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路心語,一位美國華人心臟科醫生的行醫筆記(連載33-36)

前言
說來很有意思,從小到大一直沒有想過自己最終會做醫生這一個職業。在進入大學之前,我都沒有去過一次醫院,都不知道醫院的門朝哪兒開的。
我小時候的理想(小學時經常會為此寫的作文),有兩個,一個是教師,耳聞目染,看到身邊很多的好老師,諄諄教導,誨人不倦,自然而然希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做一名人類靈魂的園丁。另一個理想是科學家,接觸了自然,物理,化學和生物科目的啟迪,時常憧憬自己有朝一日做一個探索未知,追尋真理的人,創造新知識,發明新技術,為人類社會的發展作出貢獻
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1989年的高考會試,自己表現極差,差一點就沒能上大學。那年大學錄取又是減招,需要第二次填志願,老師和父母都說,你的這些分數就只能去醫學院了。
是不是金子總會發光?或許是我的開竅來得比較晚。沒想到,錯進錯出的我意外地發現在醫學院的學習生活中如魚得水,自己被醫學浩瀚的知識海洋所深深吸引,而且意識到醫生這個職業竟然是自己理想的教師和科學家的完美結合。每天面對不同病人的診治和宣教,不正是需要諄諄教導的愛心和誨人不倦的耐心;每天面對疑難雜症的考驗,不正是需要一個探索未知,追尋真理的科學精神。
在過去的十多年的美國行醫過程中,我寫下了200多篇醫學科普小文和一些行醫感受。總想找一個機會,把這些內容總結起來編輯成冊,可以是作為對大眾的科普宣傳,也是對自己人生道路的一種回顧。
時間擠擠總是有的

33. 世上本就沒有神醫
曾經被一個影片笑歪了。不知是哪個好事者,把中國電視節目中的一幫“神醫”都串到一個影片上,而且這些“神醫”都像是有過統一培訓,每個人都說同樣的話,在經過反覆的深思熟慮,最後做出了違背祖宗/祖訓的決定,將祖傳秘方公佈貢獻給國家。第一次聽到,可能會有感動,造福人類的偉大舉措啊。連續看到這麼多的表演後,只能說明騙子的伎倆是相似的。
其實這個世上哪有什麼秘方和神醫,就如那些驚世駭俗的神秘武功都是騙人的成人童話故事,編撰在虛構的小說裡。任何一個人要在本職中表現突出有所成就,都需要經過長時間的刻苦學習和勤奮努力來實現。醫學直接關係到人的健康和生命,更需要嚴謹踏實,來不得虛頭滑腦故弄玄虛。這些醫學騙子的大行其道很大一個因素是抓住了人們渴望健康的心理而又缺乏醫學基本知識的特點。世上哪有什麼秘方可以包治百病,之前被吹噓的螞蟻粉,磁療鞋墊,綠豆,紅酒泡洋蔥等等,其背後都是騙子們的唯利是圖。
醫學騙子的猖狂也存在社會因素。中國國內藥監局能夠識別真偽但是沒有職權能力,工商局有執法能力卻沒有識辯職能,如何讓兩個機構統一行動,政府部門需要溝通調節。另外,新聞媒體的不作為不監督,很多時候還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有關部門需要進行嚴厲整頓。
醫學騙子的另一個特點是往往打著“中醫”,“民族醫學”的旗號,招搖撞騙,讓祖國傳統醫學躺槍。
談到中醫和傳統醫學,這裡發表一下我的個人觀點。
作為一個醫生,經常被問到中醫和西醫的區別。其實中醫和西醫之爭,概念上就是錯誤的,應該是傳統醫學和現代醫學的關係。在人類進化過程中,世界的各個角落和各個民族都產生過各式各樣的傳統醫學,比如埃及的碑刻上記載著幾千年前的草藥使用方法,還有藏醫,印度醫等等都是發展很好的傳統醫學。其中中國的傳統醫學可謂獨樹一幟,有較為完善的理念和有實效的行醫經驗,稱之為中醫(中國傳統醫學)。整個中醫對人體和疾病的認識還處在醫學的初級發展階段,在近一千年的歷史中,中醫一直處在停滯階段而沒有得到提升。反觀歐洲的醫學發展,繼承了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的文化歷史,也走過傳統醫學道路,其中也發展了相當於中醫的很多理念,比如中醫的五行學說,在歐洲有四行說。不同於中醫的停滯不前,歐洲在文藝復興時期科學技術的提升下把醫學的發展推高了幾個檔次,實現現代醫學的發展。我們中醫還在把脈看冷熱辨陰陽,他們已經完成了人體解剖器官學,進而細胞層面和分子水平。我不否認中醫的某些有效性,就如我認為馬車在某些情況下很有用處,但是我會更欣賞火車飛機甚至火箭的革新技術所帶給人類的舒適和享受。
