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裡受挫的孩子,在網路遊戲裡尋找認同和“社交價值”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東北師範大學中國農村教育發展研究院教授李濤長期關注鄉村教育,曾經在中國西部的農業縣——四川芥縣(化名)開展了三輪田野調查。他在調研過程中發現,對於鄉村的孩子們而言,網路遊戲已經超越了娛樂和休閒的功能,是一種社交貨幣,甚至是一種“自我救贖”的方式。鄉村社會的衰落,讓鄉村孩童在生活中面臨更多無意義感的境地,在現實與虛擬的交織中,他們在網路遊戲中構建自己的身份與價值。
以下是李濤的講述,部分據其公開發表文章、博士論文和博士後研究工作報告整理:
口述|李濤
實習記者|曹年潤
編輯|王珊
遊戲成癮
我關於網路遊戲的調研其實持續了好些年。在2013年到2018年,我先後三次到四川芥縣調研。四川省是中國西部的農業大省和人口大省,芥縣72.2%的人都是農業人口,近三成勞動力外出務工,外流人口不多,是一個典型的西部農業小縣。這個地方足夠具有“鄉土基層社會”的代表性。
我的三輪調研都是關於中國偏遠鄉村社會各種複雜的教育事件如何促進了階層或文化的再生產社會學意義上的“再生產”強調一種關係的延續性與結構的穩定性。更通俗和現實一點來說,我的研究問題是這樣的:鄉村的學校和家長都在對學生們說,要好好學習,透過教育改變命運,如此來說,孩子們理當個個發奮圖強。但事實是鄉村學校一個初三年級能升上普通高中的都不太多,孩子們也很快認同這個現實。夾在矛盾中的他們生產出了一套反叛的文化,以讓自己在成長過程中獲得反抗學校主流文化的安全感和成就感。我的關注點就是他們如何在有意識或無意識間,製造了這樣一套走向再生產的意義符號和日常文化。
《狗十三》劇照
我第一次去調研是在2013年芥縣一所九年一貫制的雲鄉學校(化名)和學生們同吃同住了三個月。雲鄉學校位於芥縣西南部的偏遠山區,距離縣城大約有40多分鐘的車程。雲鄉是芥縣唯一不通公交的鄉鎮。2006年後,芥縣的村小全部撤併,學生大部分秉持“就近入學”的原則,到附近學校上學。上學距離變遠,交通又不方便,寄宿成為鄉村學校的主流。
到時,校長跟我講,農村的孩子都挺淳樸的,乖得很,一點問題都沒有。但在那裡住久了,發現情況完全不是校長說的那樣。雲鄉學校男生住一排平房,女生宿舍是一個三層小樓。學生們告訴我,晚上有女生會把床單系在一起,從三樓爬下去,和男生一起翻出校園,順著校門口的河游泳。還有人翻出校園,走將近一小時的山路,到一個鎮上上網咖。那時候智慧手機已經比較普及了,學校禁止手機進校園,學生週末進校要檢查,學生們提前把手機放在校外的小賣部或其他地點,第二天出校倒垃圾的時候偷偷帶進來,晚上在宿舍玩。
在這次調研裡,我更關注的點其實是鄉村學生的反叛與學校的空間、師生互動之間的關係。不過,網路遊戲的沉迷在那時已經比較顯露。
在班級裡觀察,我發現孩子們聊天時經常講到CF(穿越火線)等遊戲,遊戲的段位他們相互炫耀的資本,他們用遊戲來定義誰更牛,誰是老大。我一開始覺得是玩鬧,但後來發現,網路遊戲中的成功對他們來說特別具有吸引力,他們是真的希望在這套話語體系中成為成功者。
《小捨得》劇照
在課間十分鐘他們經常拿一張紙,圍在一起一板一眼地覆盤上週的戰術,制定下週的計劃。和我交流的時候,他們也會問,你玩什麼遊戲,幾級了?他們希望藉此瞭解和你是否有共同興趣,能不能和成為朋友,如果你懂他們的行話,而且遊戲級別比他高,他們很快會對你產生崇拜。如果發現你不會玩某個經典遊戲,他們就會覺得你很low。這些現象讓我覺得他們基於網路遊戲製造了跟學校主流的話語體系相對應的另外一套話語體系
但在當時,因為有更加複雜的再生產研究需要去做,關於網路遊戲對學生影響的觀察和調研並沒有深入進行。2018年11月,我到芥縣開展第三輪調研,“網路與遊戲”作為一個子專案做系統的研究2013年到2018年,公眾對孩子沉迷網路遊戲這個現象的關注度越來越高,大家已經在討論如何解決孩子沉迷網路的問題,很多研究是從管理者的角度來思考這個現象。
