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宏鑫生命中倒數第二次亮相於圍棋圈,是今年5月初,杭州蕭山區舉辦的“明仕杯”,在這場頂尖的全國少兒賽,9歲的朱宏鑫以總得分20分、2分勝對手分,險獲同年齡段兒童組C組冠軍。
比賽結束,離場的朱宏鑫出現在喧囂的賓館一樓大廳,身著淺藍色上衣、卡其色長褲,魂不守舍地跟在父親身後。而朱父臉色通紅,面帶怒氣,邊走邊罵,將手中的圍棋書撕得粉碎。朱宏鑫同父親間隔五米站著,父親一停下回頭,他便僵在原地。網傳,在該場比賽中,朱宏鑫其中一局不慎輸給對手,被朱父在賽場內踹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陪同孩子參賽的家長陳塘目睹了朱宏鑫的挫敗感和對父親失望的懼怕。陳塘的孩子從賽場出來後,便悄悄對陳塘說,“他(朱宏鑫)爸又打他了“。在5月4日的頒獎典禮上,陳塘坐在朱父旁邊,有人想要給朱宏鑫拍照,朱父語氣間盡顯對兒子的不屑:“照什麼照,不用給他照相”。

圖 | 2025年5月4日“明仕杯”少兒圍棋公開賽頒獎現場,朱宏鑫位於右一
2022年,朱宏鑫從5歲開啟上學、學棋的生涯,朱父始終是伴他身旁的重要角色。
朱宏鑫初展露對圍棋的興趣和天分,朱父開始給孩子佈置大量任務,有時要求每天做幾千道題目,“沒做完就是一頓揍”。2024年9月朱宏鑫進入杭州一家棋校讀書,朱父2024年10月15日釋出的一條朋友圈中,朱宏鑫用鉛筆寫下整整兩面紙、30條對當天兩場對弈的反思,關於“第幾手應該出什麼,不應該出什麼”,朱父的配文是:“逼他寫小結,他動嘴我動手。”
身為一路順遂的“天才”少年棋手,朱宏鑫遭遇著在圍棋圈內公開的、被見證的家暴。
泉州一名棋童家長林斌表示,在2024年7月,在福建省華安縣舉辦的省青少年圍棋錦標賽,朱宏鑫取得了第二名。賽後,朱宏鑫因輸棋被父親打到全身傷痕的照片傳遍圍棋圈。照片拍攝於頒獎結束後,其他參賽選手和家長們其樂融融,朱宏鑫脖子上掛著獎牌,眼神呆滯地盯著鏡頭下方,粉色寬大T恤下伸出的細小胳膊上,可以看到結痂的傷口和淡紅片狀傷痕。
團隊返回泉州後,一位家長記錄的影片裡,朱父往計程車後備箱放行李,朱宏鑫站在路邊,脖子上依舊掛著第二名的獎牌,左手手拿紅色證書,右手摸著後腦勺,朱父語氣兇狠地問兒子“不走是吧?”接著是一句閩南方言罵出的髒話。朱宏鑫閃身快速鑽進出租車,留給家長們一個無措的背影。
在圍棋圈,家長們幾乎是靠著身體上新增的傷痕,辨認這個單薄、驚惶的少年。2024年,兩張朱宏鑫被打傷的照片在圍棋圈流傳後,陳塘便對這個孩子留有印象。一張照片中,朱宏鑫穿紅色上衣,手臂上留有像是被外力擊打留下的紅印,以及結痂和輕微出血的傷口。另一張則是朱宏鑫的後腦勺,有一個腫包,頭髮上沾血。
從泉州到杭州,朱宏鑫在朱父嚴苛管教下的衝段之路還在進行。“明仕杯”比賽結束後,陳塘和一位圍棋家長在微信中聊起此事,對方說在杭州學圍棋時,朱宏鑫也常常被打,有家長阻攔時還被誤傷。

