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配圖|《人世間》劇照

2024年8月21日一大早,在蘇州市吳江區盛澤鎮蠶花路的燒麥博物館的小餐廳裡,79歲的沈瑩寶要了一份餛飩和一屜燒麥。這種博物館裡有餐廳,餐廳即是博物館的經營模式,讓慕名而來的食客在享受美食的同時,切身感受著這裡濃厚的文化氛圍。多年來,沈瑩寶一直保持著每週都要來吃上一次這裡的燒麥,不僅感受的是這裡濃濃的家鄉味,更像是對自己年輕時離家的一種補償。
還有不到十天的時間,沈瑩寶他們這批1965年遠赴新疆的吳江、江陰、無錫的知青將要舉行支邊六十年聚會。退休後當選了盛澤鎮文聯副主席的沈瑩寶,是這次聚會的主要發起人之一,由於他和老哥幾個年齡都大了,具體的接待工作就請文聯的幾個年輕人幫忙去做。他來到設在先蠶祠的一間辦公室裡,給文聯辦公室的小周交代,對前來參加聚會的當年的知青一定要照顧好。
沈瑩寶安排完,回到家裡,想著過幾天就要和老朋友們相見了,他從臥室找出一大本相簿,來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開啟相簿,一頁一頁認真地翻看著。
當他翻到他返回盛澤鎮後,1999年他在盛澤鎮接待吳濟民、麥麥提肉孜·阿孜時,與他們兩人的合影,沈瑩寶的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
吳濟民和麥麥提肉孜·阿孜這兩位救命恩人已經離開了人世,沈瑩寶輕輕地撫摸著照片上的兩人,看著照片上那兩張已經印刻在腦海裡的熟悉面孔,回憶起當年自己少小離家,若不是遇兩位貴人相救,險些命喪新疆于田縣的經歷,沈瑩寶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讓我們學習魚珊玲同志立志紮根邊疆的忘我精神。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魚珊玲勇敢地劃清自己與資產階級大小姐的界限,拒絕投入資本主義的懷抱,堅定地選擇了加入到我們為實現共產主義建設的偉大熱潮中來,選擇當一名光榮的支邊青年,她的選擇是無比正確的,是值得我們每一位有遠大理想和報國志向的知識青年學習的榜樣……”盛澤鎮的大喇叭裡,反覆播放著上海支邊青年魚珊玲的光榮事蹟,而此時在盛澤鎮,動員200多名盛澤鎮的青年到新疆于田縣新園農場的工作正在緊張進行著。
周文龍來到沈瑩寶他們幾個年輕人聯辦的小工廠,找到沈瑩寶,說:“你聽,又在宣傳魚珊玲了,這事你怎麼想的?”
“我能怎麼想,又不符合條件,人家要的是待業青年,我這已經有工作幹了,報名也不要我。”沈瑩寶說。
“可我知道的情況並不是這樣。”周文龍說,“趙永森你們知道嗎?就是花園聯辦招待所的那個會計,他也報名了。還有錢國華和李青,他們學徒馬上期滿,可以每月領23塊錢的工資了,他們也報名了。你這工作又不是國家安排的,我覺得你報名沒問題,肯定會錄取的。”
沈瑩寶沒心思和周文龍在這個問題上再深入討論下去,他們聯辦的這個小工廠才半年多時間,已經有了起色,不能說放棄就放棄,他還是希望能把這個廠子辦下去,對於去支邊的事情,他沒有過多地去考慮。
沈瑩寶回到家,父親正坐在房子正廳的凳子上抽菸。沈瑩寶和父親打招呼說自己回來了,父親翻了一下眼皮,嘴裡“嗯”了一聲再沒有多餘的響動,依舊吧嗒著在那裡專心抽菸,就像那支菸分秒都不能離開他一樣。
沈瑩寶感覺氣氛不對,父親這是有心事,難道家裡出什麼事了?這個念頭也就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並沒有過多地想,父親的心事,若是需要他知道,父親會把謎底向他揭開的,以前父親就是這樣,沈瑩寶斷定這次父親依然還會這樣。
果真如此。沈瑩寶正想要往自己房間裡走,父親突然開了口。
“你過來坐。”
父親的語言總是那麼簡潔,簡潔得讓人毋庸置疑。
