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歲,我決定再也不用衛生巾

▲ 設為星標,以防失聯
據中國造紙協會生活用紙專業委員會的資料,
中國女性衛生用品的市場規模在2023年達到703.4億元,
其中衛生巾仍占主導地位。
然而,從近期315晚會曝光的翻新衛生巾事件,
到更早的衛生巾被檢測出含蟲卵、用劣質材料,以及長度爭議,
衛生巾的質量安全問題一次次刺激著女性的神經。
憤怒和擔憂之外,
越來越多女性開始在社交平臺上
討論月經碟、月經杯等相較陌生的經期用品
在豆瓣小組“亞洲女性vs月亮杯(月經杯)”裡,
超過5000位成員答疑互助,拼團買月經碟,分享使用經驗;
而在小紅書的幾則數萬高贊帖下,
也有人表達強烈的不解和質疑:
“好恐怖”,“處女用不了”,“麻煩髒手”,“不衛生”……
各種經期衛生用品(從左至右)
上排:布衛生巾、醫用矽膠月經杯、醫用矽膠月經碟
下排:一次性衛生巾、一次性衛生棉條、一次性月經碟
圖片由受訪者Yuming提供
除了衛生巾,女性還能怎麼選?
置入式的經期衛生用品,是有害、難以使用的嗎?
多元的經期衛生用品選擇,對女性來說意味著什麼?
一條找到了幾位正在嘗試放棄衛生巾的女性,
與她們聊了聊。
編輯:藍雨約
責編:魯雨涵

許澤瑜,20歲
許澤瑜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的大二學生,她已經用月經碟度過了她的十個經期。
去年5月,她網購了人生中第一個醫用矽膠月經碟,興沖沖地等待下一個經期的到來。受不了了,我一定要換掉衛生巾。長期受到痛經和衛生巾悶熱的不適感的困擾,許澤瑜對這次可能改變經期體驗的新嘗試格外期待和迫切。
6月經期的第一天,她帶著用假牙消毒泡騰片消毒好的月經碟和醫用指套,走進了宿舍樓的公共衛生間。回憶著預先看過的步驟教學,許澤瑜小心翼翼地下蹲,用雙手將暫時疊起的月經碟放入體內。然而,月經碟並沒有如網上所說,帶給她無感的體驗。在從衛生間走回寢室的幾步路里,她感到月經碟正順著陰道慢慢滑出來。
從下午5點到晚上7點多,許澤瑜跑了四次衛生間。我知道要把月經碟卡在靠近子宮頸的恥骨上,但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麼感覺。最後一次,她嘗試推得更深,終於摸到了自己恥骨的位置。這次放好之後,許澤瑜沒再有異物感,她成功了。

“Wavelet月潮”製作的經期用品介紹和置入方法科普圖
圖示中左為月經杯,右為月經碟
圖片來源:“Wavelet月潮”小紅書賬號
受到個人經歷和大學課堂上環保議題的啟發,許澤瑜想到月經碟不僅比衛生巾更舒適,也是可持續產品,卻鮮為人知。她找到同班同學錢雨菲、周品杉和另一位女生,組成了Wavelet月潮團隊,開始探索和科普多元經期衛生用品。
來自北京的95後女孩Yuming如今也習慣使用月經碟。她的探索歷程則稍顯波折。

