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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們把有鍋灶的地方稱作灶間,不叫廚房。家裡沒有單獨的一間房子來作為燒飯做菜的廚房。
我們家的灶間在堂屋東南的拐角,旁邊是朝東的一個小窗戶。兩口鍋,裡面的是小鍋,外面的是大鍋,兩口鍋並排,靠近的上方多出一個近似的三角形檯面,正好安上了一個爐子。爐子裡盛了水,只要燒鍋,爐子水就熱了,用來洗臉洗腳,省了燒水的柴火。很長一段時間,裡面的小鍋不怎麼用,因為沒有要炒的菜。而且燒小鍋需要草,易燃的草。不像大鍋,對柴火的要求不高,草末,稻糠、花生殼、甚至煤,都能燒著。那時我家常常從糧站買稻糠回來燒鍋,開始是五角錢一百斤,後來漲到一元錢一百斤。大鍋的邊上對著灶洞的地方有一張狗皮,狗皮的一頭用一塊青石壓著,燒火時,一隻手搭著狗皮扇風,“吧嗒,吧嗒”,大概相當於風箱的作用吧。另一隻手往灶洞裡投撒柴火。大鍋是燒飯做主食的,如果菜是主食的話,也是在大鍋煮的。
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和妹妹最喜歡在灶間,趴在鍋臺邊,眼巴巴地盯著鍋。盼望著有好吃的出鍋。
一天下午,奶奶坐在灶下燒火,火光從灶門衝出來,幸福地照在奶奶的臉上,紅紅的。奶奶一隻手搭著狗皮,“吧嗒,吧嗒……”,一隻手往灶裡投撒稻糠;鍋蓋的裂縫處冒著可愛的熱氣。我倆目不轉睛,盼望著鍋蓋一揭,冒出碰鼻香味,然後我們可以大快朵頤,狼吞虎嚥。
“柱子,你揭開鍋,用鍋鏟翻炒幾下。”我答應著,揭開了鍋蓋,翻炒。妹妹說真香啊,有點急不可耐的樣子。奶奶趕緊說還沒燒熟,燒熟了更香。“你得等著,要熟了才能吃。”她擔心妹妹用手去鍋裡抓。
這一次是炒螞蚱。中午的時候,母親從野外回來,她的手上拎著好幾串螞蚱。是用狗尾巴草串起來的。這種草有一根硬硬的長長的的莖,頭上是一個毛毛的穗子,像狗尾巴。穗子頭朝下,捉來的螞蚱就一個個串在莖上。我媽捉的多是“抬稻稈”和“老虎頭”。我們那螞蚱種類多,唯有這兩種一個長大,一個肥壯。“抬稻稈”顧名思義,身子長長的,渾身碧綠,喜歡待在稻田裡,或者稻田的周邊。“老虎頭”肥大壯實,有碧綠的,也有褐黃色的,有一肚子黃黃的籽。多在向日葵葉子上、山芋隴上、黃豆地裡。以往我們捉螞蚱是餵雞的,現在家裡已經沒有雞了,這是給我們吃的。
“東街後人都在田衝捉螞蚱,都說好吃。”我媽進門,就對奶奶說。
“照理說是能吃。蝦子吃草,螞蚱也吃草。只是一個在池塘水裡,一個在旱地上。”奶奶說。
“對啊,螞蚱不就是旱地上的蝦子嘛!”
說著她倆就動手收拾。我媽說螞蚱的頭要去掉,奶奶說不用去掉,炒酥了也是可以吃的。只揪掉螞蚱的翅膀和腦袋上的觸鬚。奶奶反覆洗後,就倒在鍋裡。因為沒有油,奶奶在鍋裡先放了一點水,又挖了一勺鹽。鹽是用一點油炒過的,那時候沒有油,炒鹽吃省油,家家都這樣。奶奶把螞蚱放在鹽水裡煮,水差不多幹了,再炒。炒得焦黃焦黃的,真的是蝦子的香味!