沈瑩寶取來一個凳子放在父親斜對面,坐下,眼睛望著父親,他猜到父親有些不得不說的話,父親的情緒都聚集在他擰在一起的眉頭裡,
父親掐滅了手中的菸頭,抬頭看了兒子一眼,努力用一種平緩的口氣開門見山地說:“今天鎮裡來人了,動員你到新疆支邊,明天就去鎮上的文化宮報名填表。”
沈瑩寶說:“我有工作。”
父親說:“那不算。”
沈瑩寶說:“我們家成分不好。”
父親說:“所以必須去。”
沈瑩寶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在為他將要去新疆支邊的事心事重重。
新疆在哪裡?沈瑩寶只知道那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在中國的最西邊,他聽別人說過,坐火車要走一個星期才能到,還聽說新疆特別冷,冬天出門上廁所,每個人都要手裡拿一根木棍,隨時準備敲打掉凍住的屎尿。
“你們去南疆,一個叫于田縣新園農場的地方。”
“沒聽說過。”
“有些遠。”
“應該是。”
“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不知道。”
沈瑩寶知道,父親對他去支邊放心不下,他對前途未卜的事情,一向心裡沒底,一旦自己走出這個家門,什麼時候見,是否還能見,這要看天意了。
當晚,沈瑩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他清楚,這次他去支邊,是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的,不為他自己想,也要為這個家考慮。沈瑩寶不甘心的是,自己想幹一番事業,本來剛開始起步,現在不得不放棄了。換一個思路去想,去新疆也沒什麼可怕的,聽說這次要招200多人,這麼多年輕人在一起,別人能生存下去,自己也不比別人差,也一樣能過得更好。既然改變不了,就坦然接受,好男兒志在四方,出去闖一闖,就當是見見世面了。

第二天,沈瑩寶去了文化宮報名,想去支邊的人還不少,很多年輕人都是家人陪著一起。
沈瑩寶走出文化宮,向他的小工廠走去,他要和小夥伴們說一聲他要去支邊的事,他希望不去支邊的人能接手廠子,繼續辦下去。沈瑩寶來到廠子,發現大家的情緒不高,一問才知道,廠子裡已經有3個人報了名,加上他,一共要離開4個人,大家都覺得廠子以後沒了希望。
沈瑩寶不這麼覺得,他堅持留下來的人繼續把廠子辦下去,人手不夠,這段時間抓緊招人。被他的堅定感染,大家商量之後覺得一定能堅持把廠子辦下去。

沈瑩寶的確毫無意外地入選了,鎮裡敲鑼打鼓地把錄取通知書送到了他家裡,從這一刻起,沈瑩寶不再是吳江的一名小小工人,而成了一位光榮的支邊知青。
沈瑩寶開始為自己的這次遠行做準備,他想,起碼要給自己弄個箱子。可他一家十幾口人就靠父親和他的幾十元工資維持生活,可謂家徒四壁,哪裡有箱子給他用?
他也不惱,自己從外面找了一些廢棄的包裝箱木板,動手做了一個木頭箱子,把物品雜物一股腦都塞了進去,那是他的全部家當。
支邊知青沈瑩寶準備就緒,只等著通知出發了。

1965年8月30日,盛澤鎮的220名支邊知青集合在先蠶祠前的廣場上,他們要出發了。
廣場上擠滿了人,不止是知青們,還有把他們簇擁在中間的家人、親朋,空氣中飄散著說不完的叮囑,話不完的告別。
縣、鎮領導都來為他們這批支邊知青送別。高音喇叭裡唱著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聽著讓人熱血沸騰,幾輛解放牌汽車整齊停放在不遠處,就等著時間一到,鳴笛出發。
上午十時,鎮上的幹部和負責護送知青的幹部開始組織知青進行點名。確認到齊後,讓大家按照編隊有序上車。沈瑩寶向家人和朋友揮著手,想著自己這次離家不知何日才能回來,心裡不由一陣酸楚,眼淚奪眶而出。他急忙轉過身,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淚,生怕被家人看到,他不想讓家人跟著他一起傷心難過,他想盡快結束這種讓人傷感的場面,只有這樣,大家才能好受一些。於是,沈瑩寶加快了登車的步伐。上了車,汽車啟動,緩緩駛離送別的人群,汽車一直把他們送到蘇州火車站的站臺上。
