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金賽綸難過是不夠的

1
這是我最近必須要寫的一篇文章。
關於金賽綸,關於具荷拉,關於崔雪莉。關於一個個跌落的少女。
寫她們如何從寵兒變棄兒,如何一點點黯淡,如何被一種壓倒性的力量一步步推到命運谷底。
寫她們怎麼就要到放棄自己生命的地步,才能發出一聲讓世界聽得到的吶喊。
2
先是一條最近最讓人憤怒的新聞。金賽綸去世 31 天后,韓國娛樂記者李鎮浩爆料,“金賽綸承認結婚”,“金賽綸承認墮胎”。
且不說所謂爆料錄音的真假,不在人世的她要怎麼“承認”?她還要怎麼被蕩婦羞辱?怎麼被輿論埋葬?
(網友@TT 對爆料音訊的波形分析圖)
追加的不只是羞辱,還有緬懷。
金賽綸離開時,世界好像又重新愛上了她,開始痛惜她的天賦,感嘆她的厄運。就像 6 年前對崔雪莉和具荷拉一樣。
她們都曾是受寵的天才少女。
雪莉幼年成名,是行業巨頭 SM 公司給予厚望的“小公主”,是“人間水蜜桃”,是最甜美的“口袋妹妹”;具荷拉出道就是 K-pop 女團門面擔當,在爆火的韓劇《城市獵人》裡演富家千金;金賽綸 8 歲開始演電影,9 歲走進戛納電影節,14 歲拿青龍獎最佳新人,是韓國“忠武路”最耀眼的演技派童星,天賦異稟。
“天才少女”這個標籤下,我想強調的不只是“天才”,還有“少女”。
在東亞娛樂產業,“少女”意味著純潔,意味著不諳世事,意味著吹彈可破的皮膚,還有乖順甜美的笑容和惹人憐愛的淚水。
是整個社會安放在“少女”軀殼上的美好幻想,讓一代代美少女被捧到高位,被捧到千萬人的注視下。
時間倒回到 15 年前,看著扎雙馬尾唱跳的雪莉,看著頭髮長長,在舞臺上發光的荷拉,還有年紀小小,卻已經可以在大銀幕上飆演技的賽綸,沒有人能想到,她們的一生會驟停在二十幾歲。
跌落髮生在一瞬間。
從雪莉戀情曝光、退團、發表 no-bra 言論,從具荷拉被控告家暴,被曝出向男友下跪,從金賽綸發生酒駕事故,釋出和金秀賢的貼臉照。
她們相繼被打成“瘋女孩”,相繼成為韓國網友最想從電視上、從廣告牌上、從社交網路上扒下來的女孩。
她們的罪名是“墮落”。
——一個有道德瑕疵的少女,不配出現在公眾視野。
——一個不再能用於安放純潔幻想的少女,不配被喜歡,不配站在高位,甚至不配擁有最普通的生活。
於是,她們以“墮落”的名義,從高處被狠狠推下。
3
她們是怎麼被推下的?
問下這個問句,我想起很多個瞬間。
想起雪莉的笑容。
這個被當作“面向公眾最精美的一流產品”打造的女孩,面對鏡頭,即使不適,即使感到痛苦,也不被允許停止微笑。被男主持調侃“叔叔粉最多”,她笑;被罵“關種”(靠博出位獲取關注的人),她笑;在節目裡讀出對自己的惡評,她笑。
她像是被設定好了“乖巧甜美”的程式,不被允許擁有自我意志。
想起賽綸的膠鞋。
17 歲,她為在服兵役的 29 歲的金秀賢穿上膠鞋。在韓國,這被看作情侶間一種甜蜜的“習俗”,代表著忠誠與等待。
她誤以為,那個掌握著遠高於她的社會資源的成年男性,對她施加的控制,是真愛。
想起荷拉在電梯外的下跪。
她當時被男友崔鍾範威脅,要曝光私密照和性愛影片,要毀掉她的職業生涯。
沒有犯任何錯的是她,下跪的也是她。
我還想起了查資料過程中的很多次崩潰和無力。不知為什麼,整個韓國社會,無論男女,對她們的惡意竟然像潮水一樣,洶湧地、壓倒式地、密密麻麻地,不斷淹過她們的頭頂。
她們說什麼都錯,做什麼都錯,一舉一動都會被審判。
雪莉和男友吃烤肉,被說成“肉慾戀愛”;在 ins 上發幾張和朋友聚會玩鬧的照片,被說成“淫亂party”;還有惡意造謠,“吸毒的話不是會瞳孔擴張嗎?看看雪莉的瞳孔,一看就是吸毒者。”
金賽綸在綜藝裡,只是說了句“阿西巴”,會被罵。21 歲和朋友一起在家裡喝啤酒,會被說,“看上去墮落了。在元斌大叔面前喝牛奶的賽綸,變成大人後居然在喝啤酒。”
敢問,說髒話,在家裡喝啤酒,是什麼了不得的死罪嗎?
更讓我膽寒的,是她們連為自己辯解和呼救的資格都被剝奪。
一切發聲都被扣上了冰冷的罪名:
“她在炒作。”
“她戲真多。”
“她就這麼害怕過氣嗎?”
金賽綸去世前最後的幾條 ins,都是發帖後秒刪。她釋出和金秀賢的合照,被罵“蹭熱度”“戲真多”。沒有任何一家媒體去求證她的意圖。沒有任何一個人回應她的呼救。
還有酒駕,那次讓她前途盡毀的酒駕。
她傾盡積蓄,為酒駕承擔了後果。可她去咖啡店打工賺錢,會被質疑“擺拍作秀”“兼職cosplay”“為什麼還有心情化妝”,會被舉報“縱容酒駕犯錯者”,被抵制被辭退。
沒有人求證,沒有人聲援。