2018年,雲鄉學校已經被合併到隔壁鎮一個規模大一點的九年一貫制學校。我們對芥縣24所義務教育階段學校中的17所學校進行了調研,在這些學校的五年級和八年級分別隨機抽取一個班級,對全體學生和家長進行問卷調查,總共發放了2017份問卷,回收了1960份同時對所抽班級的班主任、一些學生和家長展開了訪談。我們統計的資料顯示,41.9%的農業戶籍兒童日均玩手機或電腦一小時以上,上網從事娛樂類專案的佔比達60.7%,我們把娛樂類專案分成“玩網路遊戲”“網上聊天”“看小說和影片”等專案,玩網路遊戲的比例最高,達到38.4%。
《老師·好》劇照
我們在問卷中用自感網路遊戲成癮度的主觀指標和每天玩遊戲多少小時等客觀指標來綜合評估學生玩網路遊戲的成癮度,在自感網路遊戲成癮程度這個問題上,我們設定了“癮較小,適度玩”“癮中等,能夠控制自己”“癮很大,時刻都想玩”三個級別,30.9%的農業戶籍兒童自評玩網路遊戲成癮度在中等以上。由於我們是在學生在校學習期間進行的調研,學校明文規定不允許學生帶手機進校園,並會在學生進校時進行檢查,因此這個資料會低於假期的資料。班主任的評價和學生的自評非常不同,他們估算班上近八成學生網路遊戲上癮,三成成癮嚴重,那些自評網路遊戲成癮較小的學生,在班主任眼裡也經常是成癮強烈的。
玩樂的缺失
我們在講網路遊戲在孩子間的盛行時,很容易將遊戲視為洪水猛獸,這種做法是有些偏頗的。遊戲是兒童的天性,適度的遊戲對於兒童獲得發展和學習效果重要。遊戲分為傳統遊戲和網路遊戲。傳統遊戲包括捉迷藏、猜謎語、過家家等益智類遊戲,以及捉魚、游泳、郊遊、探險等野外冒險遊戲近年來隨著鄉村社會的衰落,傳統遊戲開展的空間越來越小,網路遊戲佔據更大的空間。
2013年我在芥縣開展第一輪調研的時候,孩子們還會組織一些傳統遊戲,比如山裡閒逛或者打牌但之後幾年去其他鄉村調研,明顯感覺“熟人社會”為特徵的鄉土越來越像以陌生人社會為特徵的城市社群了很多時候大門緊閉,鄰里間來往日益減少鄉村孩子們也和城市孩子越來越像,都整天對著手機電腦,寧願給你發彈幕,也不願意直接和你溝通。這和小時候在農村生活時的體驗有很大差別。
《小巷人家》劇照
我出生於四川綿陽下面的一個縣城,上幼兒園之前跟著外婆在農村生活,讀書後每年寒暑假也會去農村住一段時間。那時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在農村感受到是無處不在的快樂和幸福。大家都住在一個院子裡,旁邊就是親戚或者是關係很近的鄰居村裡都是熟人,小孩不管跑到誰家裡,總歸沾點親、帶點故不農忙時,大人會到村裡的小賣部打牌,他們會帶著小孩一起遊戲大多就是在集體納涼聊天、相互串門走動的時候發生的,小孩跟小孩玩,去河裡摸魚、田裡捉青蛙、地裡“偷”西瓜。但現在的農村,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兒童也出去上學了,傳統遊戲發生的集體空間被解構了。
如何保障安全也成為問題。雲鄉學校屬於雍村(化名),都是山地。村民以種植柑橘和茶葉為生,但收益並不好,2012年,全村人均純收入只有6856元。鄉上只有一條稍寬點的作為主街,路上只有一個產業——校門口的一個小飯店,還不是每天都有吃的。在這個鄉的山村,大部分家庭都是隔代教育:爺爺奶奶幫外出打工的子女照顧孩子,最大的交代就是孩子不出事。
說實話,孩子們去的地方有些我看了也覺得很危險。有一回他們帶我去一個淘金洞,那個洞都快垮了;還有一回沿著山上流下來的小溪一路走,到一個離村子挺遠的深水潭去抓魚、游泳。他們就想找樂子、找刺激。村裡的水塘、水庫都年久失修,一到夏天,孩子們去游泳,掉下去都沒人救。承擔防溺水工作的鄉村教師們沿著河道、池塘去巡邏。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家長們反而認為網路遊戲就像一個“機器保姆”一樣,孩子在家遊戲,安安靜靜地坐著,是聽話的,安全的。

