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回舅舅,如塵埃般消散

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85 篇文章
題圖:豆丁AI生成
作者:深圳小樹,本名張雲燕,75後,原職IT工程師,深圳市作家協會會員,一個“瞎說大實話”的理想主義者。本文來自:深圳小樹(ID:ritachang1984)。
今年清明前夕,我們原計劃從深圳回四川為孩子奶奶掃墓。母親卻突然打來影片電話,聲音低啞,帶著哭腔:“你回回舅舅走了。”
我一時怔住。母親是家中長女,五個兄弟姐妹裡,回舅舅是最小的那個。命運偏偏最殘忍,讓他最早離開。我輕聲安慰:“回舅舅……活滿花甲了吧?”話一齣口,便覺得蒼白。母親在螢幕那端抹淚:“路娃子(舅舅小名)一生無兒無女的……這幾天我哭得比當年你外婆走時還兇。”
“他是 1964 年生人,今年剛滿六十。”我竟第一次知道他的確切年齡。
我繼續安慰母親:“他一輩子無親生兒女,現在突發急病去世,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應該沒受太多罪吧?”母親說,一週前發病,他頭痛得撞牆,親戚緊急地把他送去縣醫院,立刻就被轉入重症監護室(ICU)待了 7 天。縣醫院醫生幫他聯絡了上級的成都華西醫院醫生網路會診,腦瘤壓迫著神經,做手術很可能大出血死在手術檯上,異地轉院去成都手術的條件很難達到。他自己也不想治了,只想回家,你大舅他們半夜把他接回去了。
“昨天我和你爸去看他,疼得在床上直打滾……”母親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唉,還是好可憐啊,活活疼死的……”
父親在旁邊幽幽地插話:“路娃子是很可憐,不過,你們的幹婆婆,生前還是挺維護他、照顧他。我當兵退伍回來和你媽結婚後,在供銷社站新華書店櫃檯賣書賣文具,他那會兒剛上小學,隔三岔五來買鉛筆。我就訓了他:‘你是吃筆的?還是用筆的?這麼不節省?你媽賣菜賺錢多不容易?’他嚇得不敢來了。你幹婆婆(領養他的回婆婆我們一直叫幹婆婆)過來幫他買筆,還讓我不要兇他,他的成績還不錯。”
母親搶著說:“他後來當建築工,腦子好使的,很聰明。鎮上的人想建什麼新款的灶啊,他都會畫圖紙,給人家造出來。”
為了轉移母親的悲傷,我問是否需要我隨禮。母親一向怕麻煩別人,連忙說:“我們隨禮就好了。他們回族的禮儀和我們不一樣,不用操心這些。他一輩子虔誠信仰伊斯蘭教,現在清真寺的人把他接去淨身後才送回家的。那些穆斯林特別團結,他們自己辦。”
我們那裡的回民的確很團結。2008 年四川大地震後不到 20 個小時,古鎮與外界通訊完全中斷,但寧夏隔著省送過去的救災物資,包括一些新鮮的牛羊肉就送達了四川本省的清真寺裡。這讓我想起《穆斯林的葬禮》那本小說。淨身,白布,眾人的祈禱。母親說,清真寺的人忙前忙後,他們這些漢人反倒插不上手。
▲ 表妹送葬時拍的照片
他一輩子沒去過外面打工,哪家有點啥事需要幫忙的,他都不計得失的幫著忙前忙後。他在那邊輩分還挺高的,這次為他戴小白帽、當孝子的人好多。
這倒像他一生的寫照——明明流著漢族的血,卻把自己活成了徹徹底底的回回。   
我又有些好奇地問母親:“當年外婆為啥把路舅舅送給了回回家庭?”
母親說:“生他時,我媽大出血,也是往縣醫院轉院,生在半路上的。所以,大家都把他叫‘路娃子’。當時乾媽和她一起懷的,乾媽的大兒提前幾天生了,沒帶活,夭折了,又沒回奶,就把他送給乾媽先奶著。等我媽從縣醫院搶救回來後,就不好意思再要回來了。給乾媽當了‘壓生兒子’,乾媽後面等了十年,才又生了那個親生的老二。”
我再一次感到汗顏,我從小喚他“路舅舅”,直到他往生了,我才知道他名字的由來是因為他出生在路上。
結束通話影片,我腦子裡一片空白。
不知該如何形容這位小舅舅。原來,他只比我大十來歲。比起前些年網上走紅的“二舅”,我這位小舅舅的一生更加平淡無奇,同樣,如塵埃般消散在人間。
有的人死重於泰山,有的人死輕於鴻毛。我的回回舅舅的離世,或許真的輕如鴻毛。用幾句話概括他的一生:一出生就被送養,親生父母在他童年雙亡,家境貧寒,一生未娶,無兒無女,孤苦伶仃,了卻此生。
