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古墓裡爬出的歷史老師,在抖音講《紅樓夢》,想為林黛玉正名

這是《自拍》第460個口述故事
每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都會喚醒人們對文學的記憶,我們重新談論名著,探討新的命題,思考屬於我們這代人的文學該是什麼樣子,也反思自我,和每個個體的現實處境。
我們在抖音上發現了一群讀書博主,有的人沉醉懸疑和科幻,拆解偉大作家的想法和腦洞;有的人迷戀名著的魅力,講大部頭經典講得通俗易懂,找到古典作品在當代的現實意義。
他們帶領普通人一起在文學中看見痛苦、感受孤獨,也找尋到繼續生活下去的力量,就像文學之旅上的一個個“搭子”。
今天,是“文學搭子”@張志浩在剝柚 的故事。
張志浩的人生經歷過三次重大決定。
第一次發生在本科畢業,他曾經看過一部關於夏商周斷代的紀錄片,關於歷史的想象很早就埋進了他的心裡。當他看到一個叫做“文物與博物館學”的冷門專業時,他義無反顧地決定換專業,追尋心中熱愛。
第二次是工作以後,他原本在省文物局實習,即將按部就班地過上朝九晚五的生活,卻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站上了新東方的講臺,成為了一名歷史老師,他在表達和輸出中收穫了許多正向反饋,至今已在一線教學14年。
第三次,是決定做抖音博主。當他把長達二三十分鐘的影片發到抖音時,他沒有想過,自己的抖音賬號@張志浩在剝柚 會收穫52萬粉絲,他在影片創作中找到了人生的新天地,也和萬千觀看者緊密聯絡在了一起。
每一個決定都或多或少改變了他的人生,但他相信這是一個充滿機遇的時代,而此刻最重要的能力是,學會勇敢做決定。
以下是張志浩的講述。
紀錄片點亮了我對歷史的想象
我叫張志浩,1988年出生在山西太原。我們家最早的一張照片應該是在民國初年,我爺爺的大哥結婚,找攝影師在祖宅裡拍了一張照。爺爺當時還是個嬰兒,曾祖父坐在最中間,有點《白鹿原》的感覺。爺爺當年上的小學,離我後來上的小學特別近,只隔了兩條馬路,也就是說,我們家祖祖輩輩一直生活在這裡。
我爸爸是一個機械工程師,小時候我家有各種各樣的圖紙。他是1977年恢復高考時候,考上的大學,我奶奶總是和我講,要向你爸爸學習,他當年是全縣第一名。我媽媽是一個很愛看書的人,因為看《飄》的時候太專注了,把我姥姥的熱水壺燒乾過七次。她很願意跟我聊文學、聊電視劇,我對文學的興趣多半也是從她那裡延續下來的。
我是80年代出生的人,父母當然希望我好好學習,但如果我想看電視劇,想看像福爾摩斯之類的各種小說,他們也都會給我買。
我小時候和父母在家裡的合照。
我清楚地記得,我在十一二歲的時候,看了一個講夏商周斷代工程的紀錄片,它給了我特別大的震撼。它用非常簡單淺顯的話語,講了一個特別深的專業問題,就是我們應該如何確定歷史上各種事件的具體時間節點。裡面涉及很多考古、天文和地理知識,比如我們可以用計算機去算史料裡某個天象出現的機率,可以透過一些方法來確定兩個地層之間有多少年。
它完全點亮了一個小孩子對歷史考古的興趣。那個時候我也看不懂什麼,也不會從中學到什麼知識,但它開啟了我對一個全新世界的想象力。我本科學的漢語言文學,考研選專業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叫做文物與博物館學的專業,沒有任何猶豫就選了。
讀研時期,我常常要去野外做田野調查。
