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曾是《文匯報》首席記者,現在是老牌文學雜誌《收穫》的編輯。從事多年文學工作後,她出版了《必須寫下我們:被寫作改變的人生》,一本由作家訪談錄和非虛構敘事構成的作品集。吳越稱,專注而不問前路地去做一件事,“是可以親手改寫自己的人生的,可以去更遠的地方,可以看更開闊的風景”。
2024年,吳越因緣巧合兩次去到希臘。她說,在希臘旅行中最難忘的時刻,是她有一整個白天獨自面對愛琴海酒色的海水,那片海好像一面巨大的藍色的鏡子,豎立在她面前,那個時刻她感覺到“無比被恩寵的感覺”,她說,“所有的時空都向我敞開,感覺到自己完全分散在空氣當中,有種跟那個地方融為一體的感覺”。

再去一次雅典衛城
作者:吳越
本文原刊《北京晚報·五色土》2024年11月05日

三十年前的一夜,兩個遊客在黑白兩色的雅典衛城遺址中漫遊,宏大立柱斑駁凋落,他們抬頭驚歎,一顆流星從莊嚴嫵媚的女像雕塑柱上空劃過。小學生的我翻到第二頁,少年星矢帶著滿身傷痕翻滾入鏡,他的女教練——戴著面具的魔玲在後面緊追不捨,日本漫畫家車田正美《女神的聖鬥士》就這麼開始了。

《女神的聖鬥士》開篇
宏大的立柱群就是古希臘建築的代表作帕臺農神廟,而秀美的女像柱則來自伊瑞克提翁神殿,這是長大後才漸漸知曉的事。在此之前,我對希臘神話的瞭解僅來自父親書架上一本薄薄的小書《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中的希臘羅馬神話典故》,1978年出版,作者戈寶權,文筆清新,情調婉致,敘述簡潔而生動。一箇中國“80後”對愛琴海的嚮往,就這樣由日本燃系漫畫與理論經典註釋共同塑造起來。漫長的三十年裡,我沒有想成為星矢或魔玲,但想成為那開篇的龍套遊客。
願望在今年七月得以實現,但並不圓滿。旅遊旺季的團隊票太難約,導遊帶我們進入衛城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希臘的正午。烈日高照,氣溫達到40攝氏度。明亮的光線使高大的建築群呈現金黃色,與峭拔的階梯一起形成森嚴震懾之感。
透過狹窄的入口,如同進入巨獸的口腔,朝拜的意味更加濃厚。人被緩緩吐出後,便來到了宇宙中心。全視域無遠弗屆,威風凜凜的帕臺農神廟彷彿真理自身的尺度,而一側正是伊瑞克提翁神殿永恆美麗的女像柱。凝視它們的時刻,語言無法抵達。但那天除了體感極其不適的炎熱,還在高低不平的廢墟地表上被嘈雜人流裹挾,內心很難平靜。離去之時,我看見一個長髮女孩抱膝坐在遺址開放區的一塊條石上默想,宛如紗織。這才應該是與古蹟相處的方式。

