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自拍》第423個口述故事
高中畢業十年後,輝子和當年同班的初戀女友又見了面。她感嘆高考至今仍然在某種程度上影響著她的生活,但她不想再被比較了,想自由選擇自己的人生。
這是@在下輝子 “同學盲盒”系列影片的其中一期,在抖音上獲得了80多萬贊。樸素、真誠的紀實風格,擊中了年輕人的高考集體記憶,也道出了“小鎮做題家”畢業之後的迷茫。
半年的時間裡,他陸續釋出了28個回訪高中同學的影片,有脫口秀演員李雪琴,兩屆遼寧省文科狀元劉丁寧,還有高中畢業後從朋友圈“消失”十年的前桌女孩阿舒。
輝子拍影片的初衷,是覺得同學們經歷各異,但都在十年後找到了內心的自洽。他們就像一條條小溪從本溪出發,沿著各自的人生軌跡流淌,最終匯入大海。十年後回訪同學,他想為時代提供一個微觀歷史的樣本,也希望作品能給當代年輕人帶去鼓勵和安慰:人生沒有標準答案,高考也不是人生終點,18歲那年發生的事,只是歲月長河中的一道微瀾。
“我在夢裡重新讀了一遍高中,沒考上大學”
我是輝子,今年29歲,在過去的半年裡,我拍攝了“同學盲盒”系列短影片,在高中畢業十年之際,回訪當年文奧班的同學。我想知道一個問題,“高考考得最好的那些人,現在過得好嗎?”

從7月到12月,我在抖音釋出了28個“同學盲盒”系列影片,獲得2100多萬點贊。
2022年左右,我突然冒出了拍攝高中同學的想法。起初就是覺得這些同學的經歷都挺有意思的,遍佈各行各業,而且還出了像高考狀元劉丁寧、藝人李雪琴、奇葩說辯手趙英男這樣的人,是一個很特別的班。那時候我想的是拍一個正統的紀錄片,長篇的那種。
2023年剛好是我們高中畢業十週年。我一直想做一個抖音號,但沒找到特別好的方向和選題,就索性把這個拿出來,拆成短影片的形式。我給這個系列設計了一個開頭:把高中畢業照掛在牆上,蒙著眼睛用玩具槍朝著照片射擊,吸盤粘住了誰,我就去聯絡這位同學見面,瞭解對方這十年的經歷。

每個影片開頭,我都會用玩具槍向畢業照射擊,選擇去回訪的同學。
這張畢業照,是我們高三開學時拍的,高考完才和畢業紀念冊一起發給我們。之所以在高三開學拍,是因為我們班是文科奧賽班,在高三之前每年的人員都會淘汰和輪換,到最後一年才確定下來。拍照那天,班主任買了一束玫瑰花,讓我們每個人拿一支在手上。我們頭上頂著本溪高中隨處可見的口號,“燕園北大榮一世,水木清華耀門庭”。
讀本高,考北京,這似乎是當年每一個本溪孩子最好的出路。
我小時候是在本溪的礦區長大的,8歲上小學才到的市區。本鋼是本溪的支柱產業,我爸媽都在那裡工作。這裡有亞洲最大的單體鐵礦,100多年曆史了,我太姥爺就是從山東到這裡挖礦的。礦區就像是一個小世界,有醫院有學校,我爸媽甚至洗澡都去單位。我小時候可喜歡上山抓蟲子,晚上經常和小夥伴結伴去抓螢火蟲,天上全是星星,我們在河邊玩,爺爺奶奶就在河邊打撲克。

我只有五、六歲時,和爺爺在一起的留影。
和很多東北家長一樣,我爸媽也很重視我的教育。我媽覺得礦區教學質量不太好,一年級之後就送我去市區上學了。我還在上小學時,我奶奶就跟我說將來要上本高,她當時就住在學校附近。我初中時成績還可以,順利進入了本高的文科奧賽班。
本高的學習壓力非常大。我剛進去的時候學習勁頭足,還考過前十名。但我從高二開始,也不知道為什麼,漸漸地就不怎麼學習了,名次一路下滑,甚至考過150多名。我那時候就愛看雜誌,講電影的、娛樂的、漫畫的,旁邊的一個書櫃上都堆滿了。我一回家就看雜誌,把卷子蓋上面,我媽進來就又做出在做卷子的樣子。父母對我也挺嚴格的,我媽晚上都會在另一個房間陪我,等我睡了才睡覺,我只能假裝做題。
高考完,我立刻去買了一堆雜誌,想著今天就要看個爽,結果完全看不進去。沒有另外一件事的壓力,看雜誌這件事毫無樂趣。

