顧不了孩子之間做出最艱難的抉擇。

最難跨過的一個門檻，就是孩子的教育問題。對於隨父母進城的農民工子女，享受公平的教育機會對他們來說依然是奢望。中國社會科學院釋出的《中國“十二五”教育成就與“十三五”教育發展展望》報告中指出：一些城市在制定招生政策時，對農民工子女入學設定了“交齊五證”等要求，由於辦齊這些證件對多數農民工家庭來說具有較大難度，這種要求實際上將外來農民工子女排除在招生範圍之外。

有些地方規定“由制定學校接受農民工子女”，但指定接收農民工子女學校距離農民工工作地方較遠，農民工子女根本不具備去上學的經濟條件和交通條件。另外，農民工子女就讀的一些學校存在不同程度的區別化對待現象，實際上造成了對農民工子女的社會歧視。

還有更多客觀條件的限制，我在《不是“逃離北上廣”，而是廉價勞動力註定被驅離》這篇文章裡寫過我“採訪”的一個保潔阿姨，跟老公一起在北京討生活，她自己做保潔，老公在施工隊，攢下來的錢多寄給老家的孩子，因為北京打工子弟小學關得都差不多了，只能把孩子寄養在老家，她跟我講講如果不是沒學上不會讓孩子當一個留守兒童。

別的不說，農民工子女平等入學這種事情就很難嗎？如果教育問題能在異地解決，相信絕大多數家長都會排除萬難爭取把孩子帶在身邊。

所以說，留守兒童現象是“時代的眼淚”，該被苛責的不應該是丟下孩子進城務工的父母們，而是不平等、不完善的社會現狀。

經常我在B站刷到關於留守兒童的影片，好多彈幕都是關於“不能陪伴就不要生”，看著就讓人頭大。B站其實已經算是最年輕化、價值觀最開明的網站之一了，然而還能有如此多的人認同這種社達觀點，說明這種意識形態真的是根深蒂固。

進城務工的農民工們，大城市不待見他們，擠地鐵嫌他們髒，社保不給他們交，工資經常被拖欠，不得不遠離自己的子女，牙齒打掉往自己肚子裡咽……他們在發達地區貢獻了血汗，留下了一身職業病，奉獻了壯年時最鮮美的剩餘價值之後，最後還是要回到已經衰落的家鄉去養老。

幾十年來，千千萬萬的農民工為我們的現代化建設、城市化程序流汗流淚又流血，犧牲了太多得到了太少，而對於他們評價往往只有輕飄飄的四個字“人口紅利”。就這，他們還要被自己在城市的階級兄弟們指著脊樑骨，批評他們不配生孩子，認為他們沒資格享受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榨乾最後一絲剩餘價值後會農村孤獨老死，就如某些社達廢物們的願了。

還要再多一句嘴，我一直在說這句話：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現實中確實有很多窮人一生就生很多孩子，更加劇了經濟條件的惡化，於是招致了很多網友的批評：你窮還好意思生那麼多？

但事實上是，他們就沒有那種先進的意識，貧窮矇蔽了他們的雙眼，他們不是不想，而是壓根就不知道，也沒機會去“知道”。所以我說，我們要消滅的是貧窮，而不是要消滅貧窮人口。

魯迅先生說過：“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對富豪、權貴、學閥、明星的道德標準嚴格一些，對窮人、勞動者、階級兄弟寬容一些，而不是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