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授權轉載自:AI故事計劃
作者:李思婷


女工們闖入AI新世界
過了而立之年,李香梅穿梭於兩種生活之間。
在村裡,她是帶著兩個孩子的普通農婦。每天清早,天還暗著,她第一個從床上摸索著起身,輕手輕腳走到大兒子的房間,看看孩子睡得是否安穩。而後,她熟稔地沿著牆面摸索,按下廚房的開關,這個家有了今天的第一簇亮光。
她要做好一大家子的早餐,而後關上房門,往20多分鐘車程外的宜君縣城去上班。3年前,她在那裡找到了一份名為“人工智慧訓練師”的工作,在縣城最洋氣的辦公樓裡有了一個工位。
為了趕這個“縣城白領”的生活,她特地置辦了電摩,方便每天往返。直至出門,她也不敢去檢視小兒子的狀況。這孩子粘媽媽,驚醒了會哭、會鬧,按時上班的計劃就得泡湯。
宜君縣隸屬於陝西銅川,沿著黃土高原的邊緣長在一處高坡上。全縣人口不足10萬,三個主要街區沿著僅有的兩條主幹道次第展開。李香梅的單位就落在地勢稍低的二馬路旁,在稍顯破舊的建築群中顯得扎眼。
為電摩擰上速度,經過塵土輕飄的土路和水泥路面,到單位的時候往往已是7點50分。正式上班時間在8點,但很多同事已經在工位上工作。李香梅和同事的職責,是透過對影像進行框選、標註,“教”AI認識人類社會中的種種事物。這份工作的酬勞跟計件相關,多看一張圖,就能多掙一份錢。所以李香梅知道,大家都和她一樣樂於早點到崗。
李香梅在電腦上操作一番,調出今天要完成的第一個“專案”。這個專案要求訓練員逐幀找出一則影片裡所有和“眨眼睛”“摸耳朵”相關的動作。她控制著電腦一幀、一幀地播放,每一幀畫面都要略微停頓,用鍵盤上的快捷鍵從畫面某處擷取些什麼,再為擷取部分標註文字,提交資訊,迴圈往復。
同事們和她差不多,大多數時候都聚精會神地操作著面前的電腦。有人要從指令的回答選項中挑出最像“人機”的答案,有人得從複雜的建模圖裡找到細小的血管和病變的圖片,做相應的標註和修復。“這屬於技術活,需要一定的知識水平,一個人一天能做5張圖就屬於很厲害的了。”另一位AI訓練師趙楊娟已入職4年多,如今已經開始負責小組的工作調配。
趙楊娟記得剛入職的時候,她收到一個上百G的檔案包,全是各類動物的照片,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多的貓貓狗狗。她要負責找出所有動物的鼻子。
這樣的工作日復一日,如今的她已經可以盯著螢幕摸到標識所用的快捷鍵,對應鍵位上的圖樣也都被磨損殆盡。
後來她看到過一則有關動物鼻紋保險的新聞報道。鼻紋就像指紋,人類藉助AI,可以快速地識別某個具體的寵物對應的保單,加速寵主獲得理賠的速度和準確度。趙楊娟瞬間起了雞皮疙瘩,“太厲害了”,這份厲害與自己的勞動密切相關,這讓人墜入一種頗為震撼的不真實感。
在AI的應用大熱的幾年之前,資料整理和模型訓練就已經在大規模施行。為了節省成本,往往落地在偏遠地區。而宜君縣這些資料標註員,農村戶口占90%,大部分是女性。
這份工作帶來的震撼是實打實的。
原本,她們認知中接觸過世界上最神氣的人,可能就是村幹部,或鎮長。有人應聘時沒用過電腦,除了刷短影片,對網際網路很陌生。她們中的一些人,一開始和AI一樣,也不會區分南方產的水果榴蓮和菠蘿蜜。遇到講普通話的陌生人,她們總是會減少自己的聲音,怕被對方看穿自己的窮苦和窘迫。
現在這些女人們坐到電腦前,得調動所有作為人類的生活經驗,去識別圖片和影片裡的內容。標註後的素材,會“喂”給AI,成為它認識外部世界、生長智慧的養料。而後,在這之上,再生長出許多服務人類的新功能。
李香梅模糊地知道,自己的工作關係到AI的智慧成長,如同土壤養分和大樹生長的關係。植物生長離不開陽光、水分和土壤,就如AI演算法成長離不開資料的支援。演算法強大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資料的質量和數量。“這真跟養孩子一樣,你給他天天吃蘿蔔白菜,那他肯定長得瘦瘦小小,那你要是蔬菜水果肉類高蛋白都喂著,可不就是白白胖胖。”
最近李香梅追電視劇《我是刑警》,一些劇情觸動了她對自己餵養的這個智慧生命未來的想象。
有一集講述了一樁橫跨多年的謎案。上世紀90年代,民警們靠人工摸排走訪,幾年找不到眉目。直到2000年年初,因為更新二代身份證,在指紋資訊錄入環節,犯罪分子露出了端倪。還有一個情節,因為DNA資料庫的建立,讓犯罪嫌疑人重現天日。
做了快3年的AI訓練師,李香梅對劇情中的資料庫、技術手段十分敏感。“警察會不會拿著我做的這些,分析犯罪分子的微表情、微動作?”說出內心的疑問時,她抱著些期待地眨了眨眼。
這家縣城裡的AI公司之中,很多像李香梅一樣的職場女性,生活橫跨多個維度。一面她們是白領,但屬於鄉村的一面也沒有從她們的生命中剝離,一轉身,她們中很多人還是要下地幹活的農家女兒。
每天下班,王樂都不著急回家。她的家在縣外的村子裡,離公司一個半小時車程。公司離家太遠,工作日她就住在縣城裡公司安排的宿舍裡,孩子交給父母幫忙照看。
平常,王樂下班後不急著去休息,而是會留下來加班,多標註幾張圖。她只在週末或放假時回家。農忙的季節,她也要奔忙於家中的玉米地裡,幫著耕種玉米幼苗,或在收穫時下田掰玉米。
公司裡,像王樂這樣過著多面生活的人很多。週五下班,天矇矇黑的時候,辦公樓周邊就會出現很多等待乘車的身影,他們有的等著熟人,有人等著坐拼車回到位於鄉村的家。
辦公室裡,很多女人的家中仍會務農。大多數人家種的作物是玉米。國慶假期,往往碰上玉米成熟的季節。女人們假期回到家中,還要負責到地裡掰玉米等耕作任務。假期結束,再回到縣城, 成為一名縣城白領。

