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解亦鴻
編輯 | 毛翊君
大賽九月初落幕,一個月裡資料可觀,徵集到30多個國家5000多份作品,1145名參賽者入圍。頒獎典禮在線上會議舉行,評委幾乎沒有出聲,頭像掛在螢幕下方,女主持聽著獲獎感言一下笑出來。
5個“先鋒實驗獎”中,有一篇全文都是“水”字的《水論文》,一張給鹼水拉麵特寫鏡頭的照片,和一張群聊截圖——裡面呈現了42條與“水”相關的聊天記錄。
這是陳高遠第二次這麼煞有介事,引來一些信以為真的“老藝術家”。將計就計,陳高遠想把他們騙來,加強嘲諷水賽的力度。徵集作品階段,就有個叫李繡江的“藝術家”一口氣發來80張畫,賽事相關的“整活交流群”瞬間被刷屏。陳高遠和一些知情的年輕參賽者立馬盯上了他。
“你需不需要經紀人?我可以幫忙賣你的作品,收益你7我3。”賽事助理Roy先加了對方微信,建議他把作品打包成壓縮包發過來。還說,你自媒體天天發作品,流量又那麼少,沒人看,我們水賽杯可以給你免費當新媒體運營。
在這一屆的整蠱過程裡,陳高遠逐漸發現,“水賽杯”從一個行為藝術,變成了一個參與式藝術。一些同樣反對水賽、反感量化評價的學生,開始幫他出謀劃策。他們加入水賽杯官方交流群,有的是想參加水賽,水個學分,有的是知道水賽杯在惡搞,覺得很有趣,想來看看樂子。
於悠悠就覺得李繡江是個有趣的人。她是這一屆的銀盃提名獎獲得者,最初圖一樂,進了李繡江的助理群裡。跟多數助理一樣,她也是藝術生,在倫敦皇家藝術學院讀研。後來她真的希望老李能火,覺得他挺理想主義,作品對於講述自己人生故事來說,非常重要。
當Roy給李繡江發來社交媒體的文案——標題《我拒絕了皇藝offer的作品集是什麼樣的》,說會幫忙買推廣時,李繡江表達出造假的擔心,於悠悠想打消老李的顧慮,貢獻出自己的皇家藝術學院錄取通知書截圖。
距離大賽截止還剩18天,陳高遠還想邀請一位在學生眼中小有名氣的“藝術家”,擔任水賽杯的評委。他挨個問了於悠悠和幾個比較活躍的水賽杯參賽者,問誰願意參與這次整蠱,又把響應號召的人拉進一個小群,包括他的大學學弟、幾位水賽杯參賽者,以及他自己的兩個小號。
“都別露餡,演好一點。”把對方拉進群前,陳高遠又提醒了大家一遍。以下根據陳高遠的講述和多方印證的內容整理。

一個叫“李繡江”的群
7月中旬,湧進群的刷屏作品都是線條几何和文字組成的。比如《留白》,畫面裡全黑的長方形中間點綴一小塊白色長方形。名為《衝突》的那幅畫裡,有一黑一白兩個交叉的正方形。五個長方形拼成五級臺階,每個裡面寫著“沒人理,沒人理”,被命名為《成長的階梯》。
“我不是刷屏,我這是嚴肅藝術,但根本沒人理我的作品,也沒地方發,所以我逮住人就往死裡發。”創作者李繡江在群裡一句接一句,“我最近漸漸形成了自己成熟的藝術觀:藝術應該人人一看就懂,用不著任何解讀,而且是以人民幣符號為依託,就是要換錢,藝術家也要吃飯。”
——“李繡江”助理群隨之建立
陳高遠:參賽者當中,經常出現一些懷才不遇的人。李繡江就是其中一個神人。他在今年6月,突然加入到我建的一個小群裡,刷屏發來自己的畫,我意識到他可能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了,想讓作品被看到,想掙錢,他一直在找伯樂,沒想到找到了水賽杯這裡。
他自我介紹畢業於中山大學,已經搞了十六年文藝,正進行極簡主義之後的藝術探索——寫過四部小說三百多首詩歌,還有刷屏的那些幾何畫作,實際上已經有五百多張,不知道怎麼賣出去,“還是窮光蛋”。
我也不知道這個人想幹嘛,轉了一條水賽杯的連結,讓他直接報名參賽。連結很快被新的幾何畫作再次淹沒,對方又發了幾十張。其中一個《孤獨的微信》,幾何線條拼接成微信的聯絡人頁面,只有三人,分別是爸、媽、弟。
群裡沒人看懂,也沒人回應,還有個人說自己手機被這些圖片刷得沒流量了,直接退群。我只好制止這人,“再刷就把你踢出去。”