Yuming,27歲
作為環保愛好者,Yuming一直嘗試換掉身邊的一次性物品。從2020年夏天開始,她先後用過布衛生巾和月經杯。經過一年多的體驗,她發現,布衛生巾實際使用起來要花很多的時間和維護成本——她需要把用過的衛生巾裝進袋子裡帶回家,到家之後因為血已經幹了,還得用水泡一整夜才能洗。泡完之後就是一盆血水,當時我在家裡住,爸媽看見就很崩潰。
於是,Yuming決定再試試月經杯。她特意買了新手友好款,照著網上說的疊法試了20分鐘,結果都因為體積太大沒能放入。
去年4月,她在小紅書上刷到分享月經碟使用體驗的帖子,被自動排血的說法吸引,好奇地下了單。試月經杯的失敗經歷,讓她這次有些緊張。不過,結果比預想順利不少。她只花了10分鐘就放好了。
Yuming買了一個小鍋來專門消毒月經碟
每月經期第一次使用前,她會把月經碟放入水中煮沸
月經碟有醫用矽膠和一次性版本
最讓她驚喜還是傳說中的自動排血功能。所謂的自動排血,是指當骨盆底肌放鬆(比如排尿)時,月經碟會短暫移位,讓部分即將溢位邊緣的經血流出,並且通常會在起身之後復位。其實就是用拉屎的勁兒,使勁兒擠壓你的核心。當時第一次聽到血往下滴的時候我太驚訝了,還真能排出來。
與許澤瑜和Yuming強烈的探索動機相比,將近45歲的符璧瑩則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開始使用衛生棉條。
符璧瑩,45歲
符璧瑩是廣東人,小時候家中有收看香港電視臺的習慣。那時,只有五六歲的她在電視上看見一家海外品牌的棉條廣告,第一次知道了這種衛生用品。但因為當時棉條價格相對偏高,購買渠道更少,她在月經初潮後的數年裡基本還是使用一次性衛生巾。
約六年前,璧瑩去做志願者,收到了一家以色列品牌的棉條作為紀念品,決定試試看。在此之前,她曾試過指推式棉條。或許是操作不當,她感到疼痛和強烈的異物感,便暫時放棄。導管式棉條用起來則要容易得多。第一次試用,璧瑩發現經血會浸溼棉線滲到內褲上,因此之後使用棉條都會墊一個護墊。
最近,她也在學習月經杯和月經碟的知識。相比棉條的4-8小時一換,月經杯和月經碟最長可在體內放置12小時。她希望能學會它們,讓自己更有安全感

1928年《婦女雜誌》上的新式月經帶廣告
廣告詞中寫道:“用過即可棄去”
璧瑩成長於80年代,小時候,她會在家中看見母親把月經帶和其他衣服擺在一起。媽媽沒有和我說這個是什麼,但我知道這個是媽媽一定要用的東西。
90年代初,璧瑩第一次來月經。她的媽媽給她買了剛在市場上流行起來的衛生巾,教她怎麼用。我還記得牌子是安爾樂,挺貴的。
當時的璧瑩正處於中國市場上經期衛生用品新老交替的時代。一次性衛生巾誕生和興起於19世紀末的歐美。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從日本引入第一條衛生巾生產線,衛生巾慢慢為大眾所熟悉。
到了90年代,恆安集團等本土企業生產的國產衛生巾流行於市場,衛生巾逐漸普及。相較於需要系在腰上的月經帶,一次性衛生巾在當時的女性眼中是舒適、輕便和進步的。