高中時期的我,在籃球場上。
因為成績一般,我高中時其實不太受到班主任的關注。但我喜歡讀書,寫東西還可以,所以語文老師有點慣著我,我也感覺自己還有特長在手裡,好像有個東西託著你,不至於被完全地否定和輕視。
高二那次淘汰,我差點就出局了。我們都在上自習,老師會過來拍拍你或敲敲你的桌子,意思就是你得走了。那天晚上我嚇死了,一直在想會不會輪到我,最後我看走了幾個人,才長舒一口氣。高三我又努力加了把勁,還考了自主招生加了點分,心裡才穩一點了。

最後一期影片,我回訪了北師大,回憶起十年前參加自主招生的經歷。
高考之後,我還會經常夢到高中。有一次做夢,我穿上校服坐在教室裡,一晚上把高中三年讀完了,然後要再去考一次高考,結果沒考上。在夢裡,我又突然意識到我已經有一個大學文憑了,安慰自己說無所謂了。
北師大畢業後,我去蘇格蘭留學了一年,回來找工作也不是特別順利,誤打誤撞進了一個做紀錄片的公司。我在那裡很開心,同事基本上都是剛畢業的年輕人,可以毫無限制地做內容。後來我還做過策展和研究、策劃方面的工作,工作自由也很有意思,但是收入不多。

畢業後我從事過的工作都相對自由,很有意思。
我媽那時候看不下去了,她說,你這樣待下去人就完了,怎麼剛起步比我快退休的還要清閒。她那時候甚至勸我回本溪,要麼考公務員,要麼回去當老師,甚至讓我去本高。我說那不可能,本高的老師比學生還累。
“沒有一個人會回來建設本溪”
我對本溪最大的印象就是“土坡”。在遼寧,它也被稱作“山城”,市區圍繞著平頂山而建,在本溪任何地方都能看見這座山。本高的其中一個校區就在半山腰上,下大雪的時候,所有車子都上不了山,大家都要下來徒步,整個山白茫茫的一片,只看到小小的人影在緩慢地往山上走。有一次,學校裡幾乎所有的同學都遲到了。

本溪因水而生,蜿蜒的太子河穿城而過。冬天時,太子河會完全結冰。
本高是個一切為高考服務的學校,沒什麼課外活動。每個星期有一節體育課,逼著學生出去活動,男生可能就自己玩,女生就在操場上溜達一下,或者拿個古詩本開始背。苦中作樂也是因為土坡。學校有個挺陡的坡,冬天只要稍微下點雪就會結冰,一不小心可能就一滑到底了。要玩的話也很爽,屁股底下墊一塊塑膠布就可以滑冰。
我們這一代人雖然沒有親身經歷東北的下崗潮,但還是見證和感受著東北經濟形勢的衰退。高中時大家都有一個概念,就是高考要考出去,很多人都向往去北京,可能最次去瀋陽。我們老師當時也會說,你們這群人,高考考得好的,可能都會離開,沒有一個會回來建設本溪,像是一種宿命感。

高中時和奇麟在一起。他在和女友戀愛長跑12年後結婚,是我們班戀愛最久的人。
對於本溪的孩子來說,想要上好大學就要進本高,其實沒有什麼別的選擇。本溪幾所高中的梯隊非常明顯,最優質的生源都會進入本高,它的一本上線率有96%多。哪年沒出高考狀元,就算發揮失常了。
奧賽班擁有一切好的資源,因為成績好,甚至連管紀律的老師也會網開一面。但總體氛圍還是非常壓抑。本高的管理雖然沒有衡水那麼嚴格,但也有點學習衡水的意思,比如說男生的頭髮一定只能到一個長度,不能長也不能短,連眼鏡腿兒也規定只能是黑色。但是我買了可拆卸的眼鏡腿兒,趁老師不注意就換成其它顏色。

在本高的校園裡,有關學習和高考的口號無處不在。
高中三年,整個學校的氛圍就是備戰高考,真的就像打仗一樣。學校裡遍地都是口號,學生都是戰士,要跟全省去幹。有些人可能真的覺得很燃,我雖然不是很情願,但也得跟著一起喊,你不張嘴的話所有人都會盯著你看。
我們當時的班主任有點像熱血日漫裡面的那種老師,想方設法地給大家打雞血,出了很多管理學生的辦法。找同學們單獨聊天,她很會攻擊每個人的弱點,班裡還有傳聞說她埋伏了內鬼。她還在考試前讓同學們之間互相“下戰書”,就說我這次考試一定要超過你。普通班最厲害的人考到了好的名次,她還會拿這個來羞辱我們,“你看看,普通班的”,有種防守沒守住的感覺。