●群裡刷屏的畫和群友反應。講述者供圖。
我還建了一個“拷打老登”群,裡面是參加水賽杯聊天很活躍的幾個藝術學生,他們都理解水賽杯想要做什麼。我把李繡江的畫轉發到這個群裡,他們覺得“應該好好挖掘一下他”,建個助理群,看能不能整點活兒。其實也沒有賽事助理,Roy是我的小號。
沒有人知道李繡江是怎麼發現水賽杯的,但是賽事進行到後面,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參與者從聊天中猜測,這個闖入群聊就刷屏、總胡言亂語的人,到最後也沒看破水賽杯是個假比賽。
辦第二屆就是因為我總覺得第一屆有瑕疵,仍然帶著塑膠感,我想讓它真的變成一個“高大上”的比賽,以假亂真,混入那些自詡國際化的藝術比賽裡。想想看,如果一個虛假的水賽,可以跟那些比賽比肩,或許就更能說明,那些比賽是徒有其表的形式主義。我對第一屆參賽的人數也不滿意,當時對外宣稱有一千多人,但實際上只有70人,太少了,第二屆多了一倍,有190多人。
之前有些網友也提出過疑問,“為什麼國際賽事的評委全都是中國人?”我在第二屆增加了兩名外國評委。評委全是假的,人設是我編的。評委皮特·格里芬的扮演者是一位外籍模特,我花400塊錢讓他幫我錄了影片。名字取自一部美國動畫片《惡搞之家》的主角,所以我也要求那個外籍模特穿白色襯衫,後期又用AI特效讓他變胖,好貼近動畫片裡的人物形象。有人說,《惡搞之家》是一部“平等歧視所有人”的作品,它冒犯所有人,整蠱所有人,跟“水賽杯”的精神核心差不多。

●第二屆水賽杯的兩名外籍評委。源自網路截圖
我還想用一些評委的人設來諷刺一類人。比如“陳志光”,他穿polo衫,辦公室的後面放一面旗子,可以代表那些搞學閥的中老年教授。我讓朋友穿新百倫的polo衫扮演“陳志光”,也是AI特效變老,再後期P圖把新百倫改成拉夫勞倫,體現那些老學閥的經濟實力。
另一個評委“陳子儀”,我想用她的形象來諷刺學校的教務。我發現,藝術院校的許多教務缺乏專業知識,卻可以指揮老師和學生,還會負責審查學生的作品。我上學時曾懟過學校的一個教務,結下私人恩怨,他就有許可權要求老師把我的結課作業全部發來,重新審查。

“繼續演下去”
“藝術家”洪佐滔進群,大家紛紛“鼓掌”,表示歡迎,排出隊形,在群裡“抱拳”。
洪佐滔也跟著抱拳,“大家好,幸會!多多指教。”
洪老師,久聞大名。水賽杯的評委“陳志光”也向他問好。
一天之後,洪佐滔在群裡說,“原來這些身份資訊全是假的,我差點就信以為真了!你們是一群學生,假扮各種身份,透過一種嘲諷的形式,內定某人成為大獎,是這樣吧?”他轉發了南方週末的報道,說這是他了解到的水賽杯往屆情況。
不過,緊接著,他又追問了一句,“你們在紐約有美術館是真的嗎?蛇形畫廊藝術總監是真的假的?”
——一場失敗的整蠱
陳高遠:我們在“玩”李繡江的過程裡,聊到了洪佐滔,大家覺得他跟李繡江很相似,都有些自命不凡。我們就商量,要不要把他拉來參賽,當個評委,給比賽增添一個吉祥物。第一屆的評委都是假的,自然是沒有任何知名度,如果我能把洪佐滔拉來,不僅會給水賽杯增加力度,它嘲諷那些水賽的效果也會更強。
我用小號Roy跟他介紹,我們目前正在尋找一些專業、有實力的藝術家作為編外評審團成員參與比賽,會給您撰寫專欄文章,還會贈送給您工作證書和紀念品。但洪佐滔說自己沒有做評委的經驗,“只是來學習的,暫時還不能勝任。”
看他沒上套,我們開始加大力度。於悠悠接話,“老師,您別謙虛了。放眼整個皇家藝術學院,大多都是驕傲自滿,畫地為牢的人,您能有如此高的水平,還能保持如此謙虛,我實在是甘拜下風,佩服佩服!”
我趕緊發出畫廊的連結,“您是覺得我們這個比賽水平不夠嗎?我們在紐約有美術館,願意購買您的作品,還會給您參展費用。”又切換成Roy,把評委皮特·格里芬的介紹轉發給洪佐滔,說此人是倫敦蛇形畫廊的學術總監,可以在網上搜到資訊。
洪佐滔立刻轉變態度,“是我的榮幸!”他填寫了報名連結,還發來自己2022年創作的油畫作品。晚上11點51分,洪佐滔繼續發來自己的作品說明,“它圍繞著一具人體展開,展現人類‘最後晚餐’的悲壯與淒涼場景。”
群裡一片安靜,看到整蠱成功,沒有人再回復他。