文物與博物館學是一個很新興,但也很實用的專業,各地教的內容都不太一樣。我讀研的時候,趕上了我們國家的大型基礎設施建設,要挖地鐵、修高鐵,山西又是文物大省,經常會發現一些墓葬,我就跟著導師下考古工地,我們管這叫搶救性發掘。
在北方城市,很多風景區、古城遺址都位於城市邊緣風水很好的地方,這樣的地方肯定都是有古墓的。所以當地做任何景區建設前,都會讓考古隊先去勘探。當時我導師帶了六七個研究生,男生不多,我就經常衝在下墓的第一線。
讀研時期,我在考古現場。
我見過最震撼的考古現場是忻州九原崗北朝壁畫墓,那是一個大冬天,我導師說,張志浩,明天咱們去工地。我導師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但他一路上就在感慨,這個墓葬的規格太高了,壁畫太宏偉了,上面全是《山海經》的神獸。今天我們看到的所有《山海經》神獸都是明清時候人的想象,但北朝的人是怎麼畫這些神獸的?沒有人知道,一路上我們都特別激動。
到了地方以後,那是一個野外搭的鐵棚子,冬天有一個暖氣管通進去,考古隊在裡面作業。我就開始往下走,那個坡道很陡,越走越深,有三四層樓那麼高,漫天的壁畫就一點點在你眼前展開。這個墓給我的衝擊力特別大,我第一反應就是想掏出手機拍照,我導師說不用拍,當時科技也發達了,可以把它在完全不變形、不變色的情況下,切出來放在博物館,讓大家看到。
我在博物館裡觀看自己當年在考古現場看到的壁畫。
這個墓葬的壁畫現在在太原的博物館展出,陳丹青老師還來看過一次,他原話是,“這壁畫太他媽屌了!”帶著一口北京腔。
我後來在抖音解讀很多文學作品的時候,都忍不住提到其中的壁畫、文物,我親身感受過其中的魅力,也想讓更多人感受到。
後來我講《紅樓夢》的一期影片,提到了一幅很有名的壁畫。
當了14年曆史老師,表達是我最重要的武器
我最早是在省文物局實習,做全國第一次可移動文物普查,工作包括給文物分類定名,輸入電腦系統等。當時有一個同學在新東方當老師,他就問我要不要來新東方試一下講歷史課?他覺得我可以。我就騎著腳踏車去試課了。
2011年,我在新東方上課。
新東方的教室很大,底下坐著兩百多號人,學生和家長可以先報名,要交費,但如果在前15分鐘,覺得老師講得不好,可以當場走,當場退錢。
當時我特別害怕我一邊講課,他們一邊走,第一次上課的時候我腦子都是空的,就把我準備好的課程非常高密度地噴射出來,講著講著我恨不得站在桌子上。那是課外班非常野蠻生長的年代,只要你講得好,就可以講第二節課,講得不好,你就沒有機會再排課了。而且學生們即便都不走,上完課以後還要給你打分,保潔阿姨會發來一個1-5分的打分表,最後根據這個給你結算課時費。
也是那個時候,我發現我擅長這件事,我的打分表從來沒有比別人低過。我非常享受給別人講課,收穫被反饋的感覺,從那之後我就開始當老師了,最初我在新東方當老師,後面去過一些私立、公立的學校,再後來做一些線上課程,雙減政策以後,我的職業重心就從補習班變成了出一些歷史影片課程。但我一直在教學一線,至今已經教了14年書。
我到中學做講座,學生們來找我簽名。
我當的一直是中學老師,但中學歷史教育還是比較專注於考試,不能有太多延伸。很多時候,我為了備課讀完一本書,但能在課堂上給學生講的只有10%,還有90%的內容怎麼辦呢?我就做了一檔播客節目,叫“歷史剝殼”,跟大家聊聊文學和歷史。
我的播客節目不是給大家講一個資訊差,說一些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不太想做這樣的內容。而是更願意把我的一些思考和觀點,甚至是困惑分享給大家。最初聽我播客的那些觀眾,不是因為某個歷史事件、某個歷史人物來聽我的,而是我們能形成一個很好的交流場域,現在回想,那大概就是我做網路自媒體的新手村,讓我對公眾表達這事有了興趣。