出鍋了,奶奶說“吃大蝦囉!”妹妹早就迫不及待,抓了一個,太燙,左手換到右手,右手又換到左手,撮著嘴巴吹氣。奶奶盛一碗讓我倆坐在二道門的門檻上吃,陽光曬著我們的背,我們不用筷子,你一個,我一個,吃的滿嘴滿臉都是,特別是“老虎頭”肚子裡黃黃的籽最好吃,像雞蛋黃一樣,粉粉的,面面的。螞蚱頭上的殼果然能吃,嚼起來跟在灶洞裡燒的小螃蟹背上的殼差不多,脆脆的,酥酥的。
後來奶奶縫了一個小布袋,讓我媽把捉的螞蚱放在裡面,不再用狗尾巴草串著了,捉回來的螞蚱肚子上就沒有那個被穿過的小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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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認為那是人間美味。吃了一次就盼著下一次。但是螞蚱不是每個季節都有的。涼風漸起,田野枯黃,就找不到它們的蹤影兒了。
一天我和妹妹照舊趴在灶臺上等著開鍋。已經是春天了,後園的黃蒿非常茂盛,已經蔓延到後門邊,那勢頭有進屋的企圖。奶奶在灶下搭著狗皮燒火。一會我們聞到濃烈的香味,我們知道那香味不是來自鍋裡。鍋裡煮的是刺葉菜和土花苗,這兩種野菜都有很重的土腥氣。如果有別的野菜,人們是不屑挖這兩種野菜的。刺葉菜葉子上長刺,洗的時候,得在水裡使勁揉,土花苗葉子平滑好看,這兩種野菜都有長長的白色的根,後來是我媽發現,摘掉白色的根,可以減輕土腥氣。我們聞到的香味,應該屬於肉類。不知道多長時間,沒聞到這個味道了。
四舅奶在她家都聞到了。
“老姐,你們燒了什麼好吃的?怎麼這麼香?”四舅奶用她的柺棍把黃蒿往外推了推,搗著他的柺棍來到我家灶間。
“煨了雞湯,待會兒你也喝口湯。”奶奶繼續搭著狗皮。
“你有雞煨湯?別騙我了。”四舅奶嘴裡一顆牙也沒有,她張開癟癟的嘴巴笑了。
中午照舊吃刺葉菜土花苗。那香味一直在家裡瀰漫。
半下午時,我和妹妹嚷著肚子餓。奶奶從灶洞裡掏出一個黑色的瓦罐子,吹去上面的草木灰。揭開瓦罐的蓋子,放一勺沒炒過的鹽在裡面,又用筷子攪一攪。奶奶讓我們走開,妹妹不肯。奶奶說都有份,就把碗一個一個排在灶臺上。倒一點湯讓我送給隔壁的四舅奶,沒有肉。然後一個碗一個碗倒,平分均勻,再用筷子夾出瓦罐裡的肉,均分在幾個碗裡。湯裡漂著美麗的油珠子,喝一口湯,鮮得掉了牙,肉也鮮嫩,我和妹妹慢慢咀嚼,其實我們是捨不得嚥下去。只是骨頭很小,不像雞的骨頭。
後來我知道那是蟾蜍的肉。我們那裡叫它癩蛤蟆,癩癩猴,或者癩得蛌。滿身癩癩,形象難看。園牆後面,茅廁牆邊,豬圈裡外,野蒿雜草叢生處,都能見到它們的身影,它們好像喜歡待在骯髒的地方。之前,我們見到它都是繞道走的。奶奶告訴過我們,不要打它,打破了它身上的癩子,癩子裡就有有毒的漿水冒出來,沾到身上會生毒瘡的。但是它的肉怎麼這麼鮮嫩呢!
原來是我媽從南頭山的生菜地裡捉的。
我們家南頭山有一塊地,那是土改時分給我們家的。這塊地的邊上有大糞窖子,周圍栽了許多樹。那塊地非常肥沃,種什麼都豐收。
春天的這個季節,南頭山種了很多生菜,雨下了許多天,都是大雨,不是那種綿綿春雨,老天還是不睜眼。我媽戴斗笠穿蓑衣去鏟菜交食堂,那時食堂不收野菜,鏟菜時發現這裡有肥肥的癩蛤蟆。她捉幾隻,在那裡剝了它的皮,在水塘裡收拾乾淨才拿回來。沒讓我們看見,奶奶就直接放在瓦罐裡煨。後來我們還吃過幾次,奶奶都說是雞。她們大概擔心我們知道會噁心吧?其實她倆多慮了,那麼鮮的肉那麼鮮的湯,那麼美好的東西,我們怎麼會噁心?那時候味覺感受可以壓倒一切別的感覺,吃最要緊,能吃的東西最美麗,有東西吃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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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我回想那鮮味,不免想到母親,她在捉蟾蜍的時候,她在剝下它們的皮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沾到它們身上癩包包裡的毒液,她有沒有害怕?她大概更害怕聽見我們喊餓的聲音吧?更害怕見到她空手而歸,我們失望的眼神吧?而我們當時只是覺得有好吃的吃,就無比幸福,吃了還想吃。
好吃的東西在街上傳得很快,大家都知道癩癩猴好吃,大家都去捉來家煨了吃,很快就捉不到了。廢棄的豬圈裡,茅廁的牆邊,野蒿雜草叢生處,黃蒿茂盛的地方,哪兒哪兒都被人反覆找遍了,就別說野外了。母親常常空手而歸。
