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時間2024年8月3日,南巴黎競技場4號館內,陳夢最終以4∶2奪得巴黎奧運會乒乓球女子單打金牌。
這是陳夢的第二塊奧運女單金牌。
3年前,東京,陳夢第一次參加奧運會,她有些緊張,神經時刻緊繃。賽場上沒有觀眾,她喊了一聲,嚇了自己一跳。她告訴自己要專注,最終她拿到了金牌,那一年,她27歲。當時,在賽後採訪中,她說:「我的時代到來了。」這句話,讓很多人認識了陳夢,但也有很多人覺得她不夠謙遜,說她狂妄自大,伴隨著慶祝一起來到陳夢面前的,是鋪天蓋地的網路暴力。
與此同時,在東京奧運會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疊加身體的傷病,陳夢進入了漫長的低谷期,在200多天內,一個冠軍都沒有拿到過。但所有這些,最終塑成了一個新的陳夢——巴黎奧運會的決賽現場,那些嘈雜的聲音依舊存在,甚至無數觀眾隔著電視螢幕都能感受到那種壓力和窒息,但陳夢說,她只當那是在給自己吶喊,甚至像是某種助力,「周圍的人越喊,越能夠去激發我內心的鬥志」。
當她最終衛冕成功,很多網友評論,直到看了這場球,才理解了陳夢的魅力,看到了陳夢身上「有一種真正的強大」。
2024年12月底,北京的深冬,在「年度人物」的拍攝現場,《人物》作者見到了陳夢,她整個人高挑清瘦,完全沒有賽場上的嚴肅,一雙眼睛總是彎彎的。屬於乒乓球世界的生活習慣依舊在延續——她很自律,繁忙的拍攝中途,午餐點的是一碗綠油油的沙拉,工作人員說,她常年都保持很低的體脂率,「十幾吧」。桌子上,提前準備的餅乾、零食、飲料,始終沒被動過,那盒很甜的芭樂,她嚐了一口,很驚喜,但直到她離開,也沒有再吃第二口。
文|令頤
編輯|金石
攝影|邵迪
妝發|俞釵釵
造型|GCK
製片|#1105
美術|勺子
爽
2024年8月3日,我拿到了巴黎奧運會乒乓球女單的冠軍。所以如果要用一個詞來總結 2024 年,我覺得應該是收穫、圓滿。
現在總結我參加的這兩次奧運會,在巴黎打得要比在東京好,無論是從比賽過程來說,還是自己整個感覺。與東京奧運會相比,我最大的變化是,我更自信、更從容了。
我第一天走進巴黎賽場開始訓練的時候,突然就有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那是在過去3年當中我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一踏上那個場地,踩在塑膠道上,我覺得非常熟悉,就好像這個場地就是我的場地一樣,心裡非常自信。
但在東京參加奧運會的時候,我特別擔心自己會鬆懈,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所以每天都重複跟自己說要專注,哪怕周圍有點聲音,有點熱鬧,我想看,但我不能看,我要專注比賽。在全部的比賽結束後,我才去奧運村看了看。
但這次,從一開始,我就逛遍了整個奧運村,並且在村裡拍了好多照。法國人是非常有鬆弛感的,村裡每個站點都有咖啡,我每天都會到各個點去拿一杯咖啡,吃一塊蛋糕,整個人放鬆了很多。
在東京的時候,我是會失眠的。當時,每天準備完比賽就不太容易入睡,我在睡前會反覆過一些比賽錄影,也會不斷去想明天的對手,睡著了就像沒睡著一樣,睡眠時間也非常短。到了巴黎,當然神經也繃得很緊,但肯定會有幾個小時的深度睡眠,能夠讓自己充分地休息。
東京奧運會的現場是沒有觀眾的。這跟平常的氛圍完全不一樣。我記得比賽開始之後,我發第一個球,我一喊,自己嚇了自己一跳。
在這個環境裡,剛開始,我還是有些不適應的。以前的比賽,觀眾跟我們可以互動,他們會因為你打了漂亮的球給你鼓掌、加油。但賽場沒有觀眾的時候,就好像在一個空曠的地方,只有你跟對手在比賽,乒乒乓乓的聲音特別大,大到有迴音,是會影響一些節奏的。
