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年前,冷溪鎮曾連續發生兩起兒童死亡案,侯鬱松的一雙兒女溺死在河水,叢雪飛的年幼弟弟悶死在井裡,嫌疑人是十一歲的智障男孩連成斌。
憤怒的侯鬱松驅逐了連家人,將兒女的屍骨埋進了連家的老宅院子。可慘烈的死亡終究無法彌補,侯鬱松家中的兩個老人被痛苦擊倒,他的母親中風癱瘓,從此一病不起,之後父親早早離世,到去年,在床上苦捱了三年的母親也終是去了。
如今,連成斌治療期滿歸鄉,侯鬱松做好了復仇計劃。只是,在擊殺連成斌之前,侯鬱松偶然得知,一個叫“四眼張”的賭棍聲稱當年兇手另有其人,根本不是連傻子。
侯鬱松找到“四眼張”,但他口風很緊,旋即消失,老侯踏上追蹤之旅。可人還沒找到,就傳來“四眼張”死在水庫的訊息……

侯鬱松已經是連續第六天來西郊,他掛念著一條飢餓的黑狗。他來丟些食物給它。黑狗本不該拴著受罪,它餓瘋了,脖子讓鐵鏈勒傷,毛都快磨沒了。主人不在家很多天了,那個混球!他不會去給它鬆綁,一隻脖子受傷的老狗,放出去,免不了要挨欺負。這些天,黑狗已把他當成親人,聽見腳步聲,先是會狺狺狂吠,張狂得令人厭惡,一旦見他探頭看向牆裡,立刻啞聲,歡快地搖起乞憐的尾巴。
“接著,老黑!”
他晃一晃塑膠袋,把食物丟了進去。黑狗後腿一蹬,一躍,準確地把袋子叼在了口中。今天,他多備了份兒骨頭給它,還有煮熟的雞胸肉。黑狗撕開塑膠袋,拱著食物,美美地吃起來。侯鬱松失神看了片刻,望一眼掛鏽的門環,長長嘆了口氣,便跨了摩托車離去。
他去了父母的墳地。母親是去冬去世,清明時掛的花環還在。雨季就快到了,近來,西南天空總是陰雲低沉,像莫名生氣的老人的臉。他停在了旱地水渠邊。摩托車後座上綁著鐵鍬,他摘下來,把靠近墳頭的水渠用砂石給填平了,以防暴雨來襲,把墳地淹掉。
完事兒,天已擦黑。
他回到了鎮上。夜風拂面,罩著乾枯的臉。自母親死後,他日漸消瘦,瘦脫了相。他已很長時間沒照過鏡子了。無望的日子,先從厭棄自己開始。行駛到街面中央,路燈亮了起來,兩排商鋪延展而去,正是吃晚飯的點兒,生意多數慘淡。十字路口有家雜貨店,雜貨店兼著收發快遞,有輛快遞車正在卸貨,老闆娘正忙著掃碼入庫,滴滴聲單調地響著。
侯鬱松駛了過去。他有些東西要取。也沒說話,只是等著。好半天,老闆娘才發現他。看到是老熟人,女人直接取了東西,丟給他。門前貨攤子上擺著死人錢和香燭,他掃一眼,抓了四根香棒。
“又去東林寺?”女人問了一嘴。
“嗯。”他舉起手機掃門框上的二維碼,女人忙拿胳膊擋他一下,“甭給了。”
屋裡已響起語音播報聲。
“瞧這人,還缺你這幾個?”
他微笑,嘴角僵硬。
一個穿校服的女孩從店裡走出來,一隻胳膊夾著板,用紗布吊掛在脖子上。女孩掃侯鬱松一眼,喊了聲“叔叔好”,便蹭著他的身體走了過去。
“雪飛!”老闆娘的眼睛忽然吊上眉梢,一把鉗住女孩的另一隻胳膊,“你個丫頭片子,把阿姨這兒當什麼地兒啦?拿出來吧!”
女孩一扭身,把女人的手甩開了,一臉賴皮地說:“我就瞎轉轉,拿你什麼了?”
“敢不敢讓我搜搜?”
“你憑什麼搜我?”
“不讓搜,那我可要調監控,發給警察。”
“算了,算了……給你得了。”女孩不耐煩地甩一甩受傷胳膊的袖筒,把藏在裡面的巧克力糖丟到了女人的懷裡,“瞧把你給摳的。”
“嘿,你摸我東西還有理了?你這叫偷,懂嗎?小小年紀,你學點兒好!”
“誰叫你家東西賣那麼次,還那麼貴。”
“閉嘴吧!快滾回家睡覺去!”
女孩嘴裡嘟囔著,走遠了。
“這孩子怎麼現在變成了這樣?越長大越沒個人樣兒。瞧那胳膊耷拉的樣兒,一準兒又是在學校和誰打架。叢南慶兩口子都跟死人似的,也不管管。”
侯鬱松沒理會她,跨上了摩托車。
“走哇?”
“嗯。”
“聽說連成斌回家了,是嗎?”女人抓緊貼上來,一臉八卦地問。
侯鬱松鼻子裡微微“哼”了一聲。
“以為假訊息呢,沒想是真的。那個禍害,怎麼不在精神病院關到死呢?”女人的臉上掛起憤憤不平,“說是變成了個大白胖子,養得跟頭豬一樣。”
“不知道。”侯鬱松冷淡地說。
“還以為你去看過了呢。沒事兒,我們這些鄰居肯定和你站一塊兒。回頭要寫聯名信再送他進去的話,姐頭一個給你簽名。”
“忙著吧。”
摩托車離去。
女人收起憤憤,捏一捏手裡的巧克力糖,立刻察覺到不對勁。撕開一看,裡面是一顆石子。
女人開罵:“你個丫頭片子撞死在街上!”