醫學應該是世界的,醫學的發展和終點也應該是全世界全人類知識和認知的總彙。讓我們拋棄中西醫之辯的無謂爭論,一起攜手來共同征服疾病,造福人類。
34. 路邊的野花不要採之華法林
在新冠疫情期間,很多活動習慣被迫改變,一直參加的集體球類活動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徒步遠足(Hiking)。在2020年到2021 年的一年多時間,幾乎把西雅圖1.5小時車程內的所有州立公園全部走遍,飽覽大好河山,也是一件快事。當時每天傍晚,和內人會在小區散步,“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欣賞鄰居花花草草的變遷,也是一件樂事。

當時寫了一個花草知識的文章系列,都是我們在北美常見的花花草草。這裡把它們歸納到“醫路心語”中,透過這個系列,大家來識別一些自家院前院後的花草,也藉此來談談現代醫學是如何從傳統醫學的“神農嘗百草”進化到治病救人的演變過程。很多故事很有啟發意義,每個故事都是一段前人尊重科學保持開放思想不斷把醫學推向新高度的例子。
今天先來說說著名的華法林(Warfarin)。
數週前,飯後散步中,看到一家鄰居在街邊的荒地上鋪上土撒上草籽做綠化,鄰居告訴我們這是三葉草(Clover)。每晚走路經過,看到那些小草慢慢成長,直到如今的鬱鬱蔥蔥。
中國人看到好東西都會聯想到吃,我也不例外。這個三葉草像極了小時候在蘇州吃的美食“金花菜”,看到鄰居家有這麼多的“金花菜”,是不是直流口水啊。
回家網上做功課,不做不知道,一做嚇一跳。
此三葉草非彼三葉草。我們看到鄰居家種的三葉草又名車軸草,小葉呈倒卵形或圓形,中央有灰色V形狀斑紋。而國內的“金花菜”是苜蓿草,葉子多為圓形或倒卵形,無灰白色V形斑紋。此兩種相似植物都是三葉草,屬於豆科植物,富含蛋白質和鈣磷礦物質,車軸草是畜牧的好飼料(不是給人吃的),金花菜則是蘇州一帶的美味菜餚。
下面開講故事。
前面說到,新鮮的三葉草一直是北美農場主給牛羊的良好飼料,營養豐富的三葉草使得羊肥牛壯。但是在上世紀20年代,農場主發現牛羊吃了秋末腐敗變質的三葉草後,經常會出現出血不止甚至死亡。加拿大獸醫Frank Schofield經過調查後,在1924年發表文章,稱這種現象為“三葉草病”sweet clover disease )。
為揭開這個秘密,各路科學家大顯身手。來自威斯康星州的化學家Karl Paul Link1940年從發黴的三葉草飼料中分離出具有抗凝血作用的物質,命名為“雙香豆素”dicoumarin)。單個香豆素沒有毒性,在腐爛變質時真菌的作用下發生化學反應形成雙香豆素,它的分子結構與維生素K相似,能夠和維生素K競爭,干擾肝臟合成凝血因子從而起到抗凝作用。Link的工作受到Wisconsin Alumni Research Foundation (WARF)的資助,因此,他把這個提取物命名為WARFARIN(華法林),字首來自WARF,字尾來自香豆素ARIN
華法林一開始不是作為藥物使用。1945Link開始做華法林的毒鼠藥研究,在1948Link成功開發新型老鼠藥,華法林,它對老鼠毒性強,藥味香,對人畜傷害少。華法林成為當時劃時代的著名老鼠藥品牌。
時間來到1951年,一名越戰美國士兵服用華法林企圖自殺,出現大出血,醫院使用維生素K搶救後,完全康復。這個事件給了醫療界一個提醒,華法林可以安全用於人體對抗凝血,如果過量,維生素K是很好的緩解劑。當時世界上的抗凝劑只有肝素,而且需要注射使用,沒有口服抗凝劑。
1954年,美國FDA批准華法林作為抗凝藥使用。1955年,美國總統艾生豪威爾發生急性心肌梗死,服用了華法林進行口服抗凝治療,效果很好,讓華法林名聲大震,從此,醫療界進入口服華法林時代。
華法林的使用需要注意劑量的調整,過多有毒性,過少不起作用。在臨床工作中,華法林使用者需要經常監測血液凝血INR指標,一般開始時每週測一次,平穩後每月監測一次。
2010年美國FDA批准了新型口服抗凝藥物(NOACDabigatran,之後陸續有新研發藥物加入,目前美國市場上有五種NOAC藥物在使用,dabigatranrivaroxabanapixabanedoxaban betrixaban。這些藥物使用更方便,不需要監測血液濃度,不需要日常飲食控制,抗凝治療進入後華法林時代。
結束這個故事之前,讓我們再回到三葉草的話題。在西方國家,長有四瓣葉的三葉草代表幸運,因為這樣的三葉草只有在伊甸園中才有。撲克牌中的梅花就是代表幸運的三葉草。大家在上面三葉草的照片中找找看,是不是有幸運存在?