雅典衛城入口
回到酒店後,細讀孤獨星球的《希臘》,突然在跨頁的雅典衛城彩圖上發現名為“橄欖樹”的古蹟地標。註釋這樣寫:
“【橄欖樹】伊瑞克提翁神廟旁邊生長著一株繁茂的橄欖樹,據說雅典娜正是憑藉這棵聖樹贏得與波塞冬的那場競爭。”
在無生命的岩石建築與沙礫地表之間,竟然有與神話時代同在且活的植物!我像一個青澀少年遇到了心儀少女的側顏那樣心動不已,立刻檢視手機中幾十張照片,看到了,在女像柱正前方,確實有獨屬於橄欖樹的灰綠色跡象,但那處於畫面邊緣,很不清晰。第二天問導遊,導遊一聽就笑了,“那不可能是三千年前的橄欖樹”。當然,就算是一萬年前的橄欖樹,也不可能是雅典娜親手種下的,但那是一個象徵,是一個神聖的承諾,是雅典娜所代表的城邦文明對波塞冬所代表的原始文明的一小步勝出。
在閱讀古希臘荷馬史詩《奧德賽》時,我曾多次停下,感受著波塞冬的狂暴與冷酷。例如,在第五卷,波塞冬掀起巨瀾,奧德修斯失去船筏,徒手在海中掙扎,這時,海神冷眼俯視,說了一句話:“你已忍受過許多苦難,現在就這樣在海上漂泊吧……我想你大概對遭受的苦難不會不滿意。”這不能不讓人聯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記》裡描述在西伯利亞的苦刑犯生涯時所說的那句著名的“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身為神明,為何給凡人降以如此蓋頂之災,並且還認為這苦難是此人該“配得”?讀到後面第九卷便豁然明瞭,這是因為,奧德修斯曾在一座島嶼上用計謀刺瞎了一個巨人的眼睛,而這個巨人是波塞冬的兒子,後者忍著失明之痛,“把手高高舉向繁星閃爍的天空”,向他偉大的父親祈禱,不要讓奧德修斯返回家園。
這裡要多說幾句。其實,奧德修斯本可與這位巨人不發生糾葛,他的船好好地泊在港灣,酒肉補給充分,而巨人離索獨居,並沒有發現他們,奧德修斯卻生髮事端,鼓動同伴們去遠征“探察”那島上居住的“是強橫、野蠻、不講正義的族類,還是些尊重來客、敬畏神明的人們?”——這話聽來多少有些耳熟,彷彿幾千年來,這正是不安分的人類向外探索、向未知探索、向宇宙探索的內心聲音——同時也很難分清楚,究竟是好奇心裹著文明的外衣而發作,還是文明藉著好奇心在向外征服。
現在我們回到史詩中的這個時刻,奧德修斯毫無必要地闖入巨人宅中,巨人毫不客氣地吞吃外鄉人,奧德修斯發誓復仇,而被傷害的巨人詛咒闖入者不得善終。兩種驕傲相遇,相互碾骨成仇。這真是一個令我們倍感唏噓的遊戲母本,也是近世以來的世界史縮影。它的本質是現代與前現代的衝突,是不乏狡黠的人類智慧與充滿躁動的始地原力之間的衝突;是合縱連橫的城邦與抱殘守缺的遠島兩種地理人格的衝突,是勇於冒犯的人拿著他們所制訂的文明標準來衡量標準之外的不可知地域的衝突。這兩者身後分別站立著雅典娜和波塞冬,甚至也可以視為現代女性與傳統男性。正因為上述本質,衝突貌似偶發而實為必然。
橄欖樹就在這時登場了。雅典娜阻住狂風的道路,只留北風將奧德修斯推向一條閃光的河口,在那河灘上,奧德修斯走進一片樹林,“來到兩株枝葉交叉的橄欖樹前,一株野生,一株結碩果,潮溼的疾風的寒冷氣流吹不透它們,太陽的明亮光線難射進,雨水打不穿,橄欖樹的繁茂枝葉糾纏得如此嚴密。奧德修斯匍匐進陰翳,伸開雙手……立即躺下埋身於枝葉裡。”橄欖樹就是雅典娜的化身,河口這兩株橄欖樹的形態,大約與雅典衛城的橄欖樹出於同源。波塞冬與雅典娜爭奪對雅典城的庇護權,波塞冬震地三下,戰馬隨湧泉而出,雅典娜則獻上她手植的橄欖樹——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意味著和平與發展。雅典人擁抱了橄欖樹,如同奧德修斯安然睡入枝葉之下。這個故事最動人的關鍵詞在於“選擇”,故事的敘述者對“選擇”的正當性如此自信,當波塞冬敗北的黯然被寫進故事,也就同時結束了神的暴力決定一切的歷史。
因而我又許下一個願望:再來一次。不為什麼,就為了仔細看看衛城那株“繁茂的橄欖樹”。那是“選擇權”的勝利,那是現代人的萌芽。