女孩早已消失不見。

侯鬱松家在西街靠南。房子的後牆開了門簾兒,原本是客廳的位置,很早就改造成了家電修理鋪,家當雜亂。鋪子裡熱得像蒸籠,只有一臺老式吊扇在“嗚嗚”轉動。角落的工作臺邊,檯燈亮著,他正用砂紙磨著一件東西的金屬表面,磨得烏黑髮亮。鋪子是父親留給他的。父親在世時,是出了名的家電師傅。但家電維修如今已是個日薄西山的行當,而他也只是跟著父親學了點兒皮毛,勉強能餬口。
東西已經磨得差不多了。他丟下砂紙,去了廚房,開始做飯。他把下午就醃製好的大青魚烹了。油鍋裡,魚身煎透,魚眼仍然圓睜。盛出來,卻無食慾。每天大概都是如此。盯著圓睜的魚眼,他思索著“殺生”二字。中午剩一點涼米飯,他配了魚湯,勉強把飯吃掉。魚肉,配了三兩黃酒,才總算把吃東西的滋味找回來一些。
不出意外,這可能就是在家吃的最後一頓飯了。
他有雙可愛的兒女,不幸的是,雙雙都在六年前沒了。沒過兩年,緊跟著就是患腦梗的父親。去年,則是母親。自孩子死後,心碎的妻子便遠赴北方打工,少有音訊。一個小妹,嫁得遠,也少有電話。他這種人,命定了是孤家寡人。
桌上數副空碗筷,是給死去的兒女的,還有死去的父母的。擺著,只是個安慰。吃完,收拾起來,一併洗了。滿滿一池子碗筷,竟又生出家人都還在世的幻覺。手背不知什麼時候被劃破,在流血。真正的傷卻在身體裡邊,流著看不見的血,也無法糊上一塊看得見的紗布。他翻轉手掌看了看,掌心長滿了老繭。掌紋雜亂,有街頭相士皺眉頭說,這是要走斷頭路的。他問:“是命吧?”相士不搖頭,也不點頭,他沒收他錢。是破不了的難題。他從前不信命,現在信了。
要走斷頭路,索性斷到底。他把受傷的手插進洗碗池裡,看血花兒一圈圈浮上來,像一個個烹熟的魚眼。
收拾完廚房,他摸過一把裁刀,劃開了快遞的紙殼包裝,裡面裝著臺太陽能面板的無線監控攝像頭。他按照說明書,下載了APP,將攝像頭和手機連線,除錯一番。
之後,他開啟一臺電視,取了盒錄影帶,插入老式錄影機。從前,在兒時,看錄影是他最美好的回憶。如今,在電腦上也可以看電影,但他仍習慣觀看畫面不太理想的錄影。磁帶儲存得很好,是翻錄的《英雄本色》。這些年,除了槍戰片,他也不太看別的。或者,他只習慣看用槍爆頭以及血漿亂飛的片段。
他沒有快進,順著劇情看了下去。他一直渴望有把槍,現在手上也有了一件黑東西,是透過網路槍支論壇踅摸到的五四模擬,自己做了組裝改造。價錢不大,也稱不上多麼趁手,但至少是可以用來殺人的武器。電影播放到最刺激的橋段的時候,他把槍從藏匿的角落裡取出來,捏在了手上。手扶在槍的握把上,來回摩挲著槍身和扳機護圈。摩挲了一會兒,他的注意力已放棄錄影畫面,提起槍,盯著房間某個位置,卸了扳機保險。眼神在失神。他開始瘋狂想象著復仇的情景,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痛快。他自認為那應該會很痛快,是自電影裡習得的痛快,也許到真正要付諸行動的時候,他根本就沒勇氣把手指放在扳機上。
他還從沒有打過槍,他需要找個無人的地方去試試。今晚就去。電影中再次出現主角與壞蛋對峙的畫面,他提起槍,雙手握把,水平瞄向電視螢幕。這個姿勢,他用別的器物代替,已練習過太多遍。實物在手,野心勃勃,就聽“砰”的一聲,電影上的槍火幫他實現了開火的慾望。僅僅是那麼一下,恨意就像一根緊繃的彈簧,瞬間又彈回到他破敗的身體裡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不大不小的動靜,他緊張地回頭,窗簾縫隙裡落下去一個影子。他慌忙把槍收起來,塞進沙發墊子的縫隙。他迅速走到視窗,挑起窗簾向外看去。沒什麼人,只有一輛摩托車向遠處駛去,車燈把樹影甩到街角的牆上,一閃而過。窗簾丟下去的時候,他感覺到心跳快極了。
錄影機卡帶,電視機畫面定格。他把電視機和錄影機關掉,退出了錄影帶。他看了看錶,還不到九點半。他把槍用廢棄的掛曆紙包起來,用膠帶固定,放進一個旅行包,旅行包裡塞了幾件衣物,把槍遮住。最後,他把四根香棒放了進去。
他回到後院的臥室,關燈,小睡了一會兒。有穿堂風縷縷吹進。似夢非夢中,他感受著決絕命運的召喚。覺得月亮應該已經落下去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看向天窗。天窗是暗的,只有一兩顆星在閃爍。
是到了該上路的時候了。
他驅車去了仇家附近。他在路口找到一棵樹,帶著監控攝像頭爬了上去。他把東西放進一個事先看好的廢棄鳥窩。他摸出手機,查看了手機裡的監控畫面,並做了方向上的調整,畫面囊括了仇家的房子和房前的馬路,約略能看到一個大白胖子在院子裡走動,姿勢笨拙,的確像頭豬。
他滑下了樹幹。地上有些鞭炮的碎屑,半個月前,傻瓜從醫院精神病院回來的時候,這家人辦了宴席。說實話,那日,他真想跑來放上一槍,一了百了。此刻,他攢著報仇的衝動,在黑暗裡待了一會兒。他需要找到時機,但現在還不是。另外,他還要找到黑狗的主人,一個綽號叫“四眼張”的賭徒。
他接著上路,投入黑暗夜色。

晦明不定的車上,唐靜心猿意馬,撕了一路的水晶美甲貼片。工具箱放在膝蓋上,抵著車前座,兩手則藏在工具箱背後,時不時還要注意一下副駕駛座上師傅李宗強的側臉,生怕被他發現。一雙常年要與屍體打交道的手,美甲這種事基本是與她絕緣了。十個指甲像十段異物,難受極了。她不知粘膠厚重,撕太狠,連真指甲都剝掉兩塊兒。
都怪閨蜜沈小卉,下了班,非拉她去做指甲。做完,兩人去了高中同學阿賓家。阿賓正在籌備婚禮。按照他們這裡的風俗,婚禮前三天就已經在擺宴請客。沈小卉把唐靜拽在身邊,故意去蹭年輕男子的席桌。沈小卉的意思她自然知道,無非是想給單身的自己創造機會。沈小卉已是個三歲男孩的媽媽,日常總是盯唐靜的個人問題。趙楠就這麼在席上出現了。沈小卉尖著嗓音介紹:“不記得他了嗎?文科二班彈吉他的趙楠,和你一樣,學醫的。”趙楠走上前,說:“你好。”唐靜伸出手,看見自己亮晶晶的美甲,又下意識縮回來。她不習慣,覺得那手不是自己的。趙楠伸出的手懸空。一瞬間的尷尬,唐靜的目光撞進了趙楠眼睛的亮光中,她輕輕說了聲“你好”,視線馬上落在了他的鼻樑上。
趙楠說:“好多年不見。”
“是。”唐靜矜持地笑笑。
“好像畢業後就沒再見。時間過得可真快,一晃都十多年了。還挺好的吧?”