👆作者供圖:辦公室景象

黃土高原的女兒
在成為AI訓練師之前,李香梅很久沒有接觸過工作。
20歲那年結婚後,她的日子每天都一樣,“眼睛一睜就是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往上數,她的母親、外婆,和許許多多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女性所度過的一生,也是大同小異。
她做過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嫁到車程6小時外的另一個村莊。黃土高原的世界太小了,這已是遠嫁。
戀愛時,和她丈夫度過了一段濃情蜜意的時間,這讓她心甘情願奔赴他鄉。但婚後生了孩子,一切都變了,家裡人的日常起居都壓在她的身上。
她是外地人,也沒有學歷,能應聘的只有銷售和服務員。這些崗位工資在2000元左右,工作時間長,休息時間不固定。因為照顧孩子,她也無法脫身去任職。
丈夫跑小貨車掙來的收入撐起了一家人的開支。儘管這份收入不固定,時多時少,但丈夫在家中佔據了最為尊貴的地位,即使休息在家,也不可能幫李香梅分擔家務。李香梅質疑過,但沒辦法。
李香梅做什麼事都需要跟丈夫開口要錢,無論是自己想買點好的護膚品,給孩子買東西,還是花點錢給在老家的父母盡孝。她覺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簡直是個廢物”。
在她遠嫁後,留在父母身邊照料的責任,就落在了姐姐身上。一度,她相信姐姐會繼承家中的房子和土地,照顧父母。不成想,姐姐嫁去鄰村後,因為婚姻不順,離婚去了南方打拼。
父母日漸衰老,身邊無人照顧,成為她心中的一根刺。後來父親診斷出大型囊腫,丈夫卻只讓她給父母轉些錢,不讓她回家。再後來又捨不得為手術付錢,逼著她放棄為父親治療。
第一次,她沒遵從丈夫的意思,自己帶著孩子偷偷回了孃家,花錢治好了父親的病。
不掙錢的人,就得看別人臉色行事。因此,當她在朋友圈看到AI訓練師的招聘廣告時,心裡一下亮堂了。
那條招聘廣告清晰得像是騙人,招聘海報上只寫了3個要求——會電腦!會電腦!會電腦!
李香梅有點急不可待,她被亮潔的辦公室,雙休,保底3000元月薪,和朝九晚六吸引。
透過面試後,她經過為期10天的培訓,成了一名能進入整個縣城最豪華大樓裡工作的“人工智慧訓練師”。
同一個辦公室內,許多女人默默地共享著相似的處境。
午休時間從12點開始。每天楊穎都提前半小時打卡,趕回家給孩子做午飯。
這家空降縣城的AI標註公司,為需要承擔家務和母職的女性們,設計了特殊的工作制度:
有需要的員工,中午可以早半小時打卡午休,登記後回到住處照料孩子的午飯和作業。週末,女人們會根據自己的情況,補足週中每天早走的半小時時間。
女員工們欣喜於公司劃定了這樣的制度。在過往,沒有人會認為有義務體諒她們身兼多職、分不開精力的難處。