具荷拉第一次自殺未遂,卻要因為“產生不良影響”,向公眾道歉:
“以後會努力變得強大,讓大家看到健康的自己。”
而當她嘗試努力復出工作,好好生活時,被再度攻擊:
“自殺沒幾天就開始活動了,實在是不得不讓人懷疑之前的自殺都是炒作的一部分。”
更諷刺的是,雪莉去世後,作為好友的具荷拉在直播裡痛哭,卻被網友質疑,她在利用雪莉的死來獲得人氣。
最終,雪莉離開 41 天后,具荷拉也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她生前最後一條道“晚安”的 ins 下,依舊堆滿了惡評。
4
不止這些。
一個更令人痛心的事實是:
被迫跌落的她們,都曾拼了命地讓自己重新站起來。
她們抓住微薄的養分,努力讓自己變強,來抵禦下墜的力量。
雪莉在《惡評之夜》節目裡,永遠表達清晰,有理有據,一邊聆聽惡評一邊回應質疑;
具荷拉在偷拍風波之後,迅速投入密集的工作,“很辛苦也要裝作不辛苦,很痛苦也要裝作不痛苦”,向擔心她的哥哥承諾,“我會解決,別擔心”,向喜歡自己的人承諾,“會努力讓心靈變得堅強”。
還有金賽綸。酒駕後她走訪了 57 家因她遭受損失的商店,向每家商店道歉並給予賠償。她去咖啡館打工還債,偶遇的網友形容她負責、熱情、有禮貌。
她專門改掉名字,為了打工不被認出、投訴、辭退。“賽綸”在韓語中是嶄新、珍貴的意思,她改掉“嶄新”的名字,想過上“嶄新”的生活。
她們都是手握著一手爛牌走到高處的,童年都不怎麼幸福,為了賺錢,進入娛樂圈,靠自己爬出泥沼,沒有一個是僥倖。
可哪怕跌回了泥沼,也在不斷努力,從支離破碎的生活,找到一點點值得愛、值得付出熱情的東西。
具荷拉過世後,人們在她的家裡找到一棵已經佈置好的聖誕樹。
她寫日記,在日記裡努力地自我擁抱,“荷拉呀,清醒一點,沒關係的,沒關係,會變好的,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
金賽綸在早前的綜藝裡,一個人吃飯也會做至少三道菜,因為“飯要吃得有人樣”。
她早早地高分考下駕照,報了綜合料理學院,拿到咖啡師資格證,還堅持做了 8 年的遺棄動物志願活動,清理狗舍、為動物洗澡、運送飼料,輿論纏身時也沒有中斷,一直做到 2023 年。
她曾說過,自己的目標是,隨心所欲地生活,慢慢地、都嘗試一下。
“幸福吧,這是我的口號。”
在惡意全方位的擠壓下,“沒關係”成了護身符,“會幸福”成了奢侈品,“撐下去”成了唯一的念頭。
但即便已經如此辛苦,已經有這麼多不必勇敢的理由,她們依然長出了自我,長出了勇氣。
她們甚至勇敢到,想要託舉更多的女孩。
雪莉,被無數次蕩婦羞辱的雪莉,依然會發文支援韓國廢除墮胎罪,會向更貧困的女性捐贈衛生巾,會強調“穿不穿內衣只是一種個人自由”
自己就是偷拍受害者的具荷拉,會主動聯絡正在調查聊天室事件的女記者,主動提供證據。她說,
“記者您好,我是荷拉,我真的很想幫到您。”
“記者你好,我沒事的,我會努力生活的。”
昨天,金賽綸媽媽在親手寫的信裡,提到女兒曾和她做過的那些約定,
她說,媽媽,今天我們去漢江公園散步吧,
她說,媽媽,今天我們去打羽毛球吧,
她說,媽媽,今天和姨母一起去做志願活動吧,
她說,媽媽,今天就聽你的話畫一幅明亮的畫吧。
她和媽媽約定,“我要活下去,無論如何,我都會撐下去。”
5
我最近常常想起,她們懷抱期待,帶著尺寸適宜的笑容,說出的那些近乎乞求的話:
“觀眾朋友們,請多疼愛我一些吧。”
“有些訊息不是事實,只是因為害怕而無法澄清。”