“還好。”
客氣幾句之後,趙楠便找了凳子,加塞,坐進了男生堆裡。男生們調笑,講起露骨的黃色笑話,沈小卉笑得最大聲,掐這個一下,打那個一下。如果不是阿賓結婚,唐靜萬不會坐在這種地方。沈小卉壓低聲音罵唐靜沒出息,就不能多說點兒話。唐靜說,無聊。座上除了她,就只有趙楠沒被玩笑話裹挾。他倆顯得格格不入,沒多會兒便淪為了被調侃的物件。尷尬坐著的時候,師傅的電話來了。唐靜獲得解放,匆匆離席。
這一路,總還能回想起趙楠不說話的樣子,恰契合了她的那一份格格不入。呆在人群裡,總會本能地去識別性情相似的同類。
“想什麼呢,那麼投入?”兩根手指忽然“啪啪”彈了車座子兩下。唐靜的眼睛和師傅對上了。
“哦,手讓蚊子叮一下,癢。”唐靜忙把兩隻手提出來,壓在了工具箱邊緣。
“快到了,準備下車。”
唐靜轉頭朝窗外一看,車已到扎龍渡水庫,水面波光粼粼,倒映著淡淡的月影。堤壩下停放著兩輛警車,警燈在無聲地閃爍,挑動著夜色。光芒流瀉到更遠處的岸邊,那裡停放著一艘小型漁船,漁船的旁邊緊挨著一艘執法艇,同樣警燈閃爍。岸邊支起兩盞探照燈,通明地照耀著蘆葦叢旁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撐著一頂深灰色的警用帳篷。
唐靜緊緊抓著工具箱,望著那個方向,抽了抽鼻息,壓下些許的緊張。她悄悄觀察了一下師傅,師傅的喉結也在上下攢動。
車停在了通往岸邊的臨時道上。道上鋪滿了碎石,兩塊鐵絲圍網扭曲著倒伏在路旁的蘆葦叢裡,路口栽著的“禁止垂釣,游泳”的指示牌也因被大水衝擊,歪斜在一旁,底部的水泥根基骨折一樣暴露在外。一條警戒線正挽著指示牌的杆子,橫著拉出幾十米遠,拴在靠近汙水處理臺的樹幹上。
師傅李宗強先下了車,唐靜隨後也下了車,剝了美甲貼片的指甲上滿是毛刺,大拇指還不停在其餘四根手指上蹭來蹭去。走到指示牌旁邊時,師傅停下腳步,迅速把鞋套套上了。唐靜也放下工具箱,也迅速套好了鞋套。
兩人跨過警戒線,向帳篷的位置走去。天氣燥熱,悶溼的水汽撲面而來。肆虐的蟬鳴盤繞著護堤樹,一層層覆蓋過蘆葦蕩。微微有夜風在吹,蘆葦葉子擦起一片沙沙聲。有數人在帳篷邊等待,有刑警隊的,其中有個大高個,是刑警一中隊的副隊長梁建波,臉上堆著橫肉,滿目是超出以往的凝重。這裡位於龍田鎮和冷溪鎮交界,得到通知之後,兩鎮派出所民警也前來協查,鋪在岸邊的少說也有二十人,分散在各處,進行著可疑物證的搜尋工作。
師傅在聽梁建波聊現場狀況,唐靜也去聽了聽。扎龍渡水庫禁漁已有多年,但總有人願意以身試法,在入夜之後開著漁船下了水。水庫面積不大,與河流貫通的部分要經過狹長的峽谷,合該這夥人倒黴,恰遭遇守株待兔的執法艇。狹路相逢,這夥人自然是被摟了。為了減輕處罰,他們抖摟了另外的可疑狀況。半個多月前,夜雨綿綿的深夜,他們來踩點探路,無意中注意到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將一個東西搬上鐵皮船,繼而,船駛入庫區深處,最終將東西拋棄。在他們看來,這兩人極有可能是“同行”,來投非法的魚苗。在這夥人的指引下,巡邏民警隨他們去了那片水域。這狀況虛虛實實,也不好下判斷,但這夥人堅持認為有人拋過東西,於是便利用船上的捕魚裝置進行了打撈。這一撈,石破天驚,竟撈上來一具用塑膠布包裹的屍體。
唐靜邊聽梁建波說話,邊緊張地望向漁船。此時,屍體仍陳放在漁船甲板上。拋屍行為,不容小覷,很可能涉及人身傷害,為了防止屍體遭破壞,梁建波只讓漁船靠岸,做了初步的檢視,再沒進行別的動作。現場安靜有序,幾乎沒有說話,只有李宗強和梁建波輕聲在聊天。聊完之後,師傅看過來,示意唐靜開始工作。唐靜點點頭,把工具箱暫時放在了帳篷邊,然後隨師傅登上了甲板。漁船吃水不深,一直晃動。師徒二人小心翼翼走到了屍體旁。屍體被塑膠布包裹得瓷實,像一根黑色立柱,外部還罩了一層破損的漁網。漁網裡原本塞著籃球大小的石頭,足有四五塊之多。那會兒打撈的時候,因漁網破裂,石頭掉下去不少,現在就只剩兩塊掛在屍體身側。
一名負責拍照的刑警也踏上了甲板。李宗強仔細觀察著包裹,讓刑警從各個角度拍了照。看清了包裹的狀態之後,李宗強才看一眼唐靜,說:“小妹……來吧,幹活。”自從入職以後,師傅都一直稱唐靜“小妹”,她娃娃臉,像個總也長不大的高中生。搬弄屍體這種事兒,麻煩不了旁人,只能親力親為,旁人的手腳沒輕沒重,只有他們自己能找準搬屍的力道。梁建波叫人去撫穩下船的木板搭橋。師徒二人踩著木板,將屍體轉移到岸上,又抬進了帳篷。
初步屍檢就在這裡做。
“小妹,你來還是我來?”師傅輕描淡寫問。
“我來吧。”
“行,那就多練練手。”
唐靜還是頭次處理被塑膠布包裹的屍體,開啟工具箱,取出剪刀的時候,她還是沒能控制住緊張情緒。師傅看出來了,鼓勵她:“沒事,我說剪哪兒,你動剪刀就好。”