這趟改變著知青們命運的火車,載著這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駛向祖國的大西北,對這群年輕人來說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這個地方,給了這些年輕人另一種人生。

1965年9月13日,一路輾轉,知青們終於來到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于田縣新園農場。
新的環境給知青們帶來新鮮的感覺。但是,來到農場吃的第一頓飯,讓知青們開始意識到,今後的生活將會是意想不到的困難。知青們來自“魚米之鄉”的江南,吃慣了大米飯,可到農場後的第一頓飯,卻只有一桶用粉碎成顆粒狀的包穀熬的包穀糊糊,和一盆用包穀面做的發糕。
其他條件也沒有一項優越的,住的是大通鋪,幾根立木上鋪幾塊木板,再鋪些稻草蘆葦,就是床鋪。水倒是不缺,院子裡挖有一個大坑,蓄著水,當地維吾爾族老鄉管這個坑叫澇壩,人畜都喝這裡面的水,水面上漂浮的羊糞蛋,就像給這坑水撒進去的消毒藥丸,若是一場大風,水面的東西更豐富,打撈一下,並不影響大家飲用。
最讓知青們吃不消的是重體力的農活。強體力的勞動,磨鍊著這些年輕人的意志。他們走上社會後都沒經歷過強體力的勞動,現在,要幹這麼重的農活,開始他們有些吃不消,但也沒辦法,只能咬牙堅持著。而強體力勞動讓知青們胃口大開,可伙食裡一點油星也見不到,一邊勞動,一邊肚子咕嚕嚕地叫,那種滋味,是對知青們的身體和意志的雙重考驗。
在知青中叫苦怕累的思想有所抬頭。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不是改善伙食,而是加強思想政治學習。農場領導認為知青中蔓延的這種資產階級思想要不得,它會腐蝕知青們的革命意志,弱化戰鬥力,必須要加強憶苦思甜教育,讓知青們到當地老鄉家中參觀學習接受教育。
知青們來到當地老鄉家中,見三塊石頭支著一個被煙熏火燎得黑乎乎的鐵鍋就是老鄉全部的家當時,知青們的內心受到極大的衝擊,他們對自己貪圖享樂主義的思想慚愧不已。自己的日子過得苦嗎?和老鄉的比一比,自己的日子應該用奢侈來形容,分明是自己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是小資思想在作祟,再不懸崖勒馬,將會嚴重脫離群眾。現場教育的效果非常好,知青當中叫苦怕累的聲音消失了,在開展的各種勞動比賽中,大家你追我趕,爭當先進模範。這群來自江南的支邊知青,逐漸適應了農場的新生活。
在近一年多的鍛鍊中,沈瑩寶羸弱的身體變得結實起來。原先他的飯量並不大,由於勞動量大,沈瑩寶一次竟然吃了一斤的清湯麵,把自己都嚇著了。
一年多來,沈瑩寶的文藝才華在知青中表現出來,農場或縣裡組織文藝活動,他都是活躍分子。他會譜曲,還會編劇本,進了農場的文藝宣傳隊,成了骨幹。
只是,新的人生軌跡,並沒有給沈瑩寶帶來平安順利,當沈瑩寶在知青中嶄露頭角的時候,命運卻給沈瑩寶安排了一場猝不及防的飛來橫禍……

1967年1月6日,和煦的陽光給冬日的新園農場送來些許的暖意,天際懸掛著的幾朵白雲讓天空不再單調,偶爾掠過天空的幾隻麻雀,嘰喳地叫了幾聲落在光禿禿的紅柳枝條上。沈瑩寶走出宿舍,按照隊裡的安排,他和林業隊幾名知青約好要去縣城城郊去割編筐用的柳條。大家如約而至,也許是今天的天氣不錯,影響了大家的心情,一群年輕人有說有笑地出發了。
走出農場不遠,身後駛來一輛馬車,趕車的尼亞孜要去縣城拉物資,尼亞孜看到這群快樂的知青,停下車,問他們到哪裡去?順道可以捎帶他們一程。