👆圖 | 辦公樓
最遲11點50分,楊穎就能抵達在縣城租住的房子。進屋,她就開始麻利地備菜,在電飯煲裡煮上米飯。12點20分左右,孩子推門進來,她把最後一個菜端上桌,一切都套嵌得剛剛好。
楊穎今年43歲。這些年,部分村小合併,一些村裡的孩子需要到縣城讀書。她便跟著孩子進了城,成了陪讀媽媽。
剛開始去當AI訓練師,楊穎不過是想著補貼家裡。長久以來,公婆和丈夫都有意無意地囑咐她不要多想自己的人生:“照顧孩子,把孩子養成人才就夠了。”而照顧孩子和家人,就是她此生全部應該做的事,一個女人的本分。
有了工作之後,她步入了另一種生活。
憑藉新身份,她可以自由進出辦公大樓,像是電影裡看到大城市的白領那樣。在辦公室,沒有人盯著她提醒,記住自己是誰的母親,應該幹什麼。
她感到自己和同伴們的身體都被舒展開了,逐漸被外面“先進”的世界吸納為一員,身體不能抵達,認知卻時刻在趨近。
女人們逐漸習慣了在公司準備的宿舍集體居住,不想自己做飯了就點外賣。工作多了、累了,就點杯奶茶討自己歡心。
對如今的楊穎來說,那棟辦公樓裡,生長著她人生的另一種模樣。沒有鍋碗瓢盆,只有工作,以及從工作中生長出來的事業和過去長長時光中久違的自我。
楊穎喜歡穿裙子,喜歡風吹開裙襬,柔柔軟軟在風中鼓動的樣子。婆婆以前看不慣她穿裙子,覺得不正經。“但是我掙錢後,有時候甚至收入比她兒子還高了,她就不再說什麼了。”工作為她騰挪出一些屬於自己的空間。如今她喜歡穿網上買的碎花半裙,最中意的一條裙子花了69塊錢。冬天太冷,就在裙子下穿上打底褲,搭配小皮靴,這是跟辦公室年輕的女娃娃學的穿搭。
仍有一些頑固的事物無法祛除。儘管婆婆不再質問,但不上班的週末,回到家,她還是要把裙子塞回櫃子裡,跑上跑下幹家務,穿褲子更方便。“還是得照顧一下婆婆情緒,不然她覺得我這樣就是要出去勾引人。”楊穎樂呵呵地說。
工作稀釋掉了楊穎身上的自卑和孱弱,她很久沒有覺得自己依靠了誰。有時候她會覺得,沒有了丈夫和夫家的限制,她完全有能力過得更好。
就連孩子們,也因為她嘴裡常常提及的那些先進名詞,比如大模型,大資料,AI,醫療等,眼神變得崇拜,“媽,你最近還做什麼厲害的東西了?”楊穎想了想,最近正在標註和醫療相關的照片,將所有管制刀具或暴力場景框選出來,避免孩子們看到這類場景,便回答說,“媽最近在當網警呢。”