唐靜點點頭,按照師傅的指示,首先在屍體頭部的塑膠布剪開了一個小口,然後順著塑膠布的紋路劃了下去。在探照燈的照耀下,塑膠布裂開了一道縫隙,一張腫脹變形的臉逐漸暴露。燈光照亮面部,面部已呈現巨人觀,因被防雨布的膠帶橫勒過,脖子和嘴巴嚴重錯位,像橡皮泥揉到了一塊。萬幸水下氧氣隔絕,面部還算完整,只是在臉頰處有腐壞,皮膚四周有細小的水生昆蟲的蟲卵富集。從面貌和髮型看,是個中年男子,前額微禿,約五六十歲的模樣。
塑膠布徹底剪開的時候,眾人看到,這人只穿了褲頭,腳上連鞋都沒有。褲頭上有成片的尿漬黃斑,大概是死亡時尿失禁所致。從上到下仔細查,脖頸和胸脯皮膚完整,並無明顯的傷口。檢查口腔時,才發現前磨牙有顆斷掉,暴露出牙髓。按李宗強的經驗判斷,應是生前才斷掉不久。
“有可能是捱打斷的嗎?”梁建波問。
“說不好。得細查別的部位的隱形傷口。”
正是盛夏,不多久,屍身便開始散發惡臭,令人避之不及。刑警們和派出所的民警紛紛躲到了一邊,他們開始商議調查事宜,只有唐靜和師傅還站在屍體旁邊,一群嗅著腐臭到來的小飛蟲撲打兩人的臉。這種狀況,他們早已習以為常。
屍體裝入屍袋時已是夜十點多鐘。回去的車上,師徒二人身上的味道都不太好。師傅的辦法是抽菸,唐靜則習慣拿風油精在上唇擦一擦。
唐靜翻看起手機,緩解疲憊。一開啟就是是沈小卉的資訊:把好友加上,先聊起來。她點開新增提醒,是趙楠。
唐靜臉一緊,敷衍地給沈小卉回了個表情包,手指不由自主點開了趙楠的微信名片,頭像是醫院背景的白衣工作照。回想著席桌上趙楠格格不入的樣子,心底莫名產生一點點細若遊絲的悸動。她點了“接受”。沒半分鐘,趙楠便發來了資訊。
趙楠說:“你提前走了啊?你可錯過了他們醉酒的樣子,簡直糗大了。尤其是阿賓。”隨後發來數張醉酒現場的照片。
“你沒喝嗎?”
“我沒有,我要開車回家。他們可算逮到個學醫的,讓我一個心內科的幫他們一頓醒酒,哈哈……”一連串笑臉。
唐靜臉上,也不自覺浮起笑容,“聽沈小卉說,你去出差?”
“嗯。”
“是去扎龍渡水庫?”
“啊。”唐靜含糊回應。
“是有人落水嗎?那鬼地方,每年夏天總要吞掉那麼幾個……對你的工作表示敬佩。”
“謝謝。”
“現在忙著嗎?要是忙著,就先不打擾了。”
“沒關係。已經忙完了,正在回去的路上。”
“那就好。阿賓這傢伙現在又開始發酒瘋了,哈哈……這會兒正趴在他媳婦懷裡,又親又抱地狂撒狗糧。”
“他老沒正形兒。”
“是。但作為單身狗,真的很想打他。他這一結,我父母肯定得著急,回家必然一撥兒催婚大戰,耳朵裡只能塞棉花球。”
唐靜沒能忍住笑,又怕師傅發現,馬上用咳嗽聲掩飾一下。她精心挑選了一個“大笑”的表情包傳送了過去。趙楠又是一番自我調侃,唐靜的“大笑”表情包已經快彈盡糧絕了。愉悅地聊了一程,直到師傅提醒她下車,她才發現,已經到家門口了。

侯鬱松驅車到達距離家十五公里的白頭山下。這裡位於閩贛交界,群山連綿。山南半山腰有片廢棄的礦場,讓附近的村民租來做養殖,但行情不好,暫時荒廢。數日前,他花五十元租了其中一間礦場宿舍,有水有電,還算方便。山上有野豬,他自稱來捕獵,房東也沒懷疑。香火旺盛的東林寺在山的東麓,每逢初一十五,他大概都會去燒香,聽一聽誦經聲,去無人的山頂坐一坐。也許人有來世,如果有,他希望死去的家人都在天上。呆在山上,那會離他們更近一些。他得把身體喚醒,集中力量,才好把事兒做徹底。何時行動,他還不能確定。
車停在了礦場宿舍場院。夜色籠罩下,房子黑黢黢的,只能看到山下的點點燈光,那裡是龍田鎮。聽人說,黑狗的主人“四眼張”常在那裡活動。他打算明天先去找找人。這裡算是“五界通衢”之地,找個人並不那麼容易。
他下了車,向著房子走去。宿舍房門密集,他查看了半天,才確定租住的是哪一間。他摸出鑰匙,把門開啟。就在這時,車上傳來一些響動。他的車是輛皮卡,車斗裡堆放著一塊防雨布。他轉頭看去,防雨布的布面竟奇怪地聳動一下,馬上坍塌了下去。此時並沒有風,也許防雨布只是在路上被風吹脹,這會兒才自然回落。
可也不應該啊。上山這一路,車速並不快。心裡著實是不踏實,於是又返回車邊檢視一下。更讓他奇怪的是,防雨布上竟有處凸起。防雨布是在下雨的時候用來苫蓋車子的,除了防雨布,他並不記得車斗裡放過別的東西。他伸出手,輕輕拍打一下,竟是軟綿綿的。他嚇了一跳,緊著又拍打一下,就聽一聲尖叫,“啊,疼!”
侯鬱松一趔趄,忙從腰間摸出手電向防雨布晃去,就見一個女孩的腦袋猛一下從裡邊鑽了出來。
侯鬱松大喝一聲:“誰!”
“我……”
“說名字!”
“叢雪飛……”
侯鬱松仔細一看,可不正是叢南慶的女兒?手電晃到了女孩的臉上,她忙用沒受傷的那隻胳膊把眼睛擋上了。
“下來!”
叢雪飛磨磨蹭蹭下了車。那會兒車上顛簸,膝蓋猛磕了一下,半條腿還是木的。她忸怩著蹲在了地上。
“別賴賴唧唧的,站起來!”
“我腿很疼。”叢雪飛嘟囔著嘴巴。
“什麼時候上來的?”