知青們告訴尼亞孜,他們是去城郊割柳條。尼亞孜立刻招呼大家上車。
能少走一段路,知青們別提多開心了,坐在馬車上不由唱起了歌。
“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毛主席領導革命隊伍,披荊斬棘奔向前方……”
尼亞孜被這群年輕人感染了,馬鞭被他甩得啪啪響,馬車在土路上疾馳,車後揚起一道塵煙。馬車很快駛過克里雅河大橋,再往前走,是一處大下坡,由於地勢低窪,常年被洪水沖刷,形成一道深溝。這條深溝寬近二十米,深數米,把公路攔腰斬成兩段。公路是農場和附近墾區通向縣城的唯一通道,人們在深溝兩側剷出斜坡,鋪成一條S型的車道作權宜之計。每次車輛經過此溝,都小心翼翼,緩緩而行,車上人憂心忡忡,溝,成了交通要道上的攔路虎。
尼亞孜謹慎地駕馭著馬車沿斜坡緩緩而下,但是,事故還是發生了。在慣性的作用下,轅馬越跑越快,在溝底一個急彎衝向上坡時,把一車的乘客拋在溝底,頓時人群發出一片嚎叫之聲。知青們被摔得鼻青臉腫,他們一個個從地上爬起,最後只剩下沈瑩寶一個人無聲地躺在溝底,動彈不得。
大家紛紛湧向失去知覺的沈瑩寶,一邊呼喊著他的名字,一邊輕輕地把他抬起,迅速抬上停在路邊的馬車,所有人的眼神中只有一個想法——送縣醫院。
馬車疾馳,車上的知青團團圍在受傷的沈瑩寶四周,用手輕輕地托起他的身體,儘量減少他的痛苦。
此時的沈瑩寶臉色逐漸變得越來越慘白,神志一陣清醒一陣昏沉,他只覺得胸口就像壓著一塊大石頭,悶得透不過氣來。
瀋海觀抱著沈瑩寶的頭,嘴裡不停地說著:“瑩寶,你要堅持住,馬上就到醫院了,你醒醒,千萬不要睡著了,你一定要堅持住,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經過十餘公里路途的顛簸,馬車終於停靠在於田縣人民醫院的大門前。大家七手八腳抬起沈瑩寶,邊喊叫醫生,邊急忙往急診室送。
經醫生初步檢查,血壓、脈搏已難測出,病人危在旦夕。病情就是命令,全院的醫護人員迅速動員起來,組成搶救隊伍,透視、抽血、化驗、輸液……搶救工作緊張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知青出事的訊息,也迅速傳到了于田縣委。
碰巧當天縣委召開全縣四級幹部會議,會議一結束,縣委書記吳濟民,新園農場黨委書記曹玉琪,縣委副書記樊建福、高克等領導就趕往醫院。
此時,沈瑩寶正躺在手術檯上,全身顫抖,醫生立即注射鎮靜藥物加以控制。室外正研究著治療方案。經會診,初步斷定沈瑩寶是因大量內出血導致斷續性休克,病情十分危急,出血部位極有可能是肝臟。一種意見認為肝臟是危險的部位,縣醫院不具備肝手術的技術和條件,必須立即轉院(在六十年代,醫學界視肝臟為外科手術禁區,國內僅有上海長海醫院等極少數著名醫院在作肝手術的探索);另一種意見認為沈瑩寶處於大量失血狀態,一旦向和田轉院,病人經受不住180多公里路程的顛簸,繼續出血,必定死於途中。因此必須立即剖腹探查、手術治療。
兩種方案都有理由,也都有危險,怎麼辦?大家的眼光集中到縣委書記吳濟民那張表情嚴竣的臉上。
吳濟民,這位曾參加過解放戰爭,歷經槍林彈雨、艱難困苦,善於在複雜情況下快刀斬亂麻的縣委書記,這時也陷入了沉思。時間就是生命,望著一雙雙焦慮的眼睛,他輕聲與身邊的副書記們交換了意見,斬釘截鐵地說:“立即手術!要盡最大的努力搶救支邊青年的生命。”隨後他接過手術通知書,在上面代表病人家屬簽下了“吳濟民”三個大字。

在此次對沈瑩寶的搶救中,有兩個起關鍵作用的人,如果不是他們,沈瑩寶恐怕活不過當夜。
其一便是吳濟民,若不是吳濟民當機立斷地簽字,一旦手術時間拖延,耽誤了搶救時機,沈瑩寶的命運再無後續。簽字之前,吳濟民或許也想過,一旦手術失敗,他的政治生命有可能因此終結,這三個字,字字千鈞。
另一個關鍵人物則是主刀醫生麥麥提肉孜·阿孜。
于田縣人民醫院裡,手術的各項準備工作迅速鋪開,一道道命令從臨時組建的搶救小組發出。