●水賽杯被賽事平臺App收錄。源自網路截圖
第一屆水賽杯也有人當真了。看履歷還是中國日報的退休老記者,50多歲,報名資訊和個人簡歷密密麻麻地寫滿個人title。公佈獲獎名單的時候,他還特意在群裡發言,感謝主辦方。我很少看到這樣用力過猛的參賽者。後來,他在其他藝術比賽獲了獎,也會分享到水賽杯官方交流群裡,艾特群主,“非常感謝,祝賽事越辦越好。”緊跟著又發了不少自己的水彩作品。
我在他發的“喜訊”裡看到,他的一個水彩作品《大河源的春天》,獲得了國外舉辦的第五屆“水”國際繪畫藝術大賽,我意識到,這位退休老人並不懂“水賽杯”的水和那個水有什麼區別,變成了一個諧音梗。
第一屆結束時,我在網上搜索關鍵詞“水賽杯”,還搜到過那位退休老記者,發現他把“水賽杯”寫進自己的簡歷,像是個人的某種勳章一樣。水賽杯吸引來的老年人,不止他一人,官方交流群裡還有過幾個老年人分享自己的作品。
也有人在網上極力反對“水賽杯”。他叫厲東,科班出身,本科學的數字媒體與藝術專業,我在他的社交媒體和個人簡介裡發現,他參與舉辦過很多藝術設計比賽。
在評論區,他給我發了封上千字的小作文,強調藝術設計比賽的意義——“用藝術設計比賽選拔人才,是當下不得不走的一條路,它可以幫助大家增長自信,維護社會穩定。”
這觀點讓我覺得很奇怪。假如我的自信是建立於這些比賽獲獎,其實就是個泡沫,我一旦進入社會,泡沫又立馬破掉了。水賽除了能讓我在學校里加一點綜測分,卷綜測排名,拿獎學金或者保研,還有什麼別的用處?
還有那麼幾個和他觀點相同的人,幫他說話,說我們辦“水賽杯”是因為自己藝術水平太爛,嫉妒他們這些成功人士,如果沒有水賽,我們壓根畢不了業。所以在第二屆的評委裡,我加了一個名叫“厲東”的評委,諷刺他拿了一堆水賽的獎項,還真的當回事兒。