“在……在你家大門口,你停車鎖門的時候……”
“你膽子大了!想幹什麼?”
“沒……沒想幹什麼。”侯鬱松揚起了巴掌。叢雪飛躲閃一下,這才說,“想去福州找我媽來著,想去坐大巴車……以為你要去縣城,就上了你的車。”
“編!”
“真沒騙你,叔叔……”叢雪飛可憐巴巴望著侯鬱松,“我今天在學校做錯了事,心情很不好。沒地方去了,才想去找我爸我媽,他們在福州工作來著。”
“車也是能隨便扒的?想沒想後果?”
“反正已經跟你到了這兒,不然你再送我回去好了。”
“鬧著玩呢?站起來,站好!”
叢雪飛勉強站了起來。侯鬱松拍遍她的口袋,除了摸到一張學生卡,再沒別的東西。
“連錢都沒帶還想坐大巴車去福州?”
叢雪飛低著頭,並著腳尖,互相踩著。狡辯了一會兒,竟胡攪蠻纏起來,說:“誰讓你沒看到我上車,賴誰。”
侯鬱松真想給這孩子兩下。
“十幾了?”
“十七。”
“上高中呢?”
“不都看到了學生卡,還問。”
“不在學校好好待著,大半夜瞎跑?”
“你不也一樣?大半夜跑這麼遠的地方。”
侯鬱松簡直對這孩子恨之入骨。
“能認得路嗎?”
“到哪裡的路?”
“你說呢?”
“回冷溪不就往東邊走。”
“那就滾蛋!”
“明天成嗎?我怕黑。”
侯鬱松拿手電晃了晃,可憐的小臉上仍扭曲著倔強和狡猾。他拉開了車門,說:“上車!”
叢雪飛卻磨蹭著不肯上,手指攀著車門的邊緣,來回滑動著。侯鬱松呵斥一聲,“上來!”
“幹嗎?”
“不回去等著明天大人到處找你呢?”
“那你先告訴我……你來這兒幹什麼。”
“小丫頭片子,談條件呢?”
“我得清楚啊。”女孩梗著脖子,一副無賴相,“不然明天有人問起來,我也說不清啊。”
侯鬱松“砰”一聲把車門關上了。“不上,那就別上。”他指了指漆黑的山路,“順著那條道,自己走回去!”
“我腿疼。”
“你愛哪兒疼哪兒疼。滾遠點兒!”
侯鬱松向房子走去。叢雪飛在車邊逗留一下,慢悠悠朝砂石遍佈的路上走去。侯鬱松沒去注意她的動向,開啟門,直接把門關上了。他氣哼哼躺下了。他還從來沒讓一個孩子氣到過。隱約能聽到夜鳥拉長的鳴叫。他想,那孩子絕不可能輕易離開。這邊路況複雜,她能把路找明白都是個問題。
躺了也許有十多分鐘,他又爬了起來。出門,晃著手電,四處看了看,到底沒能發現女孩的身影。他走到車邊,掀起防雨布看了看,空空如也。他不覺得這死丫頭會走太遠,或者壓根躲在什麼位置,房子周圍長滿了高大的荒草,還有廢棄的石料堆砌,躲藏起來很容易。他開啟車門,把車燈打亮,燈光延伸到了路面,路面上跑過一隻受驚的兔子。
他朝下山的路走去,邊走,邊四處檢視。還沒走出一會兒,就聽一串嬉笑聲忽然從身後滾落。一回頭,女孩竟像只貓一樣從石頭後邊竄出。
侯鬱松無可奈何地望著女孩,他著實是被拿捏住了。
“我能明天走嗎,叔叔?我真的腿疼。我不讓你送,畢竟是我先找麻煩給你,這樣總合算吧?”
“別耍滑頭。”侯鬱松帶她回到了車邊,“上車。”他必須馬上送她離開。
叢雪飛這次乖乖上了車。
下山的路上,侯鬱松沒有開車燈,他絕不會把位置和路線暴露給女孩。即便她察覺到了什麼,她大概也很難洞察到他的復仇計劃。他“算計”似地告訴女孩,他來捕獵,這裡的山上有很多禍害山茶樹的野豬。女孩似乎信了他。侯鬱松從沒有捕過獵,卻說了很多關於捕獵的事兒。
不知不覺中,車開到了扎龍渡水電站。不知為何,有幾輛原本在前方行駛的車忽然折返。侯鬱松有些奇怪,於是降了車窗,詢問了一個恰好錯車的車主。
車主說:“扎龍渡水庫死了個人,前面有警察封道。估計得查車,還是繞道算了。”
侯鬱松心裡打起小鼓,放槍的旅行包還在車上。他也沒多想,調轉方向,馬上折返。折返途中,女孩忽然問:“你怕警察嗎,叔叔?”
侯鬱松愣了一下。
“說什麼呢?”
“我覺得你怕……因為你半天都沒說話。”
侯鬱松沒回應,只是把車速降下來。
叢雪飛又問:“叔叔,你拿什麼打獵?”
“閉上嘴,老實待著。”
“是拿槍,對吧?”