在手術過程中,病人需要大量輸血,而醫院又無血庫,這就需要動員更多的人到醫院來獻血。縣廣播站立即播出為支邊青年獻血的動員令,動員令透過電波傳遍全城,很快,聽到廣播的幹部職工、群眾奔走相告,湧向縣人民醫院。
于田縣城的供電是靠電廠那臺柴油發電機,由於功率不足,往日里就常常電壓不足。這天許多單位接到通知後,為了保證醫院搶救工作中有足夠的電力,自覺切斷了自己的電源。
除此之外,為了保證醫院搶救工作的順利進行,平時只供電幾個小時的發電廠,立即組織工人加班,連續供電,醫院大樓內徹夜燈火通明。
醫院採血室擠滿了人。室內,一組組醫護人員正緊張地忙碌著,給前來獻血的人取血樣、化驗、抽血、填單,一切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偶爾聽到一聲醫療器械的碰撞和急促的腳步聲。走廊裡已經排起了長隊,聽到廣播後陸續趕來的獻血者已經超過二百人。人們焦急地等待著,輕聲打探著病人的訊息。人群中有與沈瑩寶朝夕相處的農場職工,有縣上各單位的領導幹部職工,有滿懷愛心的維吾爾族老鄉。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並不認識這位支邊青年,但是人們知道受傷的是自己的同胞、戰友,是共同生活和工作在於田土地上的親人,大家甘願為挽救沈瑩寶的生命而獻出自己的寶貴的鮮血。
晚上八時,手術室內,參與手術的醫生和護士已經準備就緒,各就各位。沈瑩寶躺在手術檯上,面對無影燈,吸入乙醚,進入全身麻醉狀態。
擔任主刀的是麥麥提肉孜·阿孜,他是一位有豐富經驗的中年外科大夫,雖然學歷不高,但有數千例手術的經歷,平時好鑽研,好讀書,心理素質好,處理疑難手術十分果斷。他醫術高明,在整個縣內屬第一流,即使是醫科大學畢業的幾位醫生也很欽佩他的手術水平。
在之前會診後的那場討論中,麥麥提肉孜根據病人的呼吸、脈搏、血壓和其它症狀,結合考慮受傷的時間等等,判斷為肝破裂,堅定必須立即手術,否則生命最多隻能延續幾個小時。雖然肝臟還是外科手術的禁區,但是麥麥提肉孜早已開始對肝手術進行研究,也曾在學術刊物上讀到過一些肝手術成功的例證,他認為只要配合默契,有足夠的鮮血供給,加上病人有旺盛的生命力,和他自己的經驗和細緻的工作作風,手術還是有成功可能的,何況病人的病情已不允許再作轉院的考慮了。當然,他也清醒地意識到手術要冒極大的風險,一旦失敗,病人將立即死亡,隨即而來的是種種非議、指責,甚至批判,一頂頂大帽子可能會扣到他的頭上,由此結束他從醫的生涯。但是他已經來不及考慮那麼多的個人得失,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從死神手中奪回一條年輕的生命。最後,經過縣委領導和醫院領導慎重考慮,採納了麥麥提肉孜的建議,並請他作為主刀醫生,來完成這項艱鉅的任務,其他醫院的骨幹力量由他調配為他當助手,集中全院最優秀的醫療資源為這次的手術增加成功的砝碼。
手術室內氣氛十分緊張。麥麥提肉孜·阿孜手握手術刀,神情嚴肅。麥麥提肉孜用手術刀在沈瑩寶的右上腹輕輕劃開了一個口子,撥開肌肉,露出腹膜。他的手稍稍停頓了一下:診斷正確與否,馬上可見分曉。手術刀剛剛刺破腹膜,“嗖”,突然一股鮮血筆直向上衝出半米多高,麥麥提肉孜略略點了一下頭,迅速擴大切口,手術室內響起一陣手術器械的聲音。
現在腹腔已經開啟,露出破碎的肝臟和滿腔的鮮血,一切正如判斷的那樣。隨著手術的進行,取淨了鮮血,清洗了腹腔,仔細檢查了肝臟的裂痕,麥麥提肉孜的兩條濃眉又打成了結:只見肝葉的前部橫貫著一條深深的裂縫,直達肝葉的深處,裂縫兩邊還佈滿細小的裂紋,就像一張河流的鳥瞰圖,葉尖還有兩小塊肝的碎片跌落在腹腔中,肝葉後部同樣已裂成許多碎塊,有三分之二的肝臟掉進了腹腔,剩下的也像一串葡萄一樣掛在那裡。情況要比估計的更為嚴重。充當助手的醫生們默默無聲,嚴肅的目光對視了一下,手術室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手術室門外與室內一樣緊張。吳濟民和幾位副書記誰都沒有離開,雖然從早晨到現在大家已連續工作了十多個小時。為了組織搶救,連晚飯也沒顧上吃,大家都已困了,乏了,餓了。但是搶救工作牽動著每一個人的心,誰也不願離開。大家沒有人說話,靜靜的走廊另一頭聚集著一群農場的支青和熱心腸的群眾,大家都在焦慮地等待著……