克里特島海邊礁石上的中譯本《奧德賽》

不知是否感動了古希臘掌管願望的神,因緣巧合,因為參與錄製一個綜藝節目,我在一個月後又來到了希臘。工作結束後,我從克里特島飛到雅典,有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的自由時間。
此刻,手機螢幕上的谷歌地圖應用顯示,從機場出發的M3號線地鐵十五分鐘前已離站,正向雅典市區疾馳。事實是,這列地鐵紋絲不動陷在軌道里,沒有站內廣播,沒有人工告知,液晶屏上的時刻表也毫無波動。車門倒是鬆鬆垮垮合攏過一次,但隨即想起忘帶什麼東西似的張開了,一直保持著,如同陷入哲思的嘴。搭這班地鐵的大部分都是剛下飛機的外國遊客,陪著一起哲思。
一切都很平靜。平靜是被規訓過的順從。我想起一位朋友羅列過種種錯愕之後的總結:“……這就是希臘!”而我現在就在這包羅永珍的“……”裡。
歡快的手風琴就是在這時驟然拉起來的,隔著滿滿當當的人頭,我朝後看了一眼,沒看見樂手的模樣。在希臘,手風琴似乎是乞討專用樂器。在克里特島夕陽殘照的威尼斯要塞下,在雅典衛城下充塞叫賣聲的古羅馬市集邊沿,在惟餘立柱的哈德良圖書館遺址旁,都有手風琴與風和鳴。我此時還不知道,再過幾個小時,我將在一家超市門口再次聽到手風琴潦草營業的幾個音節,看到一個難民男童從母親手裡接過一次性紙杯擺在地上,我會在那紙杯裡放入50分歐元硬幣。
此刻,和我錢包裡的硬幣們待在一起的,還有兩張揉皺的門票。那是我一個月前第一次來希臘時的紀念品孑遺。它們統一印製,兩寸見方,正面是日期,背面是希臘國旗色——藍和白交錯的幾何圖形。無論是科林斯衛城,還是克諾索斯或邁錫尼遺址,無一例外;起初我還期待一些特定場館的門票有特殊的設計,之後就連打印出來都放棄了。聽說,早些年希臘旅遊景點的門票都還像別國一樣有型有款,可資紀念,可是隨著歐債危機爆發後的江河日下,終於極簡至此。
這種極簡大大方方地攤開在蜂蜜般稠濃的地中海日光下,同時開誠佈公的還有時間的無限闊綽。第一次見識到這種闊綽是在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的禮品區,當時我挑了幾件小禮物在收銀臺排隊結賬,一瞥就立刻定住,其驚訝程度不亞於剛才在展廳初遇阿伽門農黃金面具和豐神俊朗的古希臘人體雕塑時的震撼——收銀員有兩名,一位工工整整地在小本子上抄下商品貨號、數量並查詢價格,另一位用計算器計算價格,收銀、找零,與此同時前一位做簡單的貨品包裝。我們熟悉的掃碼機、支付寶、二維碼,都不存在,連信用卡都不怎麼好使,只有現金最穩妥。這樣的收銀速度當然緩慢,但收銀員面沉如水,令人感到事情本該如此。不獨公營博物館,私立美術館也一樣。
不就是等待嗎?等待在希臘並不揹負道德壓力。一位曾留學雅典大學的學者說起,在希臘,一旦你等的公交車過了三十分鐘還不來,就不必再等,一定是不來了,頗有點“忍無可忍,不必再忍”的意味。上次投宿在聖托里尼島的經歷則親測了效率在希臘是個多罕見的觀念:導遊事先已經打電話把訂購房間的數量、性質、對應房客名字與護照號全部說清楚,付好訂金,再三確認,對方答應得響亮,但抵達酒店卻查無此房,全團人等待一個多小時,東拼西湊,從頭再來,導遊急得跳腳,前臺女孩氣定神閒地說:要是著急,你們去街上換一家住?——就差說“別擋住我的陽光”了。
時間以一種整體性的流動方式在諸神統領的天空下推移,人們得以對具象事物持續觀察,對抽象事物極盡懸想,既而產生了建立在哲學之上的種種觀念。此刻我所在的這列泰然自若的幽靈地鐵,就無疑是運營方與乘客的觀念不一致的產物。四十五分鐘消磨殆盡,已經過了“下一班”出發時刻,手風琴聲也悄然,眼下這班地鐵還開不開呢?人群開始惶惑。而我此時想起《奧德賽》第十卷中的一幕場景:
歸鄉途中的奧德修斯和他的水手們受到艾奧利埃島主人的盛情款待,主人贈予他一隻“裝滿各種方向的呼嘯的狂風”的皮囊和各種禮物。在西風之神吹起的強勁氣流中,奧德修斯的船連續航行九天,日夜兼程,“第十天時,故鄉的土地已清楚呈現”,然而奧德修斯倦極而眠,水手同伴好奇而開啟皮囊,“狂風一起往外湧,風暴驟起,立即把他們捲到海上,任憑他們哭泣,刮離故鄉的土地”,船又被送回到艾奧利埃島上,其回彈特效讓主人受到嚴重驚嚇,對此,奧德修斯的解釋是,“我們的愚蠢使我們遭毀滅”。
究竟是未出發,還是已被送回了原地?時間是個謎。一位姑娘終於作出決定,拖起行李果斷離開車廂,然而她的身影剛來到站臺上,我原本擔心已經壞了的車門突然毫無徵兆關閉。不知那位姑娘作何感想,車在下一秒千真萬確是幽默地開走了。
現在,時間已經接近下午四點半,到達酒店無論如何要五點半了,我在網上預定的今日進入雅典衛城的時間是傍晚七點到八點,那已經是最晚期限。還去不去呢?一陣因連日疲勞而產生的低燒在額頭上發作,恍惚間,感到附近有水珠濺開,環視上下左右,發現是廂頂的空調出風口在連續滴落冷凝水。車廂恰好轉彎,一股小型瀑布流從中傾出。頭髮被淋溼的乘客默默無言,但我想他的心中一定和我同時奏出同樣的詠歎:“……這就是希臘!”