後來,我在抖音講文學,也講歷史。
戲不重要,人生也不重要,人最重要
我錄過一些綜藝,陸陸續續認識了一些影片博主,當時他們給了我啟發,讓我覺得可以把播客的內容錄成影片,放到更大的平臺上。因為我的每一期影片都有二三十分鐘,最早我很不確定,抖音的使用者們會喜歡看這麼長的影片嗎,但沒想到大家還挺愛看,而且互動也特別多。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講《紅樓夢》的博主,這事的開始源自一個微小的反駁。
當時網上有個影片特別火,一個男的在車裡錄他女朋友,他女朋友說剛剛吃的面不好吃,男朋友就說,不好吃你就走嘛,為什麼要說人家的面不好吃?那個女孩就哭得很厲害,歇斯底里地大喊,然後她男朋友一直在那錄,還把影片發到了網上。當時就有一個評論說,你找物件一定要找情緒穩定的,不能找像林黛玉那樣作的,我當時看到了就很生氣,特別不贊同這個觀點。
很多人說林黛玉小性兒,我覺得這是個誤會。
我說,很多人把情緒穩定妖魔化了。人家情侶倆在車裡,關起門來發洩一些情緒,又沒有在麵店這樣喊,親密關係不就應該承載一些真性情嗎?網上很多人說林黛玉作、小性兒,但其實她只跟賈寶玉這樣,這是發生在親密關係裡的,只不過讀者站在上帝視角看到了。
我覺得林黛玉其實是個核心很穩,情緒特別健康的人。比如周瑞家來送花,原本按照禮數,就是應該先給林黛玉送,因為她是客人,但他們把最後兩支挑剩下的花給了林黛玉,那林黛玉明確表示,你這樣是不對的,這不叫耍小性兒,而是很正常的反應。再比如薛寶釵派來貼身嬤嬤送燕窩人參,林黛玉知道這事耽誤人家打牌了,就給人拿點錢,給點甜頭,她很懂人情世故。
這期影片火了以後,就有很多觀眾開始點播,希望你今天講這個人,明天講那個人。我發現我對很多人物的理解,和大家好像還真不一樣,那就有必要聊聊。
影片底下經常有人讓我聊聊他們感興趣的角色,大家也會收穫不同理解。
而這也開啟了一個我很喜歡的領域,就是從當代人的視角聊《紅樓夢》。我從小聽劉心武爺爺講《紅樓夢》,還有很多大師專家講《紅樓夢》,他們的邏輯是我是紅學專家,我可以給你講講你不知道的,比如《紅樓夢》裡的詩詞歌賦、國學典籍,這個視角很好,我們也都需要它。
但相比四大名著的其他三本,《紅樓夢》通俗化演繹的內容好像沒有那麼多。像大家都喜歡聊孫悟空、聊哪吒、聊劉備、諸葛亮,它們有很多鬼畜文化,前段時間的《喜人奇妙夜》還有以沙僧為主角的喜劇改編。但《紅樓夢》好像都是專家給你講歷史。 
我就很想做一些通俗化的內容,拿《紅樓夢》聊聊情緒穩定,聊聊婚戀關係,聊聊男性出軌,聊聊性騷擾。比如賈瑞騷擾王熙鳳,竟然還有人覺得王熙鳳是個壞人,那我們就聊聊這個事情,如果賈瑞成功了,王熙鳳是不是萬劫不復,她在這個家裡該怎麼活?這些話題都是我們生活中的,我們聊西遊記、聊三國,不也聊的是這些內容嘛。
我出過一期影片,分析賈瑞欺負王熙鳳。
我覺得文學和歷史,本質上是相通的,內在都是和人性緊密相關的。有一期影片,我講了《紅樓夢》裡的一個情節,黛玉擔心賈寶玉被打狠了,但又不好意思去看望,就站在瀟湘館外面,看誰去怡紅院了。她心裡著急的時候,突然有一隻鸚鵡飛了過來,崩了她一頭灰,她就罵了鸚鵡一句,沒想到那鸚鵡突然說了一句“給小姐開門”之類的丫鬟說的話。她就很憐惜這隻鸚鵡,覺得它很可憐,不該罵人家,於是她開始教鸚鵡《葬花吟》,花謝花飛花滿天,後來鸚鵡就學會了。