《地久天長》劇照
2018年我調研時看到,不上學時,孩子們基本在用手機在家裡玩網路遊戲村裡不是每家每戶都有WiFi,有電腦和WiFi的孩子家裡會成為小孩聚集地。一到飯點,家長們發現孩子跑沒影了,也都知道去誰家找,一找一個準。
幫子女帶孩子的爺爺奶奶們很難發現網路遊戲的危險,他們的文化水平不高,電腦、手機都不會用,沒有網路遊戲成癮的概念,有的甚至以為孩子是在學電腦、上課。尤其是疫情之後,線上教學常態化,孩子總對著手機和電腦就更正常了。現在學生沉溺網路遊戲已經成為一個巨大的社會問題,教育部都出臺了關於加強中小學生手機管理的辦法。
尋找價值感
我在調研中發現,網路遊戲對於成績不好的學生來講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早已超越娛樂與休閒的價值,甚至成為他們“自我救贖”的平臺。
農村學校也是以升學為中心。農村的家長只要有一線希望,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讀書。雲鄉學校是一學校,九個年級共有171個學生,38個教師。為了提高孩子的成績,和城裡的學校一樣,雲鄉學校對教室等空間的佈局、課程表、各種考試的時間作了精確的安排,並設計了榜樣激勵等制度。你能感覺到學校在向學生傳遞一種思想:好好學習,遵守紀律,不要玩手機,透過中考、高考,考出去,改變命運。
最明顯的設計是教室裡的座次編排。雲鄉學校八年級只有一個班,總共19名學生,他們的座位被排成四列,中間兩列是成績優秀和表現良好的學生,邊上兩列是成績不好和表現不佳的學生。座次每週輪換一次,僅限於縱向的輪換。根據教師的說法,這樣編排是為了讓中間兩列的“好學生”和邊上兩列的“差學生”形成“一對一”的幫扶。
《同桌的你》劇照
然而,老師們的設想並未實現,這樣的座次安排反而使學生內部分裂成了兩個清晰的群體,並給“好學生”和“差學生”都帶來了心理負擔。被劃分為“好學生”的一位女生告訴我:“剛開始的時候會有優越感,覺得自己優秀,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一種負擔和心理壓力,因為你需要努力學習才可以繼續保持在中間的座次,否則成績下滑後被放逐到兩側的座次上,是很沒有‘面子’的。”
兩側的“差學生”則經歷了“被歧視和被忽視”的感受,漸漸構建出一套自己定義成功的標準。網路遊戲就是其中一個座標。坐在兩側的一位男生帶幾分戲謔地對我說:“別看他們中間位置的‘好學生’在課堂上屬於‘高大上’,我們兩側都是‘屌絲’,但一到打牌、喝酒、掏馬蜂窩,特別是週末打CF的時候,我們才是真正的‘高大上’讓他們在週一到週五在教室裡逆襲逆襲,也算是我們給他們機會了。
“差學生”們還會用巧妙的話語捆綁“好學生”參與到他們塑造價值體系中去,比如說,“你OUT了,連這麼經典的遊戲都沒玩過,真是丟人啊!”“連遊戲都玩不好,以後幹啥事還能成功啊?”網路遊戲就像社交貨幣一樣在學生中間流通,不懂得網路遊戲的人會遭到排斥。“好學生”終究是少數,不管是真心實意還是假意迎合,都是想融入這套話語的,因為不想被孤立。
他們本來在村裡就已經很孤獨了,很需要學校的社交價值。網路遊戲無意識間建構起了一個行話共同體。被接納的兒童擁有了屬於“我們”的共同感,內部的團結與協作更加緊密。這套基於網路遊戲的文化體系甚至能跟學校的主流文化相抗衡,因為學生們發現,學校傳達的主流思想和現實並不一致——好好學習不一定能考上好高中——雲鄉學校的畢業生一大半都考不上普高,只能去職中。還有部分學生早早輟學打工。
《少年的你》劇照