我還是再次出發了。住宅區的坡道兩邊停滿舊車,黃昏寂靜,瘦貓在過馬路。仍搭乘M3號線。下車站點叫“Monastiraki”,意為“小修道院”,那是雅典衛城山下的一個四通八達的古老廣場。出廣場斜行十五分鐘左右,經過古羅馬市場和哈德良圖書館遺址,沿著一條貼山而建的石階小道迂迴而上,兩邊是風情濃郁的小酒館,餐桌就支在階梯上。階梯盡頭,一名當地男子坐在摩托車上,看上去就像是要收保護費,實際上他只是無所事事,繞過他,很快便抵達衛城的入口。

雅典市內住宅區
傍晚七點半,山麓上嬌紅的夕陽正在西沉,在大提琴般溫柔拉長的落日餘暉中,人與建築進入了一部時間的電影。風裡摻入了涼意,天空的顏色轉為粉紫,管理員已經開始提醒遊客按時離開。由此可知,《女神的聖鬥士》開篇那兩位夜晚的遊客一定是偷跑進來的。

夕陽下的女像柱
再次凝視過女像柱後,我終於正式地見到了那叢被註釋過的橄欖樹,它確實稱得上是“繁茂”,大把有生命的枝條像是將要繼續存在到下一個神話時代。暮色中,鴿子咕咕地叫著,在樹枝、殿階和空地之間停留或往飛。很奇怪,這時候,會回思起兩次在希臘浮光掠影的片斷,它們不按時間順序到來,但沉著的一幕一幕就像是某種有邏輯的剪接。

伊瑞克提翁神廟前的橄欖樹
首先想到的是德爾斐。世傳德爾斐阿波羅神廟入口前刻有三句格言:“認識你自己”“凡事勿過度”“妄立誓則禍近”,被稱為“德爾斐神諭”,有人不遠萬里來到此間便為親眼看到門楣上“認識你自己”的古希臘文字。但你真的到了這裡才知道,格言早已不存,荒草和殘垣間確有不少古意盎然的刻字石條,上面刻的清一色是“Don’t touch”(不可觸控)。遊客的多情加戲和當代希臘人的平靜平和往往會造就這種冷冷的幽默,但有時卻反過來。在雅典機楊的出發廳外,川流熙攘之中,你會冷不丁遇到一個抱著鵝的少女,那是完成於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前4世紀的一尊大理石雕像的複製品。儘管是複製品,卻依舊是一種態度。“這就是希臘,”我拖著行李箱從邊上經過時這麼想,“在機場門口隨手放一件兩千多年前的寶貝。”

德爾斐阿波羅神廟區域性
接著想到的是從克里特島夜航至雅典的客船。港口的排程完全依靠人力,似乎還有幾分即興。幾根繩子,一個喇叭,幾聲哨子,長長的隊伍便肩扛手提地向著船肚子挪移,管理者毫不擔心安全問題,才剛停妥的客車貨車與不斷匯入的男女老少並不分流,逃票者從中找到機會。入夜,三樓餐廳陸續有乘客坐下取餐,喝啤酒。窗外,悽迷的威尼斯要塞從視野中遠去。就在樓梯口的一些空地上,沒有艙房的人們已經佔領好了各自領地,攤開被褥或睡袋準備入睡,他們通常是一大家子,或是尋求打工機會的年輕人團體。早上五點,天色未曉,船靠岸了,廣播聲四起,本地乘客們就像一夜未睡一樣迅速從各條走廊流動出來,最後只剩些我們這種外國遊客,在驚愕中遲緩費勁地挪移。希臘人還真能吃苦,有一種來自農牧勞作的蠻勁。

