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秀賢事件背後：自殺的韓娛女星，和她們的困境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今年2月16日，韓國女演員金賽綸在家中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年僅24歲。金賽綸以童星身份出道，2022年5月，因一起酒駕事故，星途終止。此後，復出受阻、債務沉重的金賽綸，一度是以負面形象出現在韓國輿論當中的。

直到金賽綸去世後近一個月的3月10日，韓國自媒體“橫豎研究所”向公眾放出照片、影片等物證，指控韓國男演員金秀賢在金賽綸未成年時與其開始交往，酒駕事故後，又對金賽綸進行逼債。

在女方親屬和金秀賢的幾輪迴應後，人們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金賽綸的死亡，是被一段不對等戀情和嚴酷環境圍剿後的血淚控訴，而這樣慘烈的控訴已經在張紫妍、崔雪莉、具荷拉等韓國女星身上出現過多次了。

文｜阿嚏

編輯｜王海燕

從“完全否認”到“區域性承認”的戀情

3月10日，韓國自媒體“橫豎研究所”在與金賽綸的姨媽取得聯絡後，公佈了很多重磅實錘，其中包括二人的親吻照，金賽綸存在草稿箱裡未發出的戀情宣告，以及金秀賢服兵役期間寄給女方的親筆信……

該媒體在直播時指出，二人的戀愛關係從2015年11月19日開始，到2021年7月7日結束，持續了6年。兩人開始交往時男方27歲，女方只有15歲。在戀情期間的2020年，金賽綸加入金秀賢和其表哥當時剛剛創立的新公司Gold Medalist，是該公司除了金秀賢以外，當時最知名的演員。

流出的親密接吻照，拍攝於2016年，當時的金賽綸，還在15、16歲的年紀。

但在Gold Medalist的三年時間，金賽綸發展平平。一方面，她在公司內承擔了大量事務性工作，如選拔新人、演技指導等，並且沒有獲得相應的酬勞；另一方面，在Gold Medalist期間，她接到的資源中，僅有《無人知曉》《優秀巫師賈鬥心》和僅一集的特別短劇《她們》算得上“有效播劇”，原本電影演員出身的她，在電影方面甚至完全空白。

根據媒體報道，金賽綸當時已經接到了Netflix的劇集《獵犬》，算是優質資源。從目前爆出的債務檔案來看，金賽綸酒駕事故後，需要賠償的經濟損失總計10-11億韓元，其中事發處公共設施和商鋪出的賠償，包括給廣告商的違約金，約3.5億韓元，已全部償清，剩下的7億韓元債務，主要就是《獵犬》的違約金。

但這筆債務，並非金賽綸和《獵犬》劇方的債務，而是由Gold Medalist先行賠償後，金賽綸與經紀公司之間的債務。這筆債務也被認為是壓垮金賽綸的最後一根稻草。而這筆債務目前廣被詬病的原因有三：第一，根據金賽綸姨媽的說法，如果是更有經驗的大型經紀公司，違約金或許不會如此之高；第二，經紀公司與藝人共享收入，賠償本來也應按比例分擔，但Gold Medalist的做法是，將全部債務轉嫁給了金賽綸個人；第三，在已知曉金賽綸沒有積蓄也無法接戲的情況下，Gold Medalist設定了一年零一個月的超短還款期限，“橫豎研究所”指出，這遠遠低於類似債務通常的三年償還期。

按照這樣的不平等條約，2023年12月的還款期限到來後，Gold Medalist 的法務和律師向金賽綸發出債務追討檔案，明確聲稱，如無法還款，可能面臨民事和刑事訴訟。當時，金賽綸私下聯絡了作為公司老闆的金秀賢，金秀賢不但沒有回覆，還將女方發來的資訊和電話號碼截圖轉發給媒體。金賽綸又在社交媒體釋出兩人的貼臉照，隨即秒刪。按照後來金賽綸的說法，她是希望用這個方式逼迫男方主動聯絡自己。但金秀賢的做法是，否認戀情傳聞。這也導致金賽綸又遭受了一輪網路暴力。

《來自星星的你》劇照

直到金賽綸已經過世的2025年3月，面對媒體每天放出的爆料和洶湧的輿論討伐，金秀賢才從強勢的“完全否認”，變成“區域性承認”。但在萬字長文中，金秀賢強調，戀情存續期為2019年夏天到2020年秋天，比女方親屬告訴媒體，少了整整5年。需要注意的是，女方生於2000年7月31日，按照韓國19歲成年的法律規定來看，金秀賢方在極力迴避“與未成年人交往”及由此可能涉及的法律與道德風險。