圖 | 圍棋圈內流傳的朱宏鑫被打傷的照片

朱宏鑫墜樓的訊息,很快在圍棋圈“衝段少年”們的家長群中傳開。
朱宏鑫在杭州就讀的棋校,被視為國內衝段少年主要的訓練基地之一。“衝段少年”,指在中國圍棋界努力衝擊職業段位的青少年棋手,他們散落在圍棋道場、職業棋院等地,作為圍棋競技圈的核心後備力量。 “衝段”指成為職業初段,多數衝段少年在12-18歲之間,他們需要參加一年一度舉辦的全國圍棋定段賽(又稱“圍棋高考”),數百位棋手競爭20-30個職業初段名額,成功定段勝出的機率不足5%。
2021年,5歲的朱宏鑫開始學棋,2年後,他便進入了衝段少年殘酷的競技圈。2023年2月,7歲的朱宏鑫以九戰全勝的成績,斬獲首屆"渾南杯"全國少兒圍棋公開賽幼兒組冠軍。同年7月,參加"爛柯杯"全國圍棋定段賽,成為青少年男子組最小參賽選手之一。8月,他又以最小年齡棋手參加了福建省業餘圍棋6段賽決賽,時任福建省圍棋協會主席戴濱輝誇讚他,“朱宏鑫年僅七歲就能躋身參加六段賽,足見其圍棋天賦和對圍棋的熱愛,望家長繼續培養督促並鼓勵孩子,在圍棋職業的道路上走得更高更遠。”
不過圍棋界對於朱宏鑫的“少年天才”保有爭議。福建省圍棋協會工作人員曾在受訪時表示,朱宏鑫是好苗子,但算不上天才。2023-2024年,朱宏鑫曾連續2年參加全國圍棋定段賽,衝擊職業段位,均未晉級。
少年朱宏鑫已迎來新的機遇。2023年,朱宏鑫隨父親從老家泉州搬走,後又輾轉衢州學棋。2024年8月,朱宏鑫破格被杭州這家知名棋校錄取,進入學校的衝段班,開始了寄宿制生活、全日制的訓練。在圍棋圈的家長看來,全國最厲害的“衝段少年”基本都在這裡,學生們脫產訓練,走上成為職業棋手的未來。
“年紀小成績好”,朱宏鑫在入校後便小有名氣。杭州這所棋校的學生家長王輝稱,自己的孩子常和朱宏鑫一起比賽。朱宏鑫同樣面臨高強度的訓練環境,衝段班每天專業訓練8-9小時,週六和週三上文化課,班級裡包括兒童和成人,年齡差較大。並且,棋校分為衝段班、管理班和讀訓班三個班型,各班型採取流動制,衝段班的學生也可能下沉至管理班或退學。
棋校對還在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免除住宿費和學費,但據王輝瞭解,朱宏鑫家庭經濟拮据,父親靠“送面”為生。王輝稱,朱宏鑫所在棋校對國家二級運動員及以下每日有35元伙食補貼,升上業餘六段的棋手申請國家一級運動員後,每日補貼50元。他分析,朱父“在杭州這樣的新一線大城市,靠送面,別說負擔小孩的學業、連自己是否能養活都是大問題”。
兒子在圍棋上的天分,給予過朱父希望。熟識朱宏鑫一家同住於村子十多年的劉偉瞭解到,朱宏鑫父親在泉州時無穩定工作,早前開過小餐館,擺過攤,做房產中介,但都不長久。過去一年多,朱父的朋友圈儼然一位“虎爸”,坐動車陪兒子輾轉比賽、買兒童流感藥,但更多是嚴格評判朱宏鑫比賽“不認真”,自己“氣吐血”、“氣到不行”。朱父也流露過經濟上的困窘,有時會發“討錢”內容,比如“有老闆支援下嗎,轉點紅包買點吃的” 。
衝擊職業段位成功,意味著能夠成為國家一級運動員,有希望走上職業圍棋手的道路。但競技體育的殘酷之處在於,哪怕舉全家之力,衝段少年們也只能“賭”一把。成功定段者如柯潔、羋昱廷成為世界冠軍,但背後是大量未被看見的“陪跑者”。即便成為職業棋手,收入也兩極分化,頂尖棋手年入百萬,普通職業棋手可能難以維生。


2016年,朱宏鑫出生在福建省泉州市某鎮。劉偉上一次見到孩子,已是兩三年前。記憶中,朱宏鑫偶爾會來家裡玩,很懂事,5歲左右開始學習圍棋,比同齡人都要聰明有天賦,和母親李禾在一起時總是很開心。
圍棋和父親尚未全部佔據他的生活前,4、5歲的朱宏鑫跟在母親身邊,少年結實飽滿的小臂,高舉著玩具積木、飛機,衝著鏡頭比耶,笑起來眼睛亮晶晶。 出事後,劉偉看到網路上朱宏鑫下圍棋或是拿著獎盃的照片,臉龐瘦削,眼神卻很渙散,他覺得孩子變了,“瘦小得像是嚴重營養不良”。