外公在母親 13 歲時意外去世,家裡五個未成年孩子,最小的這對兒女都陸續送養了。小姨送給了一個林場工人家庭,後來遷移去了四川綿陽市。沒過幾年,外婆也在五十歲左右離世,那時候,路舅舅才十歲。
小時候,我總搞不清這個回族舅舅和我們家的關係。他常來家裡串門,長得瘦巴巴的,和他養母家弟弟個頭差不多。長大後才知道,他其實是母親的親弟弟。我們家住在古城北街頭上,叫廟街的地方,他家在東街回族區,步行不過十分鐘,他常來大姐家走動。
▲ 表妹拍的照片
雖然出身漢族家庭,但他嚴格遵守穆斯林的清規戒律。父親覺得他太過苛待自己,笑罵他一個“假回子”比人家真的還心誠。在那個年代吃肉機會少,總希望他能跟著我們補充些營養。母親有時心疼他,想煮雞蛋給他吃。他卻嫌我們家的碗筷不夠“清真”,在他們的眼裡是不乾淨的。每次來玩,一到飯點,就悄沒聲息地溜了。
他的養母待他很好,她親生的兒子和我哥哥一樣大。她對兩個孩子都視如己出。記憶中,幹婆婆是個四五十歲的乾瘦婦人,和街上大多數回族婦女一樣,靠賣菜為生。有時母親讓我放學後順路買點菜,她總會熱情地把剩下的菜全部塞給我。我都不好意思,見到她的菜攤就繞道走,怕她對我“盛情難卻”。
她在世時,我只去她家吃過一次飯。那天她宰了羊,特意用新鮮的羊頭肉,配上門口菜園裡現摘的蔥、芹菜和辣椒,炒了一盤羊肉。在那個小鎮餐館稀少的年代,那盤毫無腥羶味的炒羊肉讓我第一次體會到“鮮”字的真諦——“鮮”字,可不就有個“羊”字麼。許多年後,我在西北,在深圳的西北餐廳裡,吃過無數羊肉,卻再沒嘗過那樣的鮮美味道。  
初二暑假,我在家裡研究不知道已經看過多少遍的《紅樓夢》。路舅舅過來神秘兮兮地說帶我去賺錢。聽到能賺錢,我財迷心竅地答應了,而且幹一天,他許諾我可以買一本我想要的世界名著的價碼。第二天,跟他到北街一個工地,才發現是去給我同班同學家的商鋪門口鋪水泥地。同學的媽媽當眾誇我勤快懂事,我羞得恨不得鑽進地縫,我同學一整天縮在他家鋪子裡,都不敢抬頭看我。
烈日下,我灰頭土臉地拌砂漿,他佝僂著背,抹平地面。他幹活時一絲不苟,要求很嚴,砂漿桶很沉,遞慢了,對我又吼又叫的,把我累得腰痠背痛。後來他再叫我去幹活,騙我賺錢,我是打死也不去了。好歹,我爸在鎮上供銷社有工作,掙工資的,不用細皮嫩肉的我去幹那個力氣活。
但——那竟是我們舅舅甥女這輩子唯一整天相處的記憶了。
因為家境貧寒,營養不良,他個子很矮。同母所生的大舅身高一米七八以上,他卻只有一米六左右。雖然住在鎮上主街,擇偶條件本不差,他非要找回族姑娘。人家血統純正的看不上他,願意改信伊斯蘭教的漢族姑娘也很稀少,挑來挑去,最終錯過了婚育期。
他的養父母也早早過世了,他的回弟弟成年後只有他一個哥哥。他們相依為命,關係比親生兄弟還好。弟弟後來去寧夏打工掙錢,收入也相當微薄。他把自己前半生賺的錢都拿來給弟弟建房娶妻。弟弟成家後,生了兩個男孩,特意過繼了一個孩子給他,他就巴心巴肝地賺錢補貼弟弟一家人。
▲ 古城內清真寺,他們家就在清真寺門口
(母親後來補充,出事後,他過繼這個孩子真把他當親爹一樣的親。才上小學四年級,往縣醫院轉院後第二天,就帶著親戚去鎮上的銀行裡取錢救他,只有這個 10 歲小孩知道路舅舅銀行卡的密碼。)
老城改造成旅遊景點,照顧他這個五保戶當了清潔工。每次回鄉,都能看見他穿著橙色馬甲,在古城牆下掃地。遠遠認出我,便咧嘴一笑,露出已經掉了幾顆的缺牙。我們站著聊幾句,內容無非是“回來了?”“幾時走?”  
晚上偶爾來家裡坐坐,卻依舊不肯留下吃飯。
上次回鄉又兩年,在城牆上偶遇,竟成了我們的最後一面。他也如塵埃般飄散了。
如今,我在網路上到處碼字。我不為他碼幾個字,還有誰知道他來過這世間一遭呢?
他的回名叫:馬連富,生於漢族家庭,姓廖,小名叫“路娃子”,出生於四川青川縣,1964-2025,終年 61 歲。
–  THE END  –
推薦閱讀

《我的阿勒泰》:聊聊劇中的女性主義

對的人,對的關係,才有高質量的對話

當34歲的她,突然倒下……
各位讀者朋友,一起在文末留言你的想法/故事吧!也歡迎點分享,給需要的朋友們呀。投稿或者商業合作的朋友,請郵件聯絡([email protected])。
記得點一下在看星標哦,期待每個清晨和“不端不裝,有趣有夢”的你相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