Yuming高中的女生們參加校際排球賽
Yuming是在初三到加拿大讀書之後,才知道衛生巾並不是唯一的選擇。不論是在她所居住的當地女主人的家中,還是以白人孩子為主的高中裡,女性幾乎都會使用棉條,也沒有什麼月經期的行為禁忌。“上體育課,去水世界,她們都去。”在她們的觀念裡,月經期用棉條,是再自然不過、無需討論的事情。
據大數跨境釋出的《2025女性衛生用品市場洞察報告》,就全球範圍而言,衛生巾仍佔據主要市場,其次分別是衛生棉條和月經杯。其中,20-39歲的女性更愛使用衛生棉條;超過五分之一的20多歲到30多歲女性會採用月經杯,在所有年齡段中比例最高。
在亞太地區,棉條、月經杯的普及率更低;不過,近年來衛生棉條在印度和中國市場正快速增長。
回國工作之後,Yuming先後試用了進口和國產的兩款棉條,但她發現適合白人的尺寸對她而言太大了,還是國產棉條用起來更加舒適。
Yuming現在也用導管式棉條
不悶了,是換掉衛生巾後的女性們共同的身體感受。
許澤瑜是學校西方語系的排球隊隊長。換成月經碟之後,她發覺自己痛經的情況減輕不少,能夠在經期照常訓練。此外,因為不再有出汗後衛生巾黏糊的不適感,許澤瑜在運動時感到更加自由。
對符璧瑩而言,棉條讓她不再有皮膚過敏的困擾,提升了經期的睡眠質量,也減少了一部分家務勞動。過去用衛生巾時,不管是側睡還是仰臥,經血有時成片地漏到床單上,她為此不得不在經期洗床單。現在,她不再有這樣的煩惱。
在解放身體之外,Yuming還覺得月經碟給她帶來了精神解放。從小到大,在月經期擔心經血漏到衣服上的緊張感常常伴隨著Yuming。而月經碟給予她一種強烈的安全感——“我早上出門前用手摸過了,它就在那卡著出不來,會覺得比較安心
璧瑩會帶著“可以找我借衛生巾”的掛飾出門
作為家中獨女,符璧瑩稱自己是幸運的小孩。她的父母今年80歲,年輕時是比老三屆1966-1968年的在校中學生)更早的高中畢業生。
在她的記憶裡,她在家中順著自己的性子自然生長,家裡人沒有給她施加過任何女孩應該是怎麼樣的性別規訓。爬樹、用斧子、用柴刀、織圍巾……這些技能她小時候挨個學了個遍。
小學時,璧瑩看見一個詞自慰,就去問父母是什麼意思。父母沒有解釋,只說去查一查字典。過了一段時日,爸爸買來一套日本的兒童性教育翻譯繪本《畫說性》送給她那成為了璧瑩最早的性教育
自由開明的成長環境讓璧瑩不太有月經羞恥和性羞恥的概念。她會在公司團建泡溫泉時告訴大家可以找她拿棉條和衛生巾,也曾帶上各種經期用品在廣州天河區做過一個小小的交流分享會。
即便了解不少相關知識,實際和身體打交道時她仍時常感到自己的笨拙,這完全是另一回事
因為更換棉條時經血可能會沾手上,而公共衛生間的隔間又無處清潔,璧瑩只會在家中使用棉條。得知太長時間不更換棉條可能會誘發中毒性休克綜合症(TSS,一種由細菌毒素感染引起的罕見嚴重疾病),璧瑩會避免在使用棉條的日子裡睡懶覺,要求自己睡7個小時左右就起床。

置入式經期衛生用品的對比
與貼在內褲上的衛生巾不同,女性想要使用棉條、月經碟等置入式衛生用品,需要對自身生殖系統的真實構造有更加清晰、具體的認知。有時,社會上關於女性身體的沉默、迴避或是陳舊認知,也會牽制她們探索的腳步。
做了Wavelet月潮專案之後,許澤瑜會在社交平臺搜尋相關話題,解答評論區的一些疑問。她曾在一個月經碟的帖子下看見一條讓她寒心的提問:我是未成年,我還有處女膜可以用嗎?
許澤瑜把這些沮喪的感受和其他成員分享,也讓她們想起自己學著認識身體的經歷。生理課上老師的含糊其辭,初潮後對自己身體變化的強烈好奇心,以及藉助網路搜尋零散拼湊出模糊的知識圖景,是三人共同的記憶。

“Wavelet月潮”成員周品杉,20歲
其實我以前一直認為處女膜是存在的。周品杉在河北長大,上大學之前,她接受的有關女性身體的校園教育僅僅來自一節小學的生理衛生課。在那個封建的小學校園,老師會嚴厲責罵在體育課穿運動短褲的女生。
錢雨菲來自江蘇。她第一次面對較為系統的女性身體知識是在初中生物課上,課本中有一講介紹了男女第一性徵和第二性徵的區別。那天老師沒有講課,只是讓學生自己看書。課堂上,男生們嘻嘻哈哈地講著黃色笑話,她只能盯著課本。後來,她又去網路上查了一些資料,總算對女性生殖系統的構造有了粗淺的認知。
直到步入大學,尤其是著手實踐月潮專案之後,她們開始瞭解到月經杯、月經碟,在學習和科普的過程中填補上過往性教育的空白。許澤瑜曾在國外某交流月經產品的論壇上看見一句話:月經碟就像一個鉤子,帶著我去了解了自己的身體。
許澤瑜(左1)、錢雨菲(右1)與 Marcela Godoy(左3)合影,Marcela Godoy是上海紐約大學互動媒體藝術學藝術副教授,關注月經與環保的交叉議題,曾與她人合作提出“可持續經期護理倡議”
作為大學生創新創業大賽專案,由許澤瑜等四位女生組成的Wavelet月潮正在嘗試一點點改變眼前的世界。
她們曾收到過一位想嘗試月經碟的女性網友的私信,為她詳細解答瞭如何找到子宮頸的問題。後來,那位網友又找到她們,感謝她們讓自己知道了月經碟,還學會了它。
她們還整理過一篇介紹世界上月經平權組織的帖子,在評論區收到了有什麼渠道可以支援她們的詢問。那一刻,許澤瑜有一種自己和其他組織被更多人看見的感動,覺得也算是出了小小的一份力
除了傳播工作,她們也做調研,根據收集到的女性使用體驗協助月經碟廠家改進款式。目前,她們已經拿到了一件樣品。