但是到了巴黎的賽場,就完全不一樣了,人非常多,現場觀眾的聲音也非常大,你喊一聲,完全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決賽那天,現場人非常多,站在賽場上,我不可能聽不到那些粉絲的聲音,但是周圍的人越喊,越能夠去激發我內心的鬥志。聽到那些聲音,我就告訴自己,一切的聲音,不管是對你好的還是不好的,你都把它當作是為你加油。我能感受到,那天我整個人的狀態是非常頂的,非常亢奮,我特別想上場,而且也沒有說擔憂什麼,想的只是把自己平常練的、準備的,儘可能在賽場上展現出來。
我覺得最後支撐我贏下這場比賽的,就是當下的專注。我沒有被周圍的環境、周圍的聲音影響。我覺得自己是以一種非常乾淨、非常堅決的狀態,投入了這場比賽。比賽贏了之後,我收到了朋友、家人好多好多的祝賀。我記得當時比賽完,我一看手機,微信的訊息通知已經變成省略號了。
現在回想起當時贏了的瞬間,就是感覺很爽,很享受。我挺為自己驕傲的,在萬眾矚目的賽場,在不被看好的時候,取得了這麼一場比賽的勝利,我又一次拿到了奧運會單打的金牌,就是太爽了。就是感覺,哇,像是在做夢一樣。

巴黎奧運會乒乓球女單決賽上的陳夢圖源視覺中國
穿越低谷
從東京到巴黎,從冠軍到冠軍,這中間,我經歷了很漫長的一段低谷。
我要克服很多方面的問題——技術需要更新,面臨著更年輕運動員的衝擊,我的傷病需要克服,還有怎麼平衡我自己的心態。
當時,我的肩膀長了一個很大的癤子,感染之後已經爛掉了。後來那裡變成了一個很大的洞。我的腰傷也非常嚴重。備賽巴黎初期,訓練大概20分鐘,我的腰就支撐不住了。我要日復一日地去治療、去康復,整個過程要花3個小時。
這個步驟,一年365天我都在堅持,大家休息或者比賽完了回到北京,有一些自己能放鬆的時間,我仍然要每天去做這些。真的太煎熬了,但是沒辦法,還要繼續進行,不做這些,我的腰和胳膊第二天就要「失控」,胳膊會沒有知覺,腰疼起來,有的時候在床上無法起來,都沒有辦法保證訓練。
巴黎奧運會之前的最後一次比賽,有一場我對戰一個埃及的小女孩,也就十幾歲。上場的時候,我是打著肌肉貼上去的,但全程我的胳膊幾乎都沒什麼感覺,就是很麻,握著拍都沒有任何感覺。我所說的沒感覺,就是你握著拍也沒有什麼敏感度。但對於職業運動員來說,對敏感度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因為你需要很精確。這場比賽最後贏得很艱難,也是在先落後的情況下才逆轉的。
想要再拿一個冠軍,我要付出得更多。我會從力量訓練、耐力訓練來上強度,堅持長跑,給自己一些心肺刺激。
還有年齡帶來的挑戰。我當時快30歲了,對於這個年齡的女性運動員來說,我已經是老運動員了,我能感知到,自己的體能和26歲時確實不太一樣了。比如說,我原來訓練一天,身體恢復得很快,稍微休整一下就能滿血復活。但是現在,一天的休息時間完全不夠用,更何況,在休息時間我還要繼續訓練、康復、提升體能。
還有很多外界的聲音。
東京奧運會奪冠後的採訪,我說,我的時代到了。在那一刻,我確實處在非常亢奮、非常激動的情緒中,畢竟,那是我的第一屆奧運會,我覺得也是一種情緒的釋放。對運動員來說,有一些個性也是非常正常的。

2020東京奧運會乒乓球女單決賽上的陳夢圖源視覺中國
但是網路中有很多人不接受「我的時代到了」這樣的說法,有很多排斥的說法。我留意到了網上的那些聲音。
最初,這些聲音對我是會有影響的。特別是在東京奧運會結束後一年多的時間裡,而且,這種影響是在不斷擴散的——打得太緊了,被說;打得太輕鬆了,人家說沒意思。要是贏不了,就更不用說了,各種各樣鋪天蓋地的指責謾罵,什麼聲音都有。
在一段時間內,這真的會影響到我的比賽。當我走進賽場,看到有觀眾在看比賽,就會感覺自己無法全身心地投入,始終會覺得,你輸一個球都是不行。我會很在乎觀眾的神色,他們可能就是在正常地交流,但我就會感覺他們在說我不行;贏了個球,看到有人在說話,但我就覺得人家還在說我不行,總感覺周圍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在討論自己。
在微博的評論區、私信裡,也會有很過分的言論。我有時候上頭,真的很想反擊他們,我也覺得這些聲音對我來說非常不公平。但最後都忍住了。我覺得不能要求別人怎麼說、怎麼想,所以更多的時候我都是自我消化吧。