“希望各位也能用美麗的語言和美麗的眼神看待我。”
而在她們離開後,我們能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卻是,“如果……就好了。”
雪莉的朋友說,“為什麼我一次都沒能先走近她一步呢?”
賽綸遺作的導演說,“為什麼我沒能抓住賽綸?真的非常後悔。”
荷拉的哥哥說,“很抱歉我們都沒再大一點聲告訴你。”
成千上萬的網友說,“如果能更早一點認識你就好了。”
我相信這些話都是真心,但它們的音量太小了。
大 S 過世後,有一條我印象特別深的微博,
“我有個比較難過的點是我沒有大張旗鼓地支援過她。
我太懶了,總覺得心裡喜歡就夠了。
但討厭她的人從不偷懶。
於是,在崔雪莉、具荷拉、金賽綸,在每一個跌落的少女耳邊,一浪接一浪襲來的,永遠是刺耳的、討厭的、質疑的聲音,鋪天蓋地,剿殺無餘。
或許有人會問,只是少發一句惡評,只是多做一點微弱的支援,真的有用嗎?
在金賽綸過世 3 天后,有一位記者在節目上講了一件小事。
他偶遇在咖啡店打工的金賽綸。那時很多人都在質疑她作秀,記者也不例外,直到親眼見到辛苦工作的金賽綸。他主動留下了自己的名片,和一張帶著歉意的便條,
“其實我也是看到報道後誤會你的人之一,真的很抱歉,針對目前流傳的那些新聞,我也想向你道歉。
希望未來能在更好的日子、更好的場合,以電影採訪的方式相見。”
只是一張輕飄飄的便條而已。
那家咖啡店的老闆後來聯絡了這個記者,他說:
“金賽綸看到這張便條後,跑到天台哭了很久。”
6
便條不該只有一張。
這也是我今天最想呼籲的,當一個女性從高處跌落,當她有話要說時,
請先不要質疑她的動機;
請不必要求她是一個完美受害者;
請不要只惋惜或指責她的墜落,卻從不聽她自己的聲音;
請不要逼她無可避免地走上這樣一條道路:自證,道歉,以身入局,以死明志,或是沉默,直到縫起自己的嘴巴。
我們可以做那個遞出便條的人。
去主動釋放更多的善意,主動伸手接住她們,不要讓她們退無可退。
當她們痛苦到尖叫時,去做她們的迴音。
最後,寫這篇文章時,我反覆在聽雪莉的最後一張專輯,釋出在她過世的前四個月。其中有一首歌,叫做《 온더문(On The Moon) (月亮上) 》。
裡面有一段歌詞是:
Why do you need a clue?
你為什麼需要線索?
Hey I know, you can love me.
嘿,我知道,你可以愛我。
오직 여기서만
只有在這裡,
느리게 올라가는 밤
才會緩緩降臨的夜,
이젠 도와줄 수 있니
如今你會幫助我嗎?
這一次我的答案是:
“是的,我會。”
那麼,你的答案呢?
編輯:拂曉星 王雪琴
責編:梁珂

部分素材及圖片來源:紀錄片《致真理/人格四重奏:雪莉》《Burning Sun:揭露韓流明星聊天室裡的秘密》、節目《on&off》《惡評之夜》《幸福的早晨》、@看韓影、@銘天吃酸菜魚_

 晚禱時刻 
如果我可以成為一個“新的人”,
那麼我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想成為一個對他人的痛苦有更多想象力的人。
——林奕含
 今天開始,
 此刻開始,

 用美麗的語言,

 和美麗的眼神看她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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