圖 | 朱宏鑫兒時和母親在一起的照片
朱宏鑫是朱父與第二任妻子李禾的孩子。婚前,李禾是一位美術老師,婚後辭職成為家庭主婦。在當地,朱父家暴並非秘密,他的第一任妻子便是不堪家暴離婚。據劉偉回憶,朱宏鑫不滿一歲時,朱父開始出現家暴行為。一次,朱宏鑫被父親“揍”,李禾勸說,朱父“一巴掌打來”。2016年,李禾印象最深的一次,她被一巴掌打暈,鄰居按人中才醒來。報警後,做了筆錄,警察只說是“家務事”,最後不了了之。父親身體不好,李禾也沒有告訴家裡人,不想讓他們擔心。
每次被打後,李禾會逃回孃家,但因擔心兒子,又會選擇回到朱宏鑫父親身邊。2022年,不堪忍受的她終於離婚。離婚後,李禾沒再工作,居住在父母家,靠家庭接濟。劉偉判斷,因長期家暴,李禾患有一定的“應激恐懼”,有時會去附近的城市廈門,因為“不想呆在這邊(鎮上),覺得這邊很傷心”。
離婚時,朱宏鑫本有機會跟隨母親生活。但朱父堅持要兒子的撫養權,母親李禾擔心堅持爭取“會被打死”,她只能偷去學校看兒子,母子偷偷相聚被朱宏鑫父親發現,朱父選擇不送朱宏鑫去幼兒園。李禾再去學校見兒子,卻發現朱宏鑫面對自己時恐懼不已,不敢靠近,朱宏鑫告訴母親,父親說“跟媽媽見面就把他腿打斷”。恐懼兒子被打,李禾漸漸不再和兒子見面。
朱宏鑫的生活中只剩下圍棋和父親。2023年8月,朱宏鑫在和父親、夥伴合影時,仍會表露出微微弧度的笑容。2023年10月,朱宏鑫開始在做題時出現“吃筆屑”的現象,20公分左右長的的木頭鉛筆,他用牙齒咬到筆桿殘損,鉛製的筆芯顯現。劉偉估計,“那時孩子壓力就很大了。

圖 | 2023年12月10日,朱父在朋友圈釋出了一張朱宏鑫咬過的鉛筆照片
搬去杭州學圍棋後,朱父記錄下的朱宏鑫比賽結束後的合影中,少年的臉上鮮少出現笑容。2024年4月,即便拿到同年齡組比賽冠軍,面對父親的手機拍照記錄,他仍眼神迴避,斜視前方。
2025年4月,福建省第一期業餘升級6段比賽,朱宏鑫成功升級。但朱父在朋友圈中不滿地評價朱宏鑫 “整場比賽都在玩,僥倖過6,不然真真把我氣死”。賽後合影中,朱宏鑫站在人群邊緣,臉色黑瘦,神情茫然。
5月14日,朱父仍在朋友圈中期許朱宏鑫“越來越進步”。2天后,朱宏鑫在杭州迎來他生命裡最後一場比賽,“偉星杯”全國業餘圍棋公開賽。這場270人參賽、包括成人和兒童選手的比賽裡,朱宏鑫同比自己練習時間更長、段位更高的選手對弈後,拿到147名的成績。王輝判斷,對於年紀尚小的朱宏鑫來說,這個成績與他實力相當。
但密集的比賽之路和嚴苛的父親,未留給朱宏鑫能夠喘息與犯錯的人生。5月19日,朱父發朋友圈評價兒子,“‘偉星杯’打的一塌糊塗,還是缺乏大賽經驗”。
當晚,朱宏鑫跳樓輕生。
訊息傳到少年776公里之外的故鄉,已是第二天早上,村委會通知朱宏鑫的家人時,同村的劉偉在現場,他聽說,“孩子從樓上掉下來”,“人沒了”,他回憶起朱宏鑫被朱父虐打的畫面,懷疑和朱父有關。劉偉趕去看望朱母李禾時,她泣不成聲,哭至暈厥。劉偉說,李禾告訴他,警方曾詢問自己,是否有看到朱宏鑫生前在小紅書留下的輕生留言,劉偉在網路上找了很久,並未找到。
9歲兒子的離世,給這位母親留下了持續、難以忍受的胃痛。5月22日晚,悲傷過度的李禾被家人送去醫院。目前,她仍未完全恢復,正在配合警方調查中。
*據受訪者要求,人物資訊有適度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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