有一段時間,我感覺壓力太大了,非常想尋求一些幫助。但最後覺得好像只有自己想辦法走出來,沒有人能夠真正感同身受。我找到的方法就是,少關注這一方面的內容、資訊,那段時間,我直接解除安裝了社交軟體,我不去看、不去聽就好了。
最難熬的還是200多天的冠軍荒。
2022年3月,新加坡大滿貫賽女單決賽拿了冠軍之後,我在之後大大小小的比賽裡,有200多天沒拿到過冠軍,而且我也輸了一些外戰——想要再參加奧運會,你就要透過比賽不斷地贏球,讓積分達到世界排名前兩位。而我的狀態這麼不好,整個人都陷入到了自我消耗和自我懷疑當中。
我們隊裡沒有心理諮詢師,我就跟主管教練、跟家裡人、跟朋友聊,那會兒我只是想先把自己的遭遇說出來,我覺得我要憋死了。我就什麼都會說呀,怎麼想就怎麼說,我的困擾,我的傷病,我的狀態不好贏不了比賽,我的情緒消極……我就跟他們說,怎麼感覺自己這麼背啊,怎麼所有的不好都在這會兒出現了。他們肯定就會安慰我嘛,但我就會覺得,你們都是安慰我,但人家如果不安慰我,我也會覺得,你怎麼也不安慰安慰我(笑)。就是這麼糾結。
那段時間我甚至都不想聽見乒乓球的聲音,不想進球館,一切有關乒乓球的東西都不想看。
中間有一度,我覺得可能就這樣了,這種輸球的狀態可能會一直延續下去,這個低谷可能會持續很久很久,那就這樣了,別對自己那麼大期待了。可能巴黎奧運會參加不了了,一開始是感覺參加不了單打,後來一度又感覺,可能團體賽也打不了了(笑)。
你知道嗎,往往在這個時候,可能突然就感覺,欸?訓練好像流暢點了。欸?今天的身體狀態好像比前一天要好一點。然後我也儘量不讓自己和自己較勁,停止自己對自己的苛刻和不滿意,我希望能讓自己更去肯定自己。
直到巴黎奧運前的最後一場比賽——5月11日,2024年世界乒乓球職業大聯盟沙烏地阿拉伯大滿貫女單決賽,我終於拿下了冠軍——可能沒有那麼大期待、沒有那麼高標準的時候,我會感覺生活好像重給了你希望,找回了一點想贏的心氣兒。

想贏
對於運動員來說,想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從小就是一個有好勝心、勝負欲的人。無論跟人比什麼,我都不想輸,輸球了我也不當著外人哭,都會忍著,然後自己悄悄回家哭。
在打球這件事上,我從小就非常獨立,目標很清晰。打乒乓球是我自己向爸爸媽媽提出來的。小的時候,我調皮、不聽話的時候,我媽會跟我說,你今天要不聽話,我就不帶你去打球了。聽到這個,我就會乖乖聽話。
我聽媽媽說,差不多5歲半、6歲的時候,家長們都來球館,教練就說,家長們到球館外面待著。球館裡就剩幾個陪練,教練想試探看看,我們這些小孩兒在沒有大人監督的時候是不是一樣訓練。果然,主教練一走,家長不在旁邊,很多小孩子就像放羊了一樣偷懶,會在球檯底下玩,要不就是不上臺了,直接去撿球。但我還是自己在球檯上訓練。
還有小時候第一次說腰疼,我爸媽總說,你一個小孩兒哪兒有腰。後來他們發現這不是演出來的,我連襪子都穿不了了,他們就害怕了,帶我去醫院拍片。他們也很擔心,別搞個體育,給自己搞出大毛病。拍完片,第二天早上,他們就很嚴肅地跟我說,要不然咱不打了。我說為什麼不打了?他們就說,你這個腰已經這麼嚴重了,咱們現在就去上個學,你的腰不至於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說不行,我還是要打,我想打。我覺得從小我就是非常喜歡這件事,我選擇了這件事情,就會全力以赴,要做就做好,要不然就不做。

小時候的陳夢。圖源微博@陳夢-乒乓球
我是在2007年進入中國乒乓球女二隊的,當時我是隊內最小的隊員,只有13歲。那會兒,國家二隊每個月都要打隊內迴圈賽。前三、四名的運動員可以跟一隊的人去打交流賽,等你再打到前面一點,就上一隊了,可以跟那些當時自己覺得很厲害的前輩一起訓練。你想往上打,成為世界冠軍、奧運冠軍,你只能進入到這個團隊裡。
但如果你在迴圈賽打到最後幾名,就要回省隊了,那落差很大的。所以逐漸就開始對輸贏的概念有了更加強烈的認知——贏球就意味著,你能夠進入更好的團隊,你能夠繼續打下去,輸球就意味著,離目標又遠了一步。經歷過這些,自己對輸贏的概念也會更清晰,體會也更深刻。