講這個情節的時候,我忍不住提起一個壁畫上的故事。有一個貴族將軍的小兒子,十幾歲的時候夭折了,在他的墓葬裡,就畫了一個楊貴妃教鸚鵡誦經圖。這是一個典故,那隻鸚鵡通身雪白,它就叫“雪衣娘”,它跟楊貴妃說,我特別害怕死亡,害怕老鷹來抓我,楊貴妃就教鸚鵡讀唐玄奘從西天取回來的波羅蜜多心經,覺得鸚鵡會安心的,於是就留下這麼一個典故,“不向人前出反語,聲聲皆是念經音。”
這個墓葬的主人是個契丹人,但他沒有給兒子的墓葬裡畫任何鐵馬金刀,而是畫了這樣一箇中原的故事,意思就是希望我的孩子能安穩地走,別害怕。
所以我經常覺得,無論講文學,還是講歷史,本質上都是講人的故事。
有一次我和白先勇先生對話,聊戲劇的問題,我就問他說,中國人特別喜歡把日子過成戲,到底是人生如戲,還是戲如人生?他有一個觀點是說,戲不重要,人生也不重要,人最重要。我覺得他說得特別對,《紅樓夢》也好,戲曲也好,都是杜撰的故事,但這就是中國人的歷史,如果我們在歷史中,在文學中看不到人,那就沒有任何意義。
我曾問過白先勇先生,人生如戲,還是戲如人生?他說都不重要,人最重要。
我常常很在意文學和現實中的人的連線。有次我去一個高中做講座,學生們提的問題讓我印象很深。一個小男孩問我說,老師,我爸爸想讓我學機械或者土木,但我不想,我想學薩克斯,我覺得我的處境就像賈寶玉一樣,你怎麼看待這個事啊?我回答不了他這個問題,但我願意和大家聊這件事情,我覺得這樣的事應該被拿到檯面上說,被提出來。還有一個女孩問我,老師,賈寶玉不是喜歡林黛玉嗎,那他為什麼要跟其他女生嘻嘻哈哈的?這個問題也特別好。
我在一所高中做關於《紅樓夢》的講座。 
我經常會說,《紅樓夢》寫的是一個18世紀的人的困惑,但這些困惑在今天依然存在著。現在依然會有人覺得太敏感不好,大家依然會聊,女性應該怎麼樣,男性應該怎麼樣?大家依然困惑,父子關係應該是什麼樣的?只要這依然是我們生活裡的問題,《紅樓夢》就值得被一直聊下去。
我做過一期關於《紅樓夢》裡的父子關係的影片,靈感來源是我和我兒子。
我最近在抖音上直播了三四次,有一個年輕媽媽讓我印象很深。
她的困惑是,她的孩子正在上小學,正是淘氣的年紀,她每次讀到賈寶玉的爸爸打他了,心裡頭都會很不舒服。她不想打孩子,可又擔心不打,以後孩子出去沒樣子,被別人教訓。她的擔心是我要不要嚴厲管教孩子?
我也沒有完全的答案,只是想和她分享一點自己的想法。我當時說,古人為什麼愛打孩子,是因為古代是一個特別封閉的社會,人的一生都很穩定,接觸的人都差不多,因此讓孩子變得唯唯諾諾一點,對成長來說是一件好事。但現在的社會有很大的變化,我覺得孩子最重要的能力是,勇敢做決定的能力。如果一個孩子學會勇敢做決定了,他可能在未來有無數多機會的時代,會活得更好,而孩子勇敢做決定的能力,可能來自內心的強大與自信,也來自父母的愛與保護。
我很難說,我的看法一定對或不對,但我們能透過文學作品,深入地聊聊生活裡很細膩的、難以被察覺的問題,這挺好的。
*本文由張志浩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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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60個口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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