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給我寫了封信，說女兒寄回全部行李，要去跳河。
女兒今年31歲，按理是成家立業自主的年紀。但是沒有。這個女兒，陷在青春期十幾年，一直沒從青春期畢業。
沒畢業的，除了青春期，還有學業。女兒高中就有點情緒不穩定，覺得老師打壓，父母不支援。去的大學，也不如意。讀到大二，焦慮症、潔癖症越來越嚴重。不單跟室友沒法生活，回家跟父母也水火難容。做父親的無計可施，選擇出去租房兩年，把空間騰給女兒。但是，這樣的舉動，反而讓女兒覺得，父母無能且冷漠。
大三，女兒看到留學資訊，想結束國內亂糟糟的一切，出國留學，重新開始。
普通的工薪家庭，父母都是拿死工資的普通人。每月幾千工資，家裡統共就幾十萬存款。可是，女兒說想去，父母沒法拒絕。申請的是澳洲的大學。父母希望女兒學個實用的，類似會計之類，好就業的，但女兒執意選了冷門的犯罪心理學。
犯罪心理學，很難學。首先跟不上的，就是英語。專業難學，語言不夠，原先以為換個環境，能樂觀開朗些，但是並沒有。學業的壓力、異鄉的不適，女兒的情緒問題，比之前更嚴重。拖拖拉拉兩年多，學業沒有進展，存款已耗盡。
2016年父親失業，家中再無餘錢，女兒回了國。
回國後，沒有接收的學校。女兒去讀了個自考的漢語言文學。2021年，終於拿到畢業證。父母想女兒去做個文員之類，自立就好。女兒不肯。她不想在老家找工作，覺得碰到熟人或同學，丟人。
她執意去了上海。也在上海找到了工作。但是，她不滿意。工作不滿意，領導不滿意，保潔阿姨不滿意，洗手間水槽老要濺水，也不滿意。潔癖症，比之前，更嚴重了。她從上海辭了職。
她跟父母說，要去北京，學程式。將來做程式設計師。
父母也同意了。去北京的花銷，很大，大到讓父母很有壓力。花銷的最大去處，不是學費，是女兒的房租。因為重度潔癖，女兒不想租便宜房子。北京的好房子，租金會咬人。
這幾年，父母拼命打工的薪水，合力供了一個北京的房租。直到父母都退休，再也沒有能力供。父母懇求女兒回老家，哪怕她挑一個雲南大理這樣的地方，也好。至少，房租比北京便宜。可女兒執意不肯。
女兒說，自己已沒有心力去做任何事，也不想再去任何不熟悉的城市生活。
她跟母親數落了所有她能記得住的“童年創傷”。父親責怪她，媽媽沒幫腔。老師批評她，父母沒站出來。三四歲牛奶吐在碗裡，沒管她，也記著。加上父母一直感情不好，她也深受影響，總之，童年和少年，人生無快樂。她說，她沒有在童年感受到父母的支援。如今，心理疾病越來越重，家裡又沒啥積蓄，長期治療也供不起。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黑窟窿，怎麼都爬不上來。
給母親打完電話，她把自己所有的生活物品，寄回了老家。
她說，媽，我要去跳河，不想活了。
二、
看到這封信時，我正在忙。忙完，給這位母親留了幾十條語音。
母親很自責，覺得自己是失敗的、無能的媽媽。
我告訴她，孩子的問題，不是她一直唸叨的潔癖症，也不是她一直內疚的，早年夫妻感情不好，影響了孩子。是這個孩子，她從小到大，沒有“做成一件事”，從學業到工作，她的人生中沒有一件“正反饋”的事情。她想要尋找自己的價值，但是她找不到，也不知道怎麼找。
她沒有價值感，不知道什麼叫成就感，什麼叫自己對自己的認可。
她沒有完整的去做好一件事，在這件事中，體會做事的過程，事成了後的成就感。
她一直陷在“無力”和“虛無”裡。她想成為的那個自己，和她現實中看到的自己，有好大一個落差。她沒法面對這個落差。所以，她選擇不長大，十幾年一直徘徊在青春期。
從十幾歲，到三十有一，她沒有可以握在手裡的東西。她的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人，無論是孩子，還是成人，是一定要有“東西”握在手裡的。這個“東西”，有時是手藝，有時是心力，有時可能就是一種“我曾經這樣做成了一件事，以後我應該也可以，做不成我也能放過自己”的自信，以及自洽。
三、
很多人看完我前面的表述，可能會說，這姑娘是個巨嬰。
家庭教育、自我認知，都有一定問題。是的，我不否認。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作為家裡有一個青春期少年的媽媽，我沒法狠心批判這個姑娘。作為個體，她很不成熟。但這種不成熟，某種程度，是群體性的。
她身上有一代年輕人的影子。
前段時間，有個閱讀千萬的爆款文章，33歲的女大學生考公十年，從貧困的西海固到了西安，一直由家裡供著生活費。當父母借不來最後一筆錢，她選擇了把自己活活餓死在出租屋。
一代人的精神問題，折射的是，對應那個時代的社會問題。
為什麼盛產巨嬰？為什麼普遍有無力感和挫敗感？社會奪走了他們什麼？
當年輕人的自我困境，撞上了時代的困境，社會可以做點什麼？
罵一個年輕人不成熟，太簡單。要解決一代人的精神困境，好難。
我有審美潔癖，不喜歡文中插入平臺派發的流量廣告。
影響閱讀，干擾注意力，也不靠譜。
但我也要掙錢。所以賣我認可的，千挑萬選的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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