侯鬱松的頭皮“噌”的一下。他怎麼能沒記起來此前在家把玩槍的時候,門外傳來的可疑響動。他去連家安置監控時,這孩子可就在他的車上。
侯鬱松大為震驚,並非因為秘密的暴露,而是他馬上就明白女孩扒車的真正原因。六年前,驕陽似火的夏天,冷溪鎮曾連續發生兩起兒童死亡案。第一起死掉的是個叫森森的五歲男孩。傍晚,一群五六歲的孩子在巷子裡玩捉迷藏,調皮的男孩森森鑽進了一口下水井。不幸的是,井蓋卻讓人用石頭壓上了,等到天黑,也沒人發現。結果,男孩生生悶死在了井裡。事後查明,壓石頭的是十一歲的智障男孩連成斌。
森森死後的第二十一天,侯鬱松六歲的女兒侯曉瑩,以及十二歲的兒子侯曉強先後被發現死在西郊暴漲的河水裡。經屍檢,女兒首先是被人捂住口鼻悶死,之後才被暴漲的河水淹沒。兒子侯曉強則是溺水身亡,因沒有目擊證人,推斷是尋找妹妹時,不慎落水。製造這起案件的仍是傻男孩連成斌,證據確鑿。傻男孩拿走了女兒的竹蜻蜓和扭蛋,他的足跡遍佈案發現場附近的路面。在對男孩進行調查詢問時,男孩指了指電視機裡的熱播電視劇,經刑偵專家推斷,他極有可能模仿了劇裡的殺人情節。連續的死亡事件帶給整個鎮子恐懼,在人們強烈的譴責聲中,傻男孩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死去的男孩森森正是叢雪飛的弟弟。
車燈開啟,燈光照亮了女孩齊短頭髮的額頭,她像個假小子。女孩也在冒汗,她正盯著侯鬱松,兩隻眼亮得像兩束黑色的火苗,復仇之火在噴湧,竟比侯鬱松那一份更激烈,更動盪。

清晨,唐靜一早就隨師傅去了縣殯儀館。死者的遺體暫存太平間的冷凍櫃。她哈欠連天,困極了。昨晚出差回家,忍不住翻看了趙楠的朋友圈,一抬眼,天都快亮了。殯儀館位於縣城西邊山下的橘園,林木蔥蘢。今天有好幾家要辦喪禮,門口停滿了各種車輛,以致於幽靜的殯儀館院子裡顯得有些嘈雜。館內哀樂瀰漫,第一輪喪禮正在進行。
太平間位於殯儀館靠南的地下室,師徒從冷凍櫃領取了死者遺體,開始了新一輪的屍檢工作。只是做個全面檢視,收集一下必要生物檢材,是否需要解剖,還要等一等梁建波發來屍源的訊息。鄉下人很看重屍體的完整性,如果死者並非死於非命,無論如何,等找到家屬,還需與家屬進行一番溝通。但拋屍太過可疑,最終需要解剖的可能性更大。
仔細地查驗之後,所呈現的仍是昨夜牙齒斷掉的發現,並無發現別的明顯的傷口。血液、毛髮和指甲樣本分別做了提取,以備毒理和病理分析之用。
檢查完屍體,師徒二人習慣去殯儀館前的小花園裡走一走。師傅有個太極球球拍,自己和自己打,練腕子。唐靜掏出本專業書準備翻看,還沒翻看幾頁,就忍不住檢視起手機。阿賓建了婚禮賓客微信群,唐靜也被拉了進去,訊息已達數百條,醒目地縮在圖示上。開啟,小金額的紅包撒得滿屏都是。唐靜也忍不住搶了一個。沒過一分鐘,趙楠的私信就彈到了頁面上,“沒在忙嗎,唐警官?”
既然已經“暴露”,不馬上回復也說不過去。“工作間隙,總要摸一下魚嘛,哈哈。”唐靜很少說這種玩笑話,這次居然很自然地說了出來。“禁止叫唐警官啊。”
“好的,好的。”趙楠賣著“委屈臉”的表情,“阿賓昨晚喝大了以後還去醫院掛了水,這小子,簡直了。”
“他老是逞能,沒辦法。本性難移。”
“是啊。還記得高中那會兒,為爭一三分球,能跑去和人打一架。”
“對,對!打得就是你們二班的吧,是嗎?哈哈。”
“可不是?我們這種朋友關係,最初不就是打架才打到一塊?冤家對頭一直到現在,沒治了。”
三言兩語,似乎又喚回了高中時的青蔥時光,那時的趣聞,糗事,歷歷在目。趙楠在福州工作,說在走之前,想請唐靜吃個飯。都是近而立之年的人,唐靜自然能夠明白箇中意味。
唐靜說:“阿賓的婚禮不就是後天,到時不就可以見到了嗎?”
“想單獨請你。”
“可以啊。”
“那就今天怎麼樣?”
“今天恐怕不行。工作太忙了,可能還要出差。”
師傅李宗強接到梁建波的電話,唐靜忙結束和趙楠的聊天,湊到師傅身旁聽了聽。
“領過來吧,我們在呢。”師傅說。
唐靜依然在沉湎於和趙楠聊天的愉悅中,還沒聽清,師傅已把電話結束通話,她忙問:“是梁黑臉吧?”
“那麼大嗓門,不是他還能是誰。冷溪鎮一對兒姓張的父子要來認一認屍體,他馬上帶人過來。”
“太好了。”
“還是要降低期待。巨人觀那麼厲害,不見得能認定。”
“那人是誰?”
“說是姓張,叫張軍利,冷溪鎮一個老光棍。這人失蹤前兩天,讓人打落了一顆牙。”
“唔。”唐靜眼睛一亮,“那好哎,沒準就是他了。”
“瞎下結論。”
“快點兒確定身份不也減少咱們的工作量嘛,開艙門又不是什麼好事。”師徒二人私下裡會把解剖說成開艙門。
“希望能確定。”
一個小時後,梁建波帶著張姓父子到來。父親名叫張軍朝,是張軍利的堂兄,兒子名叫張海洋。父子倆生著相似的三角臉,唐靜只覺得很好笑,帶他們去屍檢室的路上,她一直憋著笑。工作間隙太過無聊,唐靜總習慣於去觀察人的體態和五官特徵。於屍檢來說,這也很有些幫助。識人識太多以後,一具陌生的屍體放到面前,大概的年齡、職業和興趣嗜好往往會形成粗略的判斷。比如屍檢室裡躺著的那位,鼻肥唇薄,眉毛稀疏,生一雙鼠眼,就貌似是個遊手好閒的傢伙。唐靜不由自主地將死者的相貌特徵對應到張氏父子的臉上,如果他們確有血緣關係,差不離是能發現相似性的。這很像個識人遊戲。師傅李宗強悄悄掐了唐靜一下,要她別把眼睛飄來飄去那麼不嚴肅。唐靜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開門吧。”
“哦。”唐靜忙把屍檢室的門推開了。
蓋屍的塑膠布掀開,張氏父子戰戰兢兢走了過去。梁建波也跟了過去。張氏父子走到了屍體臉前,呆望一下,就聽他們同時“嘚”的一聲,馬上像兩根彈簧一樣彈到了門邊。唐靜再次憋笑。年輕的兒子張海洋扶著門框,乾嘔著,幾乎要吐出來。年老的張軍朝則回望著屍體,忍不住探頭又看了一眼。父子兩人震驚萬分,而梁建波的黑臉上則擴散著興奮,問:“怎麼樣?是他嗎?”嘴上這麼問,其實心裡已有答案。
張軍朝嚥了嚥唾沫,微微點了點頭,說:“是他。”
梁建波臉上的橫肉顫抖一下,又問:“哪裡的特徵最明顯?”
“他耳廓上面有顆痣……腦門很高……您別問了,就是他。操他媽,變成那德性了。”
梁建波讓張氏父子去走廊裡坐會兒,平復一下,然後又看向李宗強,“躺著的這位是個老賭徒。”
“哦,那應該有些案底。”
“是有。賭博害人哪,八成是毀在賭上。”
“需要我們做什麼?”