至於債務問題，Gold Medalist承認曾透過法務向金賽綸發過關於債務內容確認函，但強調這只是壞賬後必須要走的程式，公司從未要求過她清償，女方對債務方面的法律知識不充分，所以可能產生了誤解。金秀賢則聲稱，對這筆債務不知情。

目前，一輪又一輪的雙方材料讓大多數人對金秀賢失去了信任，我們無法從他的回應中窺見金賽綸死亡的更多真相，只是更深刻地感受到了由資源、地位和權勢的懸殊而產生的情感不對等。當你的戀人，同時是你的老闆和債主時，你有可能獲得溫存的包容和額外的人情分，但也可能遭遇更無情壓榨和拋棄。

被凝視的“她”

如果按照女方生前及其親屬的說法，金賽綸和金秀賢開始交往時，未滿16歲，尚未達到韓國現行法律規定的性同意年齡。若兩人在金賽綸滿16週歲前發生性關係，根據韓國現行法律，金秀賢可能面臨刑事犯罪指控。不過，這一指控是否成立還需考慮行為發生時的法律適用。若性行為發生在《刑法》修正（2020年5月19日）之前，那麼，根據當時施行的法律規定，金秀賢的行為不構成強姦罪。

回到公開可見的兩人關係上來說。如果按照兩人2015年11月開始交往的時間點回看，那年10月，金賽綸還是稚氣未脫的青少年形象，但3個月後，她的穿著打扮已開始向成熟女性靠攏。

金賽綸當年的風格轉變，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最近的另一條韓娛新聞，韓國Crea Studi公司策劃了一檔名為《Under 15》的女團選秀節目，顧名思義，所有參賽選手都不滿15歲。從公佈的選手海報上看，最小的選手甚至只有9歲。但這些五官和身形還處於青少年的女孩，卻化著濃濃的成人裝，以成熟姿態跳著女團熱舞，給人的觀感不是青春活力，而是詭異。與此同時，JYP公司曾在2018年清退掉練習生中的非00後，當時，該公司的練習生中，有一位日本藝人坂本舞白，出生於1999年，尚不滿20歲，就因“年齡大”而失去了出道機會。

將稚氣的未成年女性包裝成與她們本來面目不符合的成熟樣貌，同時嫌棄剛剛成年的20歲左右的女性年紀太大，這種異化未成年女性，提前收割少女的青春紅利，然後又將成年女性汙名化為"市場價值衰退品"的價值觀，本質都是在物化女性，剝奪女性的主體性。

直到陷入金賽綸的死亡風波，被指戀童後，人們才注意到，金秀賢還曾在《擁抱太陽的月亮》片場，突然走過去擁抱當時年僅13歲的童星金裕貞。後來他還公開表示“大家太把她當小孩子了，期待她未來某天可以和我一起演男女主”。在當時的現場，觀眾把這當成一種輕鬆宜人的玩笑，完全沒有注意到其中暗含的凝視意味。

這種“凝視”甚至可能內化成了女性對自身的要求。比如韓國女團ILLIT的歌曲《Magnetic》和IU李知恩的歌曲《zeze》的MV都曾陷入“討好戀童癖”的爭議，二者的共同點是，影片中都包含了少量性暗示元素，且女星都在MV中用比實際年齡更小的幼態形象示人。

這些年，全世界都在逐漸掀起一股崇尚女性“力量美”的新潮流。比如去年的巴黎運動會後，人們為女運動員展現出的肌肉、力量和速度著迷，更為她們在賽場上肆無忌憚地展現自己的“強大”著迷，也有越來越多的女性對身體的訴求從“瘦”變為了“健康和強壯”。在奪得奧運金牌後，網球運動員鄭欽文清晰的手臂線條、結實的腿部肌肉成為了新的審美風向，廣告商也願意為這種“強壯”買單。2024年，鄭欽文以2060萬美元的年收入躋身《福布斯》全球女運動員收入榜第四位，其中560萬美元為場內比賽獎金收入，佔大頭的1500萬美元為商業代言收入。