👆圖 | 從公司往縣城外車程3分鐘遇到的景色

野蠻生長的“李香梅們”
當AI訓練師,拓展了王樂對世界的認知。
“村裡死氣騰騰的。”王樂用訓練AI時候學到的新詞,描述她認知中被無聊感籠罩的村莊。她喜歡辦公樓,形容這裡:“就像人家說的烏托邦。”
她喜歡待在辦公室裡。這座辦公大樓完全按照一線城市寫字樓標準建設,設定了母嬰間、育兒室,還僱人專門看管女員工們家中缺人照料的孩子,提供臨時托兒的福利。
王樂在非工作時間去辦公樓,都能遇到自願加班的女人。大家一方面為了多掙些工資,一方面辦公樓裡有不間斷的供暖,和能聊到一起的姐妹。女人們在這裡各司其職,衛生間永遠香氣撲面,因為公司僱傭了專門的保潔阿姨照顧員工們在樓內的生活。
這份工作,為她們醞釀出了新的眼界和心氣。“就算我傳統的東西丟不掉,新的東西夠不著,但我也想爭取著再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工作不僅帶來了給李香梅收入和尊嚴,還帶她看到了更寬廣的世界。
近處的生活暫時還沒有變得更加輕鬆。下了班,離開這棟大樓,家裡的活仍然需要她去做。遇到孩子的問題,她還是需要第一個衝上去。有時候她還需要把家裡安排得井井有條再出門上班,遇到大兒子臨近考試,她得掐算好往返的時間。
每天醒來,她還是想趕緊去公司,她喜歡在田地、院子之外的生活,喜歡自由支配收入,希望通往更廣闊世界的可能。
王樂知道自己無法狠下心徹底擺脫社會賦予女人的“責任”,但工作和姐妹讓她意識到自己並不是一個麻木的人。
近一年,她留意到崗位開始把學歷門檻逐步提高到大專,其它用人標準也變得更為具體。越來越多學歷高的年輕人在大城市生活的巨大壓力下,也將就業的眼光挪回縣城。儘管年輕群體和高學歷水平人群的加入,對整個行業的未來發展專業度都是益處,但這也意味著,對女人們來說如安全港灣般的崗位,可能也會在未來的某天更願意容納其他人。
王樂明顯感覺,如今她接觸的東西越來越難。她處理醫療領域的資料圖,同樣標註,她和同學歷的女員工一週下來比大學生少做很多張。
王樂只能加強訓練自己,投入更多時間精力學習,避免被這個行業淘汰。但她也知道,有些東西並不是靠堆砌時間就能趕超,況且她能用在工作學習上的時間本就奢侈。總體來說她還算樂觀,覺得只要公司不讓她走,她一定會牢牢抓住這裡的一切。她也把更多對於工作的期待投射進了孩子的教育裡,她欣喜的告訴孩子自己看到的經歷的一切,希望孩子也能學到更多,去做整條鏈條裡的“上游人”。
曾經,她為了做好一批旅遊行業的資料標註,專門去搜索了外地景區的資料和照片,在一塊電腦螢幕前,她想象著幾千公里之外的大自然,夢想自己也能走出大山,去那些美麗的地方看看。“去那些曾經跟自己一點兒都不著邊的世界走走。”
李香梅開始思考事業的前程,她開始意識到,儘管自己和AI這類新科技搭上了關係,卻處於產業鏈低端,過分被動。“說不定有一天,我們也會被替代。”李香梅說。
回想起以前覺得不自由的原因,李香梅最近琢磨出了一些結果——過去自己總在為別人活。那時候別人問她喜歡做什麼,她明明喜歡旅遊,卻會說喜歡做飯,因為下意識裡,她認為旅遊是利己的事情,只有做飯這樣的愛好才符合“好”女人標準:“為大家的事情說出來才好聽,別人才覺得你是過日子的女人。”
“但為什麼,一定要成為一個會過日子的女人呢?”李香梅說。
如今,這不是她要思考的問題。她的生活已經往前邁了好多步,她現在想搞明白的,是如何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工作上。自己這雙其貌不揚的雙手,可以在外部世界掀起多大的改變,這件事深深吸引著她:“我好像真的做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一些比圍起爐灶重要很多的事情。”
*文中人物有化名

作者|李思婷
編輯|溫麗虹
來源丨AI故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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