但在想贏的過程中,經歷失敗也是必要的。在我自己的職業生涯裡,每次比賽失利後的每一個節點,對於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我覺得它會讓我更好地去看清自己、反思自己。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2017年在亞錦賽的失利。當時,平野美宇已經連著擊敗了丁寧和朱雨玲,我感覺在場上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人已經蒙了。第一局丟了以後我告訴自己「沒關係,再來再來」,但內心裡都是「為什麼這球跟我想的不一樣」「不應該呀」……
後來,我0比3輸給了平野美宇。打完比賽到晚上回到房間,我坐在地板上,感覺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說不出來,就是難受。
比賽完了以後,封閉訓練期間,場館裡迴圈播放平野美宇的奪冠影片。每天一進場館就能看到她贏完我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輸球帶來的感受。以前我打球一直挺快樂,輸了比賽也就當時不高興一下。但那場比賽輸完我內心是特別有反應的,覺得一下子就變了,和我以前的狀態不一樣了。
從前,我一輸球,心情一低落,完全能讓人看出來,到後來,我也在訓練自己,輸了球以後儘量不讓人看出來我的破綻。我也可以做到跟對手正常交流,你也看不出來我的情緒變化,但是我多難受,我自己知道。
我不想讓人看到我的脆弱,我覺得這些都是自己可以去承受的。
強大的運動員,就是應該不被對手看出任何破綻的。人嘛,有很多東西需要自己去消化、去面對。那為什麼總要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示給大家,博得大家同情嗎?一個運動員如果內心不強大,核心不穩的話,你怎麼能有勇氣站在賽場上,面對對手、面對輸贏呢?
成為職業運動員這25年的時間裡,別人對你的期待越來越高,你對自己的要求也是越來越高。我有時候會有孤獨感,而且是越來越強烈的。但這種孤獨感並不會讓我感覺到不舒服,比如每一場比賽結束後,我自己都會有很多反思,也做一些總結。我會待在獨立的空間中,去徹底地剖析自己,尤其是在失利之後,我非常需要這種獨處的時間和空間。反而我覺得有這樣的孤獨,我才知道內心的一些答案,畢竟有太多的個人命題,是別人沒有辦法參與其中的,我也習慣了在這個過程中自己獨處。
對我而言,2020年乒乓球世界盃是一場非常重要的勝利,那是我自己第一個世界級的女單冠軍。
當時,我已經26歲了,對很多運動員來說,這個年齡並不算年輕了。就像你列舉的,在這個年齡,劉國樑已經退役,張怡寧也進入了運動生涯的最後一年。但我覺得年齡只是一個數字,它並不能束縛住我,你當運動員一天,只要還在球隊,還在場上,你就有衝刺的可能,就有機會去做很多事情。我自己在那段時間,反而整個人的競技狀態是非常好的。
那是我在三大賽裡第一次取得單打冠軍,這個冠軍對我來說,意義是很重要的,對於那時的我來說是一種自己給自己的肯定。肯定的是我自己當時的競技狀態、突破能力。那股勁兒一直支撐我到了東京,又支撐我到了巴黎。

2020年乒乓球世界盃,陳夢拿到冠軍。圖源視覺中國
快樂
從巴黎回來後,我們去港澳行,那是一個比較放鬆的狀態,大家都是去慶祝的嘛,當時很多運動員就跟我說,噢,原來你會笑啊。這個讓我挺驚訝的。
賽場內外,我的反差還是比較大的。我自己是個非常活潑的人,朋友們在一塊兒的時候,我都是嘻嘻哈哈,很放鬆的,但有好多運動員會覺得我在比賽中、在訓練場上有點嚴肅,包括平常在隊裡,我好像也是比較嚴肅的。
這種嚴肅其實是我改變後的樣貌。
青少年剛開始打球那幾年,我屬於進了訓練場開始做準備活動就很歡樂的人,說話也會比較輕鬆,也愛笑。這和我爸媽從小對我的教育有關,他們是不掃興的,他們對我的要求就是開心、快樂。