“物證得抓緊提取。我是這麼想的,你們跟著我去冷溪,如果案發現場是在家裡,還可以及時提一提檢材。你說呢,老李?”梁黑臉一貫嚴謹。
“可以,聽你的。”
“那好,現在就走。”
梁建波先帶著張氏父子離去。唐靜和師傅把屍體存放進冷凍櫃,隨後也去了距離縣城十公里的冷溪鎮。
張軍利家在冷溪鎮西郊。去時,院裡有條脖子受傷的黑狗,狗窩四周分佈著一些幹掉的血跡。事兒不厭細,狗首先被牽走,唐靜師徒二人去提取了血跡。不管是狗血還是人血,反正要把能收集的可疑證據都要收集起來。仔細勘察了院子和屋裡的角角落落,各處的跡象都和平得一塌糊塗。只是狗的食盆裡剩餘的骨頭讓梁建波感到奇怪,骨頭還是煮熟過的。
“這幾天有人來餵過狗嗎,老張?”梁建波看向張軍朝。
“我不知道。許是有人路過,丟了食物。”
“你知道嗎?”梁建波又看向他兒子張海洋。
張海洋也說不知道。
“打聽打聽。”
父子倆開始打起電話。
梁建波看向狗窩上方的土圍牆,那裡有一些人手指抓壓過的痕跡。
“我記起來,可能是他。”
梁建波立刻回過了頭。說話的是張海洋。
張海洋說:“前幾天,我在村子裡釣魚,總能看到有個人來我叔家的這個方向。看到過他好幾次。八成就是他來餵狗。”
“認識嗎?”
“認識,不熟,就是鎮上家電修理鋪子的。”
梁建波和李宗強同時一怔。
“姓侯?”
“對。侯鬱松。”
梁建波和李宗強互相看看,六年前,他們與這個人打過很長時間的交道。唐靜也略有聽說,那年,她還在上大學,還沒畢業。聽說那人是個刺兒頭,和梁建波一直不對付。
唐靜悄悄問師傅,“是六年前死了兩個孩子的那個人嗎?”師傅點點頭。
梁建波隨後便去找侯鬱松,但人不在,吃了鐵鎖。向鄰居打聽一下,說是有可能去了東林寺燒香。

侯鬱松躺在車的後排座椅上,幾乎一夜未眠。直到天微微亮時,才昏睡了一會兒。等睜開眼,發現已是七八點鐘。天霧濛濛,看不到太陽。高聳的山,荒廢的礦場,一切都顯得是那麼失真。山野寂靜,除了鳥鳴,再聽不到任何聲響。那孩子原本睡在房間,這會兒已經起來了,正沒心沒肺在場院裡走動,頭髮蓬亂,像個小瘋子,到處好奇地觀望著,像出來旅遊一樣,還去摘了一大把野花。見侯鬱松醒來,忙捧著花跑到車邊,問:“叔叔,這是哪裡呀?”
侯鬱松沒有理會她,開啟車門,下了車。
“自己看。”
叢雪飛翻轉著眼球,思索著,“我想一想啊,咱們昨天經過扎龍渡。過了扎龍渡,就是龍田鎮了。哦,對,這裡是白頭山對吧?去年,我和同學還去東林寺春遊呢。”
侯鬱松找到水泵,擰開水閥,匆匆洗了把臉。
“去把門鎖掛上,上車。”
“哦。”叢雪飛去掛了門鎖,上了車。
車開出礦場,駛向山下的龍田鎮。一路,兩人都沒說話。這孩子的出現徹底打亂了侯鬱松的計劃。他還沒仔細探她的小心思,問了,暴露得更加徹底。不問,便一切都是混沌的。但他還是需要安撫好她,否則計劃早晚會敗露。那丫頭自知理虧,知趣地縮在車座上,擺弄著她的野花。快到鎮上的時候,說自己餓了。她倒是很不客氣。
鎮上今天有集市,街面上到處都是生意攤點。龍田鎮長途汽車站就在市場對面,人來人往,正是到處喧囂的時段兒。侯鬱松找到空位,把車停放在了路邊,然後帶叢雪飛去吃東西。女孩點了腸粉和牡蠣餅。像是逮到“冤大頭”,即便只有一隻手能用,看起來也吃得快活極了。侯鬱松仍是毫無食慾。旁邊的桌上,有兩名男子在聊天,似乎聊到了扎龍渡水庫打撈到屍體的事兒。
“多半是讓人殺了。”其中一個猜測。
“殺”這個字眼像一把火鉗子在侯鬱松胸口夾了一下,他看向對面的丫頭,這孩子也正瞪著大眼看著他。秘密心照不宣,侯鬱松簡直是在自我欺騙。那孩子眼睛太活泛了,活泛得令他害怕。
“吃你的。”
“哦。”
兩人繼續吃飯。
沒過多久,一輛巡邏車停在了路邊。侯鬱松心再次跳到了嗓子眼。警察下車,在車群中徘徊著,像尋找著某輛車。侯鬱松忍不住觀望,那丫頭也在觀察著他,視線再次交叉到了一起。不一會兒,有名警察向侯鬱松的皮卡走去,伸手扯了一下車裡的防雨布。叢雪飛順著侯鬱松的視線,也向那邊看去。侯鬱松是過度敏感了,警察只是隨意檢視,很快把手指收起,防雨布落了下去。侯鬱松心“咕咚”一聲落回了胸口。
警察巡視一圈,終於上車離去。
一碗腸粉,侯鬱松只喝掉兩口湯,便再也吃不下了。嘴巴里有股黏糊之氣。他去雜貨店買了包檳榔,往嘴巴里丟一塊,嚼起來。
他帶女孩進了市場。市場是半露天,頂棚很高,四周除了高大立柱,並無遮擋。他去肉禽店詢問了野豬肉價格,又去漁具店買了一條漁網。這麼做,無非是想把捕獵的謊圓滿起來,但壓根就是多此一舉。那丫頭根本沒注意他在買什麼,她被攢動的人群吸引著,到處亂竄,一會兒跑到鞋帽服裝區,一會兒跑到乾果食品區,甚至趁亂順了不少零食。
“是個什麼毛病?”
叢雪飛一轉頭,侯鬱松就在身後。脖子一縮,一塊糖果整個進了食管,狠狠被噎了一下,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
侯鬱松扯了一個袋子,丟給她,“想吃什麼,拿。”
“可以嗎?”
“還裝相?”