《雪路》劇照

但是這股新風潮似乎沒有吹到韓國，韓國還在不間斷地向外界輸送著“白幼瘦”模板。2020年，韓國網友發現，前花滑女王金妍兒在體育海報中被修圖師去掉了小腿上的肌肉，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更加瘦削羸弱。甚至，直到2024年，綜藝節目《換乘戀愛2》中的女嘉賓成海恩，還在拍攝雜誌照片時，被修掉了辛辛苦苦練出來的肩膀頭子，成片中的她整條手臂纖細白嫩。

韓國女星的處境

金賽綸自殺後，金秀賢更早的言論也被注意到。比如2008年，金秀賢曾在部落格中公開過擇偶標準，其中一條就是，他說女方要願意為了自己去死。

人們之所以注意到這條標準，不止因為它的奇葩，還因為它的典型。比如林奕含就曾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描述過這種心理：“英文老師不會明白李國華第一次聽說有女生自殺時那種歌舞昇平的感覺。心裡頭清平調的海嘯。對一個男人最高的恭維就是為他自殺。他懶得想為了他和因為他之間的差別。”

在金賽綸和金秀賢的戀情裡，按照女方家屬的描述，最初是金秀賢展開猛烈追求的，金賽綸一開始的反應是“拜託不要玩弄我這個小孩”，在男方反覆承諾“真心喜歡”和“以後會結婚”後，女方才逐步對他產生好感。

現有證據無法說明金秀賢是否對女方進行過情感操控和精神虐待，但值得注意的細節是，即使女方手握這麼多戀愛實證，男方仍然敢肆無忌憚地多次公開否認戀情。而且事實上，金賽綸哪怕曾經發出過一次貼臉照，也仍然秒刪了。這起碼能說明，金秀賢對自己所處的形勢非常有把握。這固然可能因為金秀賢對金賽綸吃得很準，但更大的原因恐怕是，他們身處的環境，本就是不公的。

回看這幾年自殺的韓國女星，我們能看到某種共性。崔雪莉和具荷拉生前都遭受過嚴重的網路暴力。雪莉因個性率真、表達自由而受到惡評，具荷拉則因私生活被輿論攻擊。網路霸凌長期存在於她們的生活中。崔雪莉、具荷拉和金賽綸，以及死於8年前的張紫妍，這些女星生前都有抑鬱跡象，她們中有人公開表達過痛苦，但沒有獲得有效幫助。

讓她們感到絕望，無法逃脫的絞殺來自方方面面。最直接的方面是，外貌體重、情感生活的控制，韓國偶像女團TWICE成員平井桃曾被公司JYP要求在一週內減掉14斤，公司社長樸貞永還曾對該組合下達“3年禁愛令”，以此要求她們專心工作。

更嚴重的是公司及資本藉由合同和債務等手段，對她們進行的經濟控制。韓國組合JJCC前成員麥亨利在退出組合後曾爆料，7至15年的超長合同普遍存在，簽約後，藝人被迫接受超負荷工作，極端情況下，可能連續一週“007”。而收入分配上，公司大概會佔90%，也就是說，一個5人組合的成員，單名成員，只能拿到總酬勞的2%至4%，並且還需向經紀公司償還出道前的培訓費。

在嚴苛的行業處境之外，輿論對女藝人的往往也更不利。李勝利“Burning Sun”案件中具荷拉的處境，是這種多方圍剿最極端的體現。2018年，前男友用偷拍的私密影片威脅和勒索具荷拉，輿論發酵，大談其私生活。

2019年，李勝利“Burning Sun”性犯罪案件曝出，具荷拉因主動聯絡調查該案的記者，並利用自己的身份，和李勝利、鄭俊英、崔鍾訓三人接觸，拿到關鍵線索，提供給記者，使該案最終引發輿論關注，韓國青瓦臺發言人承諾徹查。但最終，法院判定“警方高層保護傘”無罪，李勝利、崔鍾訓、鄭俊英分別被判處1.5至5年有期徒刑，其中判刑最重的鄭俊英已於去年出獄。而具荷拉則在參與案件曝光8個月後自殺身亡。

韓娛女星的悲劇對映著廣大韓國普通女性的處境。《2024全球性別差距報告》顯示，韓國去年在146個國家中排名第94位。2022年，韓國女性薪資比男性少31.2%，是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成員國中，這一差距唯一超過30%的國家。更諷刺的是，根據《韓國2021年兩性平等情況調查》報告，在20~39歲女性中，超過70%的人認為，韓國社會“對女性不平等”，而同年齡段的男性中，只有30%左右的人認為男女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