我爸爸是特別有儀式感的人。很多年前,有一次在家吃飯,我就隨便說了一下,要是家裡也弄得跟外面西餐廳似的,不要開燈,三個人吃一個燭光晚餐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結果我再回家的時候,我爸真的給我準備了燭光晚餐,我媽告訴我他跑到好多地方去買蠟燭,想挑最好的,點燃後味道對身體無害的那種,挑了好多種一個一個在家試。我爸那天還煎了牛排,他也是試了好多次,買什麼樣的肉,怎麼做好吃,等我回家再做給我吃,就為了滿足我。他們對我,就會有很多這種有儀式感的小細節。一些節日,他們也會送我禮物,只要我說過了,他們就會記在心裡。

小時候的陳夢和父親圖源網路
我媽媽以前在部隊打乒乓球,對乒乓球還是有點熟悉的。我爸為了跟我交流,能走到我的內心,跟我有共同語言、能交流,自己看了很多運動員的自傳,還有講心理的書,他還會看很多很多比賽,他覺得,如果自己沒有一些瞭解、沒有一些學習,只是跟我隨便一說,沒說到我內心,我是不會聽的(笑)。回溯我的職業生涯,遇到輸球的時候,他們也從不指責我說你為什麼贏不了,而是給我很多非常正向的引導。
但球場上的快樂是另一種意義的。
青少年時期,因為太快樂,喜歡笑,教練說過我,批評了我很多次,說我不夠專注、不夠投入。批評多了,我就會慢慢剋制自己。一要笑,我就突然想起來,要專注,不敢笑了。後來,我看到有一些比我年長的前輩,她們在備賽的時候,大部分情況下的狀態也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很專注、很投入一件事情的時候,沒有那麼多的笑容,如果表現得很開心,那說明心裡沒事兒。
剛開始的時候,學會不笑、學會嚴肅,我覺得還是挺殘酷、挺殘忍的,太難了,太累了,但慢慢就自然形成了一種看起來嚴肅的狀態。
這兩屆奧運會,倪夏蓮阿姨展現了另一種打球的快樂,很有感染力,那是乒乓球的魅力、倪阿姨的魅力。但對於我來說,我們的訴求不同,我始終還是覺得贏球才是快樂的。當一個職業運動員,不拿冠軍的時候,你問問他會快樂嗎?我相信他一定不會是快樂的。
有人會覺得當贏球成為一個任務的時候,快樂就變質了。但我想說,那你完成這個目標不是更快樂嗎?每一次贏球就是很開心啊,整個人都更自信了。有目標,追逐目標,再實現目標,這就是一種快樂。當你拿到奧運冠軍的那一刻,你站在領獎臺拍照的那一刻,那些笑容都是最美的。
當然,這個過程中肯定有很多不快樂,甚至非常委屈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段時間,自己在很崩潰的時候,就說氣話發洩,我是不是打不了了?我受不了了。當時,我爸跟我說了一句,那就不打了。他說完這句話,我突然感覺我不能不打,我不想放下乒乓球。
乒乓球對我來說,始終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我覺得,日常的生活中,沒有一種東西能夠比肩贏球給我帶來的快樂。在我的每一個階段——剛開始學球的時候很快樂,上升階段很快樂,贏球的時候也很快樂,到現在來說更快樂。不光是站上領獎臺領獎的快樂,還有打球頂住壓力的快樂,我覺得是乒乓球帶來了這一切的快樂。包括現在,有的時候我會刷到一些自己比賽的影片片段,看到當時自己的狀態,就會很懷念在賽場上的感覺,還會覺得是非常快樂的,而且是源源不斷的快樂。

30歲
在過去的20多年,我幾乎都沒有時間休息。特別是從東京奧運會開始,我幾乎是不休息的。
以前,隊裡有一個規定是,在奧運會的前一年我們是不放假的,只有過年的時候,加上路程往返會有5天的假期。但在奧運備賽期,即使有這5天假期,我也不回家、不休息。我覺得,雖然只有5天,但我想好好利用這個時間,在別人休息的時候,自己再去努力一下。
我也想家,但我更怕自己心會散。我知道休息很重要,我只是不敢休息。我要讓自己一直保持在比較緊湊、精神很集中的狀態。
所以我對休假的感覺是很陌生的。這次我們從巴黎回到北京,隊裡下通知說放假的那一刻,我都不知道後面應該是什麼樣的安排。以往比賽完,隊裡開完會,我會想下一階段自己要去做什麼、練什麼,可能稍微放鬆兩天。不進球館,對我來說就已經叫休息了。