高中時期在教室的照片,教室裡貼滿了崇尚競爭、為高考而戰的海報和標語。
高考完的第二天,我們開了一個全校大會。有同學染了一頭黃粉色的頭髮去了,當時場景可逗了,正好黑龍江著火了,校長說你這個同學難道是去黑龍江救火了,怎麼頭髮黃了。但他也管不著了,因為高考已經考完了。
這十年來,本溪幾乎一成不變,唯一的變化就是新開了一個萬達廣場。所以現在回過頭來反思這種教育,我還是覺得在這樣的大環境裡,在這樣的一個城市、對這樣的一群人來說,不透過這種教育,也沒有其他途徑能讓我們實現現在的生活。
其實本溪關門山的楓葉非常有名,週末時會有很多人從周邊城市來本溪看風景。但這麼多年,本溪的常住人口一直在下降。說來很巧,我碩士時去的格拉斯哥,也是一個落寞的工業城市,它的輝煌停留在維多利亞時代。當時它的造船業特別厲害,維多利亞時代基本上所有的船都是格拉斯哥造的。但八九十年代它開始黑幫橫行,人口從最多時候的100多萬減少到了現在的60多萬。

本溪有一個關門山國家公園,楓葉紅了的時候非常好看,周圍城市的人都會來。
這也許是工業城市的宿命吧,註定要被時代淘汰。現在,格拉斯哥又引進了一些新的產業,比如文化創意類的,我想這也許也適合東北未來的發展,發展一些文創園區之類的。

在最後一期系列影片中,我也重返了自己曾經留學的蘇格蘭。
我之前就拍過一家本溪的書店,它是我一個學長開的。本溪的書店全是賣教輔教材的,但是他這家書店是很文藝的,全是人文社科類的書,它還做一些本溪的文創產品,楓葉的冰箱貼之類的,我還買過送給我英國的同學。當時他們還覺得,這很小家子氣。但這個東西對我們來說就很特別,因為發展文創給這樣一個城市提供了難得的文化場所。

去英國回訪同學時,我送了本溪的文創產品給她做禮物。
“人生沒有唯一正確的答案”
在高中整體競爭的壓抑氛圍中,雖然同學關係很好,但是難免互相比較。我回訪高中同學,發現有些人還在受這種競爭心態的影響,幹啥事都要和別人比,“為什麼他能做好,我做不到,我差在哪兒?”
這種競爭關係,也讓有些同學的關係有點割裂,彼此之間可能都不太熟。高中畢業後,我們班聚會過幾次,最後一次是大學畢業。這次我拍影片,還有好多人讓我組織聚會。我這個人愛嘮嗑,座位也坐在教室中間,所以跟誰關係都很好,拍“同學盲盒”影片,也算是天時地利人和,大家都願意配合我。

我們高考那天的照片。高考之後,大家都忙著估分、報志願和迎接新生活了,沒想到有些人從此再也沒見過。
我影片的其中一期拍的是高中同班的初戀女友。我們已經好幾年沒聯絡了,在去見她之前我糾結了很久,但心裡還是有些問題想要知道答案。她碩士畢業後在網際網路公司工作了四年,因為太累剛換了工作,也開始健身。我們坦誠地聊起高考,她說媽媽至今還在遺憾她沒有去到更好的大學,而她只想掌控自己的人生,不再過被比較的生活。

畢業十年再見初戀,她說今後的人生,沒有人可以強迫她和別人比較。
這期影片發出後的,有人調侃,我是“為了見初戀女友去見了全班同學”,但更多人對她的經歷和感受覺得有共鳴,就像我在影片裡說的,“高考是最重要的考試,也只是一場考試。”
時隔十年,有些同學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比如北大畢業的阿旭。在高中時,她只關心學習,永遠都只有一個表情,你跟她閒聊她絕對不會搭理你。但現在她變得很開朗,經常大笑,待人接物都很隨和,和以前完全不是一個人。但也有些人可能聯絡比較頻繁,就會感覺到變化不是特別大,尤其是生活中彼此相處的時候,好像還是和以前一樣。

