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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中國國家歷史原創文章

一、骨耜上的指紋:被遺忘的文明密碼
1973年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出土的炭化稻穀堆旁,一柄七千年前的骨耜靜靜躺在淤泥中。考古學家用顯微鏡觀察其磨損面時,竟在鈣化的縫隙裡發現了指紋壓痕——這是人類最早具象化的勞動印記。當這些屬於新石器時代先民的指紋,與2023年北京大興國際機場建設者手部的老繭在數字化比對中重疊時,我們不得不追問:究竟是誰,在文明長河中為勞動刻下了最初的刻度?

圖1 骨耜

圖2 古代農民勞作圖
《周易·繫辭》記載:“包犧氏沒,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在安陽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眾”字被刻作三人頭頂烈日耕作的形象,而“工”字則是一把斧頭的象形。這些鐫刻在龜甲獸骨上的符號,與古希臘《工作與時日》中赫西俄德對農事的讚頌遙相呼應,揭示著全人類共通的勞動基因。戰國《考工記》中“知者創物,巧者述之”的論述,更將勞動提升到創造文明的高度——河南登封陽城鑄鐵遺址出土的漢代鐵範,其誤差不超過0.2毫米,這種精度足以讓現代工程師汗顏。

圖3 甲骨文中的“眾”字

圖4 鐵範
然而翻開《漢書·食貨志》,觸目驚心的記載撕開了溫情面紗:“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長安城未央宮地基下埋葬的刑徒磚,刻著“居貲役作者焦永,元康四年二月死”的冰冷記錄。這些被歷史塵埃掩埋的個體命運,像一把鑰匙,打開了理解五一勞動節本質的密室——當我們在2024年慶祝這個節日時,是否真正聽見了那些湮沒在《齊民要術》農諺與《天工開物》圖譜深處的嘆息?

圖5 刑徒磚上的刻字
二、芝加哥的血火:燃燒的八小時宣言
1886年5月1日,芝加哥秣市廣場上空的薄霧裹挾著血腥。35萬工人罷工的怒吼聲中,警察的子彈穿透了要求“八小時工作制”的標語牌。《芝加哥論壇報》次日的頭版還殘留著油墨的焦味:“暴徒與警察交火,死傷逾百。”這場被後世稱為“乾草市場慘案”的事件,在《國際工人運動史》中化作永恆的火種——但鮮有人知的是,就在同一時刻,上海江南製造總局的工人正蜷縮在蒸汽機旁,他們的工時記錄簿上赫然寫著“寅時作,亥時息”。

圖6 1886年芝加哥工人罷工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扉頁上的題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與清代《匠作則例》中“匠有常工,工有定程”的規章形成殘酷對照。1908年,天津三條石工廠的學徒合同裡“打死勿論”的條款,恰似芝加哥警察局長在法庭上的咆哮:“這些暴民不配擁有人的權利!”這種跨越時空的壓迫共振,在1917年《新青年》雜誌的“勞動節紀念號”中找到了突破口——李大釗將《五一運動史》譯介到中國時,特意在註釋里加入《鹽鐵論》中“鹽鐵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的古訓,為舶來的節日注入本土血脈。

圖7 馬克思
真正的轉折發生在1920年5月1日。北京長辛店鐵路工廠的工人們舉著“勞工神聖”的橫幅走向街頭,這是中國首次紀念五一勞動節。《申報》記者筆下的場景充滿魔幻現實主義色彩:隊伍中有老工匠捧著魯班像,青年學生揮舞著《共產黨宣言》,更有人抬著仿製的“水運儀象臺”——這臺北宋蘇頌發明的天文鐘,此刻成了“勞動創造文明”的絕佳隱喻。當遊行隊伍與軍警發生衝突時,一位工人從懷中掏出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卷《天工開物》,書頁在春風中翻動的聲響,竟讓刺刀出現了片刻遲疑。