但這次,我好像沒有特別想做的事兒,未來的生活我也摸不著頭緒,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排。回到房間,腦子一片空白,整個人都是蒙的。後來,我選擇跟父母、朋友一塊出去旅遊。
以前打比賽我也去了很多地方,各個國家、各個城市去了不少,但都是往返機場、酒店、球館,並沒有機會去真正看看某個國家、某個城市具體的樣貌,嘗一些美食。這一次,我是真的打卡了很多城市,去了很多景點,還嚐了很多美食,拍了好多照。除了乒乓球,我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拍照,我喜歡把日常生活美好的瞬間記錄下來,因為這些瞬間很可能不會再有第二次。這也是我的職業生涯中第一次有這麼長時間跟家人、朋友出去旅遊。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我現在的狀態,我會用「從容」。東京奧運會到巴黎奧運會的這3年,也是我自己的一個很大的轉變。
以前,我總認為,我需要把自己的各個方面都調整到最好,比賽開始,我才是最踏實的。尤其是在東京之前,我已經連續拿了好幾個冠軍,那時候,我認為,只有我完全調整好的時候,別人才是不容易戰勝我的。
但是,巴黎奧運會之前,我反倒覺得自己更多元了。我的競技狀態可能並不是我認為最好的時候,但我還可以在賽場把比賽贏下來。這樣的冠軍讓我更有安全感。
就像東京奧運會之後,我遭遇了一些不好的評價、不好的聲音,但最終我自己都可以消化、遮蔽,自己也慢慢走出來了。這可能也是我自己的一個優點吧,比較想得開。
因為時間足夠長,我慢慢地也想明白了,你是公眾人物,你要有心理承受力,你要給別人評價你的權利。那段時間,我也懂得了一個道理——你解釋給不想聽的人,怎麼說都沒有用,真正懂你的人,你不用說什麼,他們也懂你,我沒有必要內耗在這種事情上。
一個人內心最後的成熟、強大,其實不是在於嘴上說說,是當你在賽場、在生活當中遇到困難時候的決心。所以,這些聲音根本打不倒我,就像之前有一次在採訪當中,我說過,球拍拿在我的手中,別人愛說什麼就說什麼。
到現在,我還是會回憶起自己在奧運賽場上的瞬間,做夢的時候也會夢到球場,那個夜晚好像還在眼前。可能都是因為在這幾年的過程中,經歷了這些,才更覺得珍貴。
巴黎奧運會前的那段低谷,我錯過了完成大滿貫的機會,但我覺得這並不是一種遺憾。大滿貫只是一種成績的佐證,但是在低谷的這些日子裡,我看清的是自己的潛力跟能力到底在哪裡。要不是有這樣的低谷,我要不斷地去想辦法、去堅持,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到這一刻。
我不想美化那段日子,但是這一路的種種經歷能夠使我自己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多地看到自己閃光的一面。這可能比大滿貫更有分量。
2024年年初,我度過了自己30歲的生日。回望20歲到30歲,我覺得這是讓我非常難忘並且非常快樂的10年。這種快樂是在國家隊的訓練、競爭中感受到的,我自己也是非常享受的。30歲對我來說,好像是人生新的篇章。我很享受,或者說很喜歡自己現在的狀態——現在的我,自信、從容,整個視野、眼界、思維也都更加開闊,我覺得,30 歲的自己要比 20 歲的自己更有魅力,更自由。
至於未來,我真的沒想過不打乒乓球的生活,而且,在生活裡,唯一會讓我害怕、擔憂的,就是離開乒乓球。所以,未來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永遠熱愛乒乓球,喜歡乒乓球彈到球檯上的那一刻,那個聲音是那麼清脆,那麼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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