叢雪飛一喜,抓過袋子,毫不客氣撿了一大包零食。侯鬱松想,到底是個孩子,她吃夠了,玩夠了,或許就能輕鬆送她離開了。他像是在搞“賄賂”。他陪著女孩把農貿市場逛了個遍。這孩子精神頭兒大得嚇人,遇到好奇的人和事總要去瞧上兩眼。她不買衣服,卻耷拉著殘廢的胳膊試穿了半天,還要砍價,砍完,自然是沒買,又跟著離開了。
走出農貿市場時,有輛大巴車的售票員正在攔客,侯鬱松上前詢問:“幾點發車?”
“馬上。”
侯鬱松帶叢雪飛上了車。
“要去哪裡啊,叔叔?”
“你不是要去福州?”
叢雪飛這才看到車的標牌,是去福州的車。
侯鬱松把票錢付了,對售票員說:“幫我把孩子看好,盯著她到站。”心想,把這孩子送得越遠越好,她最好不要把事兒散播出去。等她再回來,他的事兒也辦妥了。
“那麼大個孩子,還用得著看?”
“別讓她隨便下車就成。”
“那可以。”
“你騙我上車?”叢雪飛瞪著侯鬱松。
“不是你自己說的要去福州?”
“我不去,我就那麼說說。要這麼去了,我爸非得罵死我。”
侯鬱松彈了彈她受傷的胳膊,“是不是和人打過架的事兒?”
“你管呢。我要下車,我要回冷溪。昨晚你答應我的,要反悔嗎?”
“你爸的號碼我有,我現在就可以打給他,你可想好。”侯鬱松看向售票員,“車過冷溪有站嗎?”
“有站。”
“大騙子!”叢雪飛賭氣,一把推開侯鬱松,坐到了最後一排。
售票員說:“麻煩下去吧,車要開了。”
侯鬱鬆下了車。車門關閉,車行駛起來。盯著車駛遠,駛向街道深處,他總算鬆了一口氣。那孩子如果有復仇的心思,怎麼也不可能輕易把事兒暴露出去。侯鬱松要賭這一把。他得加快行動。
侯鬱松回到了車邊。手摸到腰上,車鑰匙沒了。侯鬱松心裡“咯噔”一下。他不是個丟三落四的人,鑰匙串兒通常掛在褲子袢上。他把口袋摸遍了也沒找到。他看向遠去的大巴,猛一下記起女孩在車上推他的那一下。鑰匙一準是讓那死丫頭給摸了。就在這時,手機鈴聲響起。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
會是誰呢?侯鬱松猶豫一下,劃開了接聽鍵。對方自我介紹說,是冷溪鎮派出所的所長陳鳳竹。侯鬱松大吃一驚,難道那死丫頭已經把事兒說了出去?
陳鳳竹說:“您那邊還挺吵的。侯師傅是在開車嗎,現在方便說話嗎?”
侯鬱松一向反感官方式的假客氣,他琢磨著對方的口氣,冷冷地說:“就說什麼事吧。”
陳鳳竹被噎一下,說:“是這樣,有件事需要向您核實一下。西郊的張軍利,侯師傅應該認識吧?”
侯鬱松的心思亂了一下,但馬上說:“你不都專門來問了。我要說不認識,你也不能信。”
“關係熟嗎?”
“一般。”
“是這樣,他可能遇害了。”
就覺一股冷風“嗖”地一聲從侯鬱松後脖頸竄起。
“是嗎?”侯鬱松假裝鎮定,“和我有什麼關係?”
“聽說最近你去過西郊幾次,還餵過院裡的狗。”
“意思就是沾上事了唄?”
“您不必反感,只是問您一下……刑警隊的梁建波副隊長要和你說話,你們聊聊。”
手機轉移到了梁建波手上。梁建波直截了當說:“咱有些年沒見了吧,侯師傅。我,老梁。你用不著抱敵意,是案子查到了這兒,才順便問問你。你去西郊找四眼張幹嘛,把事兒說清楚就行了,不然回頭還得找你核實。聽說你母親去年去世,知道你心裡苦,還負著以前的氣。還是節哀吧,人總得好好往下活。”
“難為你惦記,暫時死不了。”
“咱倆的恩怨放一旁,先說眼下的事兒,我不記得你和四眼張有交情啊。”
“是沒交情。”
“那怎麼會幫著餵狗?是他託付的?”
“那倒沒有。是老爹老媽的墳頭挨著他家水渠,一到下雨天就淹在那兒,看著窩心。讓他抽空改改水渠的道,懶得抽筋,只能自己上手把水渠填平了。他人不在家,狗餓瘋了,能見死不救?”
“就為這事?”
“按你的意思,不該當回事了?”
“那是該當回事兒。回頭讓派出所幫你和村幹部溝通溝通,把水渠給改改道。”
“謝了。”
“那行,沒別的了。最近儘量保持電話通暢,畢竟是出了命案,可能還得找你筆做份兒錄做。”
“可以。能問一下,人怎麼死的嗎?”
“不好說。得屍檢。”
“沒事,就隨便問問。”
“那就這。”
電話瞬間結束通話。
侯鬱松茫然無措,彷彿是讓老天又戲弄一遭。自女兒和兒子沒了以後,有一個細節一直折磨他到今天,那就是兒子侯曉強被打撈上岸的時候,他只穿了一隻鞋子,但詭異的是,這隻鞋子是右腳,卻穿在了左腳上。自始至終,警察沒給出合理的解釋。侯鬱鬆緊緊抓住這點不放,緊張的對抗持續了長達兩年。為了宣洩對警方的不滿,他驅逐了男孩連成斌一家,把一雙兒女埋進了連家的老宅院子。半個多月前,傻男孩連成斌出院回家了。在此之前,警方曾派人來安撫過侯鬱松,講了政策,說男孩已經沒有暴力傾向,符合回家的條件。他沒說什麼,心裡壓著恨,警方必再拿這事兒來羞辱他一遍。與此同時,一個傳聞卻傳進了他的耳朵,說是六年前的案子壓根就是“冤假錯案”,侯鬱松心頭又癢了起來。他四處打聽,才知道話是從賭徒“四眼張”的嘴巴里傳出來的。他去找“四眼張”,賭徒閃爍其詞,說自己也是聽別人說的,再細問,賭徒卻胡攪蠻纏,反索要起線索費。
一個混球!簡直是利慾薰心。
可還沒找到他,怎麼就死了呢?
忽然又想起丟失的車鑰匙,他忙走到街邊,攔下一輛計程車。
— 故事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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