手術還在進行,麥麥提肉孜的額頭佈滿汗珠,護士不時給他輕輕地擦拭。麥麥提肉孜那雙粗壯的手此時變得比姑娘的纖手更為靈巧,破碎的肝葉在他的手下慢慢地被縫綴起來。肝葉十分脆嫩,手術針在肝葉上穿行,那精細、輕巧的功夫要比刺繡更為高深許多倍,每縫一針都要用十分的力氣和萬分的小心。為了把僅剩下的肝臟固定好,麥麥肉孜大膽地把腹腔內的大網膜割下來一半,用來包裹住縫合後剩下的肝臟,這種撤東牆補西牆的辦法在當時實屬無奈之舉,但是,也正是這個大膽的辦法,創下了一次醫療奇蹟。
時間在一秒一分地過去,手術室外的吳濟民書記不時抬起頭來望望掛在走廊上的時鐘,心裡作著種種猜測。十一點、十二點、一點、二點……突然手術室的門被開啟,醫生、護士們推著擔架車出來了,看到醫護人員的臉上露出笑容,吳濟民和在場副書記們不由鬆了一口氣。
手術取得初步的成功。
手術從晚上八時開始到凌晨二時結束,整整進行了六個小時。這是多麼漫長而揪心的六個小時啊!在這六個小時裡,多少人為了手術的順利進行而竭盡全力。縣人民醫院動員了全院的一切力量,從院長、醫師、麻醉師、護士、藥劑師、化驗員到後勤工作人員,幾乎所有人都投入了搶救,度過了一不眠之夜;二百多名獻血者的獻血一直持續到手術結束;發電廠的工人們為了保證供電整夜守在發電機旁;縣領導全程指揮著整個搶救;全城還有無數個相識或不相識的好心人在為沈瑩寶的手術牽掛著、祈禱著……
沈瑩寶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守護在他床邊的是農場的劉婉英和張昌華,從開始到沈瑩寶醒來,他們兩個沒敢閤眼,隨時注視著沈瑩寶的細微變化,現在,兩人見他醒了過來,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以後的幾天裡,沈瑩寶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心情也格外好。病房裡每天都有一批批的人來慰問,相識的,不相識的,農村的,機關的,都表達著同一種關切……沈瑩寶也從大家的口中得知了自己在被摔下馬車後所發生的一連串的故事,每一件都深深地觸動著他內心深處最敏感的神經,他的不幸,讓他又品味到人生中的大幸。
父母給了他第一次生命,而於田縣人民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沈瑩寶出事的訊息傳到新園農場時,立刻在知青當中引起不小的震動,大家為他是否能挺過這一關而憂心忡忡。畢竟開腸破肚是大手術,縣醫院真的能完成嗎?不久前,二中隊有一位叫孟六寶就因為胃穿孔死在了農場,沈瑩寶的情況聽起來比他要更嚴重。
農場的知青坐臥不安地為沈瑩寶祈福,希望他轉危為安。
當手術成功的訊息傳回農場,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只盼著沈瑩寶回到農場,一定要好好給他個擁抱。

手術後的第7天,也就是1967年1月13日,手術切口的縫線部分被拆去。14日,對剩餘部分進行了拆去。這時的沈瑩寶心情格外好,病房裡不斷有前來看望他的各族朋友,他也瞭解了舉全縣之力搶救他的全過程。但是,手術切口的縫線拆去沒幾天,他開始出現高燒,用藥後有所緩解,但藥量稍減,很快復發。反覆幾次,醫院決定把他轉上級醫院。2月1日,沈瑩寶被轉到和田地區人民醫院。