圖8 1920年長辛店鐵路工人大罷工
三、紅旗下的刻度:重寫勞動的定義書
1950年五一節清晨,北京人民印刷廠的老師傅發現鉛字盤裡多了一套特製字模——“勞動模範”四個隸書字泛著嶄新的青光。這年《人民日報》的社論標題取自《尚書·周官》“功崇惟志,業廣惟勤”,而配圖卻是鞍鋼工人孟泰在廢墟中撿拾螺絲釘的身影。這種傳統與現代的奇妙嫁接,在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的建設工地上達到頂峰:當蘇聯專家用計算尺推導生產線引數時,老工匠卻掏出了明代《工程做法則例》中的“丈杆法”,兩種文明的計算方式最終在解放牌卡車的轟鳴聲中達成和解。

圖9 鞍鋼工人孟泰
改革開放後深圳蛇口工業區的流水線上,打工妹們用《霓裳羽衣曲》的節奏分揀電子元件。1994年《勞動法》頒佈當晚,上海外灘海關大鐘的報時聲裡,學者在《文匯報》撰文重釋《周禮·考工記》:“國有六職,百工居其一”的古老訓誡,在市場經濟時代獲得了嶄新內涵。這種對勞動價值的持續重構,在2015年央視《大國工匠》紀錄片中呈現出史詩般的質感——高鐵轉向架焊接大師李萬君的面罩電弧,與敦煌壁畫中“鍛鐵飛天”的火焰,在慢鏡頭下形成了跨越千年的對話。
四、演算法的困局:數字時代的普羅米修斯之問
2023年杭州亞運會的“數字火炬手”點燃主火炬時,蘇州某智慧工廠的機械臂突然停止運轉——後臺資料顯示,這個由AI控制的系統在百萬次操作後首次出現0.01秒的遲疑。工程師在檢修日誌中寫道:“當機器人學會思考勞動意義時,人類該如何定義自身價值?”這個充滿哲學意味的故障,恰與戰國時期《屍子》記載的“造歷之工”傳說形成映象:那位因改進農具被奉為神明的工匠,最終在村民的膜拜中投河自盡,只因“奪天地之造化”。
在貴州“天眼”基地,90後工程師團隊開發出能同時分析20萬顆脈衝星訊號的AI系統,但他們仍堅持每月親自操作一次手動控制檯。“這不是懷舊,”組長引用《梓人傳》中的句子解釋,“‘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我們需要記住手指觸碰按鈕的溫度。”這種對勞動本質的堅守,在東莞“世界工廠”轉型中愈發清晰:某玩具代工企業引入3D列印技術後,反而重金聘請了三位傳統榫卯匠人,他們的任務是把明代《魯班經》中的技藝轉化成機器語言。
結語:永恆的刻度
從河姆渡骨耜上的指紋到空間站機械臂的編碼,從《詩經·七月》的農事吟唱到《國際歌》的磅礴旋律,五一勞動節從來不只是日曆上的紅色標記。當我們在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原太廟)看到明代《永樂大典》的楠木書匣與當代“數字工匠”的AR眼鏡共展一室時,突然明白:那些在芝加哥街頭倒下的工人、在《匠作則例》中佚名的工匠、在深圳流水線上老去的打工者,他們用生命刻寫的不是簡單的工時制度,而是人類對尊嚴與文明的永恆求索。
故宮博物院珍藏的《雍正耕織圖》裡,那位扶犁的帝王或許永遠不會懂:真正推動歷史前進的,從來不是玉璽的重量,而是萬千勞動者手掌的老繭。2024年5月1日,當“天宮”空間站的航天員在失重環境下展開特製的絲綢國旗時,織物上刺繡的北斗七星與空間站太陽能帆板反射的陽光交相輝映——這或許是對“勞動創造文明”最璀璨的詮釋:我們的征程,永遠是下一個刻度。

圖11 《雍正耕織圖》(區域性)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號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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