“喜訊”
首先頒發的是“先鋒實驗獎”。主持人梳著短髮,穿一件黑底紅條紋上衣,面無表情出現在線上會議鏡頭裡。她語氣平靜,像科幻電影裡的人工智慧機器人,宣佈“先鋒實驗獎”表彰的不是先鋒派,也不是實驗派,而是“最早5位報名的參賽者”。
隨後,《水論文》創作者在獲獎感言裡稱,她在寫作中不斷反思“語言的邊界和符號的力量”,希望以此探討文字在不斷重複中失去意義的過程,也揭示符號在現代社會中被過度消解和簡化的現象。“水群”創作者說,她透過擷取帶有“水”字的聊天,“試圖展現數字交流中語言的碎片化,流動性,以及它在特定語境下如何重新被賦予意義,這是一種對語言的再現和重新解讀。”
聽到這兒,主持人終於忍不住,笑場了。
——九月初的頒獎典禮
陳高遠:主持人是我大學四年的同學,我本來讓她別笑的,嚴肅點,她還是沒繃住,應該再多提醒她一下。賽事從六月底開始,恰好橫跨了一個畢業季,幫我反串評委的同學多數都畢業了,時間不像學生時代那麼自由。沒有評委參與頒獎典禮的直播,致辭改成了提前錄好的。
“先鋒實驗獎”是我設計的,它雖然叫這個名字,但是不頒發給先鋒派,也不頒給實驗派,因為“水賽杯”的加冕也是為了諷刺,而不是真正的嘉獎。所謂“最早5位報名的參賽者”,只是我從190多份參賽作品裡,選了5個比較有意思的作品,想讓頒獎典禮更無厘頭一些。
本來,我還想讓第二屆的新評委皮特·格里芬也錄製頒獎致辭,並且會給他幾百塊錢報酬,但這個外籍模特放了我鴿子。他告訴我,自己第一次幫忙錄評委介紹的影片時,一共花了4個小時,太累了。怎麼可能,都不用他背,詞都是寫好的,只需要讀。

●第二屆水賽杯頒獎典禮。源自網路截圖
評委席上沒有洪佐滔,只有他的作品《最後的晚餐》出現在水賽杯入圍作品的公示名單裡。整蠱後期,洪佐滔在遲疑中反覆確認我們的身份資訊,我猜他可能隱約意識到水賽杯是假的。但我還是讓大家繼續演下去——把作品套出來,再打假,算是給水賽背書。
最初是雕塑藝術生雷彬把洪佐滔推薦過來的。他喜歡刷社交媒體,看一些藝術相關的帖子,發現洪佐滔常常在網上包裝自己,說“自己的作品可以賣幾百萬,賣不掉拉倒”,認為別人不買他的畫,就是看不懂他的作品。有一次又看見洪佐滔逮著一個藝術顧問,非讓人家買他的畫。
他覺得這很像水賽杯官方交流群裡時不時就會出現的“那類人”。雷彬在社交媒體裡私信洪佐滔,謊稱評委可以在紐約辦個展,還把我小號Roy的微信推過去。後來又在群裡偽裝成皇家藝術學院雕塑系的學生,誇讚洪佐滔謙虛,“皇藝導師的水平比您可差了不少。”
雷彬的小號也進了整蠱群,自我介紹時,說副業是倫敦蛇形畫廊的自媒體運營,負責挑選別具一格的藝術家,主業是晨光文具店老闆,負責中小學人才的文具和繪畫用品批發。兩個身份都是假的,但倫敦的蛇形畫廊在藝術圈非常出名,他覺得這樣可以打在洪佐滔感興趣的點上。
於悠悠引用了德勒茲無器官的身體理論,說自己在緬北做人事運營工作,在果敢有一個藝術家駐地專案,做無器官身體相關的網路資訊業務。洪佐滔沒被說動,他說果敢太亂了,哪敢過去。
我的老師黃煒繼續發力,發了一張自己跟徐冰的合影,騙說“自己能說動徐冰”,因為對方曾邀請他參加藝術展開幕酒會。實際上他倆只是一面之緣,老師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徐冰曾來學校參觀,兩人合過影。
除了這些,還有一個在廣東學藝術的女孩建議過我,把一位已經參與水賽杯的廣東“藝術家”也整蠱成評委,她幫我想辦法,“讓那個人先從大群裡退出來,然後騙他,把他踢出群的原因是評委都要加小群。”可惜那次整蠱跟洪佐滔這次一樣,都沒完全成功,對方不願意給我們當評委。
在我的價值觀裡,當下藝術界的比賽只有水賽和相對不那麼水的比賽。很多比賽裡,獲利的只有主辦方,參賽者又把自己入圍某某比賽的名頭寫進簡歷,如此往復,完成名與利的迴圈生產。我相信真正有價值的比賽,應該是弱化競技性的比賽,可以讓參賽者的藝術作品被看到。
(除陳高遠、黃煒外,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版權宣告:本文所有內容著作權歸屬極晝工作室,未經書面許可,不得轉載、摘編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宣告除外。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