但終究因手術後引起的種種後遺症難以治癒,在此後長達一年半的治療中,沈瑩寶先後轉院到新疆醫學院、上海長海醫院、東方紅醫院(今瑞金醫院)接受治療。這期間,他又經過了8次大小手術,才得以痊癒。所有參與治療的醫生都一致認為,是于田縣人民醫院那次有效的搶救挽救了他的生命,為以後得治療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創下了一次奇蹟。
1968年10月,經過輾轉一年半的治療,沈瑩寶在還未完全康復的情況下提前返回了新園農場。沈瑩寶專程去了趟自己發生意外車禍的地方。他佇立在那條深溝前,百感交集,忍不住潸然淚下。而那條溝,為了紀念這件事情,知青們給那條溝起了一個具有特殊意義名字——“瑩寶溝”。
然而,這時的新園農場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以“鬧革命”為主的各種鬥爭鬧得沸沸揚揚,農場正常的生產活動無法開展,很多人都尋求自保,更何況,沈瑩寶的身體在經歷多次手術後,並未徹底恢復。
1972年底,沈瑩寶向組織提出回故鄉盛澤治療手術後遺症,農場同意了他的請求。由於他的傷病是工傷事故引起的,在他回家鄉治療和養病期間,農場照發工資。
1976年,這段特殊時期終於過去,到了1977年10月,由於政策變動,新園農場要與另外兩家單位合併,新園農場的領導向沈瑩寶提出三條建議;一是完全脫離農場,在盛澤另行就業;二是返回農場,考慮到他的身體情況,會為他另行分配工作;三是繼續修養,後果未知。
1989年初已經在盛澤鎮有了自己的家的沈瑩寶,在家休養了5年,現在他要做出重返農場或留在家鄉的選擇。由於農場合並,新的單位對他的情況不熟悉,能否繼續照發工資很難說;回農場,他不願意;若繼續這樣在家裡休養,新的單位也未必同意。於是,沈瑩寶決定了斷與農場的工作關係,選擇了在盛澤自謀出路。
去新疆支邊前,沈瑩寶與夥伴開辦的小工廠,如今已經和鎮上的另一家企業合併成一家鎮辦企業。按理說,那裡不失為一個好選擇,但這麼多年沈瑩寶與工廠已經脫離了關係,他並未選擇去這家鎮辦企業,而是自主選擇了鎮上的另一家當時最不讓人看好的包裝印刷廠,當了一名供銷員。他認為,盛澤鄉鎮企業發展很快,但是,包裝行業相對較慢,因此發展潛力很大,他敏銳地看到這裡面蘊含的商機。
沈瑩寶的選擇不是沒有依據的。1966年至1976年的這段特殊時期結束後,各行各業蠢蠢欲動,沈瑩寶判斷,自己當年辦廠的經驗和後來在家休養時積累的人脈,是能支撐自己做出一番事業的。
沈瑩寶進廠的第二天就開始出差,到外面推銷產品、採購原料、承接訂單。在全廠職工的努力下,這家包裝印刷小廠很快成為鎮辦企業的佼佼者,沈瑩寶也從供銷員做到了工廠的科長、副廠長和廠長,並於1985年調入盛澤鎮工業公司,後來改名為盛澤鎮鄉鎮企業管理服務站、盛澤鎮經濟服務中心,從事全鄉鎮鎮辦企業的管理工作,而盛澤鎮轄區所屬企業就有三千多家。直到2006年退休。
在回到故鄉的知青中,沈瑩寶是比較幸運的一個。因為受傷,沈瑩寶因禍得福提前回到了盛澤,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機遇,後來透過學習取得大專學歷,一直從事企業的管理工作。退休後,沈瑩寶當選了盛澤鎮文聯副主席,他每天堅持創作,先後發表了近千篇散文,出版了11部作品集。

沈瑩寶輕輕地撫摸著照片時,老伴童菊文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到客廳,輕聲對他說:“又想你那些老朋友了吧?”
“是呀!人年紀大了,喜歡懷舊。雖然吳濟民和麥麥提肉孜已經離開了我們,但我們不會忘記他們,更不會忘記那段激情歲月。”沈瑩寶說。
編輯|右七 實習|文雪

朱 紅 傑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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