高中時不苟言笑,後來去北大讀本科的阿旭十年後變得非常開朗。我感覺自己像認識了一位“新朋友”。
我這一系列剛發了幾期,就有人認出我們是本高的文奧班,脫口秀演員李雪琴、兩屆遼寧文科狀元劉丁寧都是我們班同學。劉丁寧說,拍這個短影片也是因為她想公開做個回應,想撕掉被公眾貼在身上的標籤;李雪琴現在仍然有一個作家夢,她也期待年齡能給自己帶來鬆弛。

劉丁寧和李雪琴是我們班的“明星同學”,她們的故事也一直收到抖音網友的期待和關注。
但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位老同學,還是那個“消失十年的女孩”阿舒。高中時我倆是前後桌,關係很不錯,經常在一起聊天。她高中時很隨和很愛笑,大家都很喜歡她。可是高考之後,所有人都沒再見過她,同學聚會也從來沒見過她。我有她的微信,但是從來沒聯絡過,她也從來不發朋友圈。那天我聯絡她,很意外也很驚喜,她說可以和我見面。
在大連見到她,剛開始有點陌生,但很快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她還是那麼真誠。我問她“消失”十年的原因,她很坦誠地說因為覺得自己高考考得沒有別人好,心裡有一些自卑。阿舒高中時想考人大,但最後分數不夠沒考上,去了雙非的東北財經大學,錄取分數也非常高。我也會有點心疼她,因為她已經很優秀了,但因為這個事兒她和大家斷了聯絡。

畢業十年,阿舒沒有見過任何同學。
那天見到她,阿舒說自己釋然了,但心裡還是多多少少有一點覺得自己不如大家。十八歲時互相競爭和比較的烙印,十年後仍然依稀可見。但看到她現在的狀態很幸福,我也由衷地為她開心。那天我們吃飯,她還跟我說,“現在還沒到開海的日子,開海的時候能吃到大螃蟹”。
這期影片在抖音上的點贊量是最高的,有很多人可能透過它看到了生活中的自己。有很多一直追著看整個系列的人,都認為阿舒是我們這些同學中最幸福的人。它展現的可能不是一個那麼完美無缺的人生,但恰巧是這種帶一點缺憾的東西,才是我們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才能引起大眾的共鳴。

阿舒這條影片是點贊量最高的,評論區有很多人表達對這種平淡生活的共鳴。
和阿舒一樣,很多同學現在的狀態都相對穩定和自洽,可能剛剛經歷過畢業找工作的狀態,也來到了30歲這個節點上,大家都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回過頭來看,生活還挺奇妙的,每個人不同的機遇,命運的轉角,可能都會引向不同的人生。就像小時候,我們都想變得偉大,但長大才發現,自己在各個方面距離偉大都非常遙遠。但我們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積累,日常中一些更具體的事物和情感,才是幸福感的來源。

畢業十年,我在影片中總結,“生活就在此刻,是吃過的飯,是讀過的書,是走過的路。”
這也是我作品想要傳達的意思。我在抖音上收到的反饋裡,最打動我的是那些高中生的私信。有一些是高三畢業生,可能正處在人生比較迷茫的階段,他們會給我發私信,說我拍的故事給了他啟發和鼓勵。我看到也會回覆,這讓我覺得做這個事很有意義,對我來說是一種激勵。我拍的這二十多個影片,也許為他們的現階段提供了不同的視角和答案,人生不是像高考一樣,只有一個正確答案。
也有人說這是劇本,我們都是演員。網際網路上總有這種人,懷疑一切。但我在抖音上收到的絕大多數反饋都是很正面的,尤其是這種樸素、真誠的紀實風格很受好評。最後一期是拍我自己,其實之前想了很多花樣,比如讓同學們講述他們眼中的我,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這種紀實風格。

我在“同學盲盒”的最後一期影片中,回顧了大學生涯和畢業後的工作經歷。
我拍的這些短影片,也是一種記錄。我一直從事的都是媒體和創意類的工作,創作的過程是很痛苦的,但是成品出來的瞬間,你又能感覺到作品給別人帶來的價值。
我本科是學歷史的,上過一門課叫做“史料學”。個人留下的任何痕跡,比如報紙、期刊、日記,其實都可以被稱作是史料。對於現在來說,可能我們留下最多痕跡的地方就是短影片,它在未來看可能也就是一種史料。我拍攝的這一系列影片,也是一些挺具有代表性的樣本,大家十年前坐在一間教室裡,十年後,擁有了各自不同的人生,就像分出二十幾條不同的小路。
這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群像。
*本文由輝子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輝 子 | 口述
高 柵 | 撰文
貓 基 | 編輯
-THE END-
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23個口述故事
歡迎開啟抖音,關注“在下輝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