克里特島港口邊的威尼斯要塞
第三件事來自一位華人導遊。他在希臘已經度過了二十多年,並還準備在這裡待下去。他在希臘治好了在國內沒能治好的眼疾,但同時也得忍受匪夷所思的看病效率,最後他找到了一個竅門:驅車跨區到那些公交車到達不了的地方看病。“貧困人口和難民只能依靠公共交通,所以一些只有開車能到的地方對口的醫院,看病配藥就快得多。”也正是他,遭遇了酒店、博物館接待的種種糟心事之後,當我們的車駛近海岸線,大面積的愛琴海之藍進入視野時,幽幽地說了句話:“虧得希臘有這藍色,一看就生不起氣來。”
在希臘的旅行,人們往往在古希臘文明帶來的震撼和當代希臘的稍感遺憾之間搖擺。“……這就是希臘”,似乎總是同時意味著兩種截然相反的感嘆。當2024奧運會在法國巴黎舉行開幕式之時,我正在離衛城不遠的一個餐廳晚餐。城中十分平靜。曾經奧運會永遠在雅典舉辦的倡議,也已被世人遺忘。奧運會走向國際化之後,已經有了它另外的生命形態。正如我們常常談到的神話、哲學、科學、政治學……古希臘貢獻給人類歷史的所有瑰寶都已經獨立出來向外擴散,活在各自的生命週期裡。但我們依舊從世界各地匯聚到希臘,尋求古希臘的影從與遺響。現在,我回過頭來,能看見藍白兩色希臘國旗在衛城的山頭飄揚,遠景是山脈下廣闊的淺色建築群,如歌的黃昏正在城市上空無邊無際地展開;在我看不見但去過多次的地方,我知道,希臘當代歷史的心臟——憲法廣場上計程車兵正在燈火通明中換崗,遊客們在安靜地驚歎那些稍顯誇張的程式動作,心臟感受到了那來自尊嚴的錘擊。

憲法廣場換崗儀式
最後一批遊客也走出了雅典衛城。我陪著一隻黑色小貓,沿著石階小道下山,一行星星點點的路燈已經點亮。沒想到那個坐在摩托車上的男子還在原地。離去時,他在我背後用英語說了句“nice hat(好漂亮的帽子)”,我笑了,回頭說了聲謝謝。這應該是“……這就是希臘”省略號裡的最後一個點了。明天就要回國,不出意外的話,短期內是不可能第三次來希臘的。能在一個月內兩次進入雅典衛城,已經是命運對我最大的獎賞。
我慢慢坐下,在小酒館點了一盤海魚,一杯白葡萄酒。等待時,我想,即便是當代希臘的非常不精緻、非常不精英的一面(也許是波塞冬的精神遺產),也不乏啟示:我們最終都要去接盤不理想的當下,破產與否,都要活下去,曬太陽,拉手風琴。好在希臘先賢之一梭倫(公元前630-公元前560年)有句特別安慰人的話:“在一個人的生命結束前,不要對他的幸福與否妄下結論。”希臘的生命是永遠不會結束的,我們每一個現代人,基因裡都有著希臘的成分,都有那一點綠和一點藍。

拉手風琴賣藝的男孩
(本文圖片攝影 吳越 責編:孫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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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寫下我們》

吳越 著
活字文化 策劃
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
2023年6月
本書是《收穫》雜誌編輯吳越關於文學寫作領域近十年來的深度訪談、座談以及非虛構敘事的結集。全書分為五輯,前四部分收錄了對當代中國青年作家、文壇泰斗、外國文學大師、非虛構作者的一對一訪談和評論,最後一部分則是作者自己的非虛構寫作嘗試。 作為訓練有素的傳統新聞媒體人,吳越亦是勤于思考和表述的非虛構寫作者。
作家班宇說,“書中收錄的這些篇章窮盡了近年來非虛構作品的全部形式——人物特寫、事件報道、活動速記、對談問答、小說評論、印象記等,靈活豐富,不妨將其看作是一次非虛構寫作樣本的集中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