直到一天,我們又嚐到了一次美味,才停止對癩蛤蟆的思念。那是傍晚時分,我和妹妹仍然趴在灶臺邊,奶奶坐在灶下,但灶門口沒有可愛的紅色的火光射在奶奶臉上,沒有可愛的搭狗皮的“啪嗒啪嗒”聲,鍋裡沒有可愛的熱情冒出來,冰鍋冷灶的。奶奶垂著腦袋,我們看她,她卻不看我們,家裡非常安靜。妹妹用胳膊肘子碰碰我,說“餓”,我沒說話。這時母親推開後門進來了。我們馬上把目光集中到她手上端的一個“和平鴿”大碗上,我們激動起來,迅速跑過去。
“別急,分一分。”記得奶奶那時總這樣說,只要有吃的東西,都會分的,除非東西多,那次吃炒螞蚱就沒分。
母親把碗端到灶臺上,一共是六個元宵,還有一些湯。我和妹妹一人倆,奶奶和母親一人一個。我們迫不及待,那是何等的美味啊,粘粘的,滑溜溜的。一口吃下一個,奶奶說慢慢吃,沒人搶你的。吃第二個時候,感覺好像有點兒清香,有點兒甜。那時覺得這也是人間美味。可惜太少了。
放下碗,母親把剩下的貳角錢還給奶奶:“三角錢一個,多了貳角錢,讓她添一個 ,她不肯。”顯然奶奶給她貳元錢去買的。那時貳元錢算是大錢。街北頭唐源媽早先是做小生意的,已經好長時間不做了,最近她家把後園的一棵榆樹皮全剝下來了,磨成粉,搓成了元宵賣,叄角錢一個。叄角錢一個顯然很貴,之前麻大大家買炒葵花籽,貳分錢就可以買一酒盅,三分錢可以買一個燒餅。不過,那是從前,現在街上已經沒有人做小生意了。榆樹皮元宵不是用糯米麵做的真元宵,還賣得這麼貴。顏色不是白色的,是褐紅色,有點像今天咖啡的顏色,比今天血糯元宵的顏色深一點。
記得那年冬天特別冷,也許是棉衣不夠厚,也許是肚子沒有什麼東西。我們就老是靠著牆根曬太陽。冬天的野外不大好找到吃的,但是我媽卻發現了美味。
那一天上午,有太陽,但風比較大,吹著哨子,陽光比較薄,顏色也淡淡的。我媽扛了一把大鍬,帶著一個竹籃,讓我拿著一個小鏟子,跟奶奶說去找點吃的。野外一片土黃,沒有一點綠色,能找到什麼吃的呢?我跟在她後面,繞過東街後曬太陽人多的地方,穿過姚老奶家的巷子,到紅山,紅山一片墳場,我們街上先人都埋在這個地方,老墳、新墳一座座,都靜止在黃土上。然後就到了上大塘,上大塘不是我們街上的,屬於附近的趙福村。
上大塘的下面有一層層的水田,都是種水稻的。這個時候,田裡沒有水,但都是爛泥。稻子割掉後,根部爛在爛泥上,和爛泥一起結成了冰,偶然看到有尖尖的綠草芽,我媽說那野荸薺。因為有淺淺的陽光,爛泥的冰不堅,雖然有點費勁,還是可以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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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用大鍬挖,我用小鏟子在我媽挖出來的泥巴里翻,挑出野荸薺。野荸薺比荸薺小多了,五六個大概也抵不上一個中等的荸薺。它的皮是黑色的,不像荸薺那樣黑紅色。我媽挖了一會就脫下了棉襖,我們的鞋子都溼了,我們卻沒有停下來。到天黑的時候,我們差不多挖了小半竹籃。然後從原路返回。晚上我媽告訴了宗大姐,告訴了二姐子。第二天就一起去挖。到了第三天,街上能爬起來的人都去了,再然後趙福村的人也去挖了。上大塘下面的稻田被挖遍了。
那些天我們就有了好吃的。奶奶把它們放在碓窩裡,用棒槌搗碎,煮成糊糊,甜甜的,滑滑的,雖然那些黑色的皮沒搗碎,我們也忽略不計了。那年過年的年夜飯就是用這個野荸薺做的圓子,記得奶奶說:“上元寶啦!”從鍋裡端出一碗黑黑的圓子,就是早先搗碎曬半乾的野荸薺做的。
野荸薺圓子比野荸薺糊糊更好吃,大概是曬了以後捏得更瓷實。
有一段時間,我們價值判斷的標準,就是這個東西是否能吃,能吃的東西就是好東西。不僅是孩子,大人也這樣。當我們正全力以赴幹著什麼時,大人們會站在門口大聲叫:“弄那幹什麼!那東西能吃嗎?”我們還把能吃的東西提升到審美的高度,能吃的就是美麗可愛的。
我驚歎,人的味覺記憶多頑固啊。六十多年過去了,仍記憶猶新 。
六十年後的一天,我回到我的老家,那個處江淮分水嶺上的一個小集鎮。有後生請我吃飯,看著滿桌子的雞鴨魚肉蝦,我問他們什麼是陸地的“蝦”,他們說陸地不可能有蝦。我告訴他們,螞蚱可以當蝦吃的,他們都說不可能,螞蚱是捉來餵雞餵鴨的,人怎麼可能吃。我告訴他們,回家問問你們家老人,螞蚱是否能吃。
望海樓明:退休教師,1982年畢業於安徽師範大學。個人公眾號“望海樓明”,用以記錄生活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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