“Wavelet月潮”製作的月經主題文創周邊
用於贈送給參與調研的受訪者
不過,每個女性的身體都是獨特的,並非所有人都適合目前市場上的置入式衛生用品。
周品杉用過棉條和月經碟。不同的棉條在尺寸和吸收力上都有差異。在滿足經期流量的前提下,選擇吸收力弱的棉條會讓放入和取出的過程更加順滑,也更能避免由於過度吸收而損傷陰道內壁的情況。因為經量偏少,棉條與陰道摩擦的阻塞感讓周品杉不太舒服,她轉而嘗試月經碟。
使用之前,選好適合自己的尺寸很重要。月經碟尺寸的選擇,與女性子宮頸的高低有關。過大的月經碟可能無法在體內展開,從而無法很好地承接經血,甚至可能會順著陰道滑出。如果伸入不到兩個指關節(約小於3-4.5cm)就摸到了子宮頸,就屬於低子宮頸,一般需要選擇小號的月經碟。
周品杉覺得自己是超級低宮頸。她買了在市面上能找到的最小型號,月經碟依然會掉出來。她還會感受到月經碟抵住了子宮頸,讓她感到疼痛。最終,她換回了衛生巾。
“Wavelet月潮”製作的月經平權海報
在決定使用月經碟之前,許澤瑜也考慮過棉條。她算了一筆賬:不算運費,相比衛生巾,棉條每根的單價更高,平均在1元以上至3元之間;而醫用矽膠的月經碟單價約在10元到幾十元不等,卻最長可重複使用10年。
這樣看來,月經碟是更經濟的,為她省下了一大筆每月屯衛生巾的花銷。
世界銀行在2021年的統計表明,全球約有5億人口正在經歷嚴重的月經貧困(指處於經濟弱勢的女性因無法獲得足夠且合適的生理用品、衛生管理隱私或月經教育,而損害生理、心理健康,且在學業或事業上遭遇阻礙)同時,月經貧困長期影響女性的生活,女性因此陷入各方面性別不平等的惡性迴圈。
奧斯卡獲獎紀錄片《月事革命》
第一次將“月經貧困”一詞曝光在主流媒體
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曾依據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國家貧困地區兒童發展規劃(2014-2020)》做過推算:在全國約4000萬貧困兒童中,12-16歲女童約佔10%,意味著有大概400萬女孩因為經濟困難而經常使用劣質衛生巾、舊布條甚至作業紙來應付經期,面臨婦科感染、自卑抑鬱等健康風險。
錢雨菲也會想象,假若月經碟被大眾接受,一些負擔不起一次性衛生巾的山區女孩,或許就可以選擇價效比更高的月經碟來度過她們的經期。
歐洲商店裡的各種經期用品
在金錢考量之外,多元的經期衛生用品意味著女性擁有更多主動的選擇權,能夠根據自身需要選擇健康、舒適的產品,而非陷入即便產品有問題也找不到替代方案的境地。
中國臺灣有月經一姐之稱的凡妮莎,曾在臺灣地區推出第一個月經杯和月經碟,打破了當時臺灣經期衛生用品選擇匱乏的局面。她還長期從事月經平權工作,鼓勵女性知曉、行使自己的選擇權,主張賦權在己
在凡妮莎的自我介紹中,她寫道:就算最後你選擇的是衛生巾,WHY NOT?至少它是一個自我實驗過後的選擇,而不是知識壟斷後的結果。
周品杉非常認同凡妮莎的觀點。她說,即便自己還是隻適合用衛生巾,她也會支援月經碟等更多衛生用品的普及——“不選擇它和沒有選擇它的權利是兩回事
注:Yuming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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