我問過一些學生他們理想是什麼,他們回答我做一個好廚師、當老闆、做網紅、做職業的遊戲選手。在他們看來,網路遊戲的“大哥”是切實的成功,“小弟”們很崇拜他,他們是有成就感、有價值的。可能越是在現實世界感覺到痛苦,越希望在虛擬世界感到成功。網路遊戲可以解構他在現實世界中的無意義感、頹廢感,他在現實中是“屌絲”,但在網路遊戲裡是超人。
權威的變更
網路遊戲作為現代工業的一部分,底層邏輯是讓玩家消費,相比於傳統遊戲對環境的挑剔,網路遊戲便於參與,虛擬場景逼真,玩家可以任意選擇並代入角色,產生真實的刺激體驗。我發現,遊戲背後的網路作為一種重要的知識資源,在衝擊學校和老師的權威。鄉村裡的孩子們首先發現,他們的老師不再是“知識權威”——鄉村的教學日益依賴網路資源,而鄉村教師普遍老齡化,往往搞不定網路難題。
我在雲鄉學校的學生口中聽到的老師形象是這樣的:他們並不是什麼真正的“大人物”,只是同齡人中被淘汰的那批成績最差的學生而已。他們收入很低,賺得還不如村裡那些沒讀過書、在外打工的人多,知識陳舊,社會知識少,只懂得書本上那一套東西,在社會上根本沒用。
這種“瞧不起”在行動上表現為擾亂課堂紀律。在一些學校的課堂上,專心上課的學生少之又少,一些學生直接製造干擾課堂的聲音,不時以上廁所為由出去溜達一圈,甚至毫無理由地離座在教室內穿行。一節40分鐘的課,老師可能有30分鐘要花在維持紀律上。課堂之外,有些學生們也會拉幫結派地週期性犯錯誤,例如定期拿洗腳水潑宿舍門口的樹。我問他們,下水道就在邊上,為什麼還潑樹?他們說,就想把樹澆死,表達對學校規則的憤怒。
《小歡喜》劇照
為了規範學生的行為,雲鄉學校在校內安裝了8個攝像頭,分別位於教室走廊、男生宿舍平房區、女生宿舍樓道、校門口、學校辦公區、操場口以及廁所外圍,學校的每個角落幾乎都處於監控之下。學校對此的官方解釋是“為了保護師生們的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但校長會私下說,這是為了在全校學生中形成一種威懾感,告訴學生不管你在哪裡、做什麼動作,我都能看著你,不要違規。
但孩子的成長是需要自己的空間的。攝像頭的監控下,學生們的私密空間被極度壓縮在網路遊戲裡,學校的攝像頭監控不到他們。網路遊戲裡也沒有對時間的控制。在學校的安排下,學生們的童年被精確地劃分為學習日、休息日。學生們早上6點起床,上午4節課,每節課40分鐘,課間休息10分鐘,中午吃飯、上自習,下午也是4節課,如果是寄宿生,晚上還有2節自習課。學生們經常向我抱怨照課程表上一天課“像坐牢一樣”。有些學生告訴我,他們熄燈後偷偷打三國殺(一種紙牌遊戲)、喝酒等等,因為“好不容易有個稍微長點的自由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早上就是不想起,故意拖著,討厭又要按作息表程式一樣地做事,不自由了!”
學校裡,孩子本應獲得理解世界的知識、應對現實問題的能力和人格特質。但現在,學校注重普遍性的理論知識的傳輸和抽象思維的培養,忽視了“原創性探索精神”和“想象力”的培養,過早地拋棄了孩童與生俱來的“野氣”和“自然氣息”。你會發現,學生們知道北極,知道特朗普,知道複雜的幾何公式,但不知道面前的植物是小麥還是韭菜。過去的課程裡還有與家鄉相關的、體驗大自然的課程,以及春遊、秋遊,現在考慮到安全問題,很多出校的活動都被取消了。學校是一個圍牆內的世界,和當地的社群是相互隔絕的。
《人世間》劇照
當然從學校的角度,這種忽視情有可原。鄉村學校在經費和人員編制方面保運轉尚且困難,更不要說投入更多資源去“精細化”和“個體化”地關愛每一個具體的留守兒童總的來看,相較於城市兒童,鄉村兒童在學校裡、生活中都面臨更多生活無意義感的境地,網路遊戲逐漸成為他們逃離生活無意義感的唯一選擇。如何根治鄉村兒童網路遊戲成癮,背後的命題實際上是如何理解鄉村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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