35. 路邊的野花不要採之地高辛
上回說到華法林和三葉草的故事,今天來說說地高辛和“狐狸手套”。
傍晚小區散步,經常會在路邊和鄰居家的庭院看到一種很奇特和美麗的花卉,葉簇中央伸出很長的花莖,花序從頂部而生,花冠呈鐘形或指套狀,下垂,偏向一側。花有多種顏色,紫紅色為多,內面帶深紫色斑紋。
整個花樣有點妖豔,我們的常識是奇異豔麗的植物往往有毒。
這個花的英文名字叫Digitalis,意為手指狀,中文名洋地黃或毛地黃,原產於歐洲中南部,西亞和北非,中國本地不生產(很多毒物都來自西域啊,是不是想到“射鵰英雄傳”裡的西毒了?)。洋地黃長相像中國的地黃,傳入中國的時候就把它稱為了洋地黃。
洋地黃有一個更常用,更浪漫的俗名,叫foxgloves(狐狸手套),名字的來源是形容狐狸把花卉戴在腳爪上從而可以輕聲躡腳的走路不為人知,在狐狸出沒的山坡上經常有這種有毒花卉出現。此花有毒,它還被稱為Witchs glove(巫師手套)和Dead mans bells(死者的殤鍾)。
洋地黃最早由德國醫生和植物學家Fuchs1542年在他的著作中被描述和命名。沒有看錯,以前的歐洲醫生都是很優秀的植物學家,都是“神農嘗百草”的高手。
說到這兒,我們開始進入主題了。心臟科治療心力衰竭和心律失常的常用藥,地高辛,就是從這個“狐狸手套”中提取出來的。
下面開始講故事。
18世紀在英國的伯明翰有一個醫生叫Withering,父親是外科醫生,可謂醫學世家(做醫生需要從小培養)。Withering的頭銜很多,包括醫生,植物學家,地理學家和化學家。當時在歐洲,要做一個好醫生首先得是一個好植物學家(你要認識那些草藥啊),這裡我們又將見識一個“神農嘗百草”的能人。據說Withering的女朋友讓他對植物學產生了興趣,故事又多了一個愛情主線,是不是可以拍電影。1776Withering醫生髮表了The botanical arrangement of all the vegetables naturally growing in Great Britain”,這個著作有點英國“本草綱目”的味道,影響了之後英國植物學100年的發展。
Withering醫生在治療浮腫病人中,嘗試多種植物配方(當時的歐洲也是以全草本入藥),最後發現“狐狸手套”的葉子可以有效治療心臟病人的浮腫。在9年的時間裡,他在156個病人身上進行了“狐狸手套”試驗,於1785年發表論文“An Account of the Foxglove and some of its Medical Uses”,詳細的描述了他的臨床試驗成果,他研製“狐狸手套”的過程,以及劑量的使用和毒副作用的控制。Withering成為第一個在臨床上使用洋地黃和明確其功效的醫生。
Withering醫生髮現“狐狸手套”報道中,經常會出現“Mother Hutton”這樣一個人物,報道指出Withering發現洋地黃的過程中使用了”Mother Hutton”(一位當地巫師)的一個偏方,Withering20多味成分中分離出有作用的“狐狸手套”。但是,這個故事其實是不真實的,史料回顧查無此人,這個虛擬的Hutton夫人是當時藥廠為了營銷手段杜撰出來的人物,增加故事情節(博眼球,歷來就有)。
Withering的“狐狸手套”故事中有一個小插曲,不得不提,這個插曲來自達爾文醫生。沒有看錯,很熟悉的名字,此達爾文是“物種起源”達爾文的祖父。祖父達爾文當年是英國著名的醫生,植物學家,生理學家,詩人和發明家,在多門自然科學領域有傑出貢獻。他的著作“Zoonomia(動物法制)啟發了孫子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他對動物組織進行電擊以恢復其活性的理論啟發瑪麗雪萊創作了“科學怪人”(Frankenstein)。祖父達爾文曾經向Withering醫生諮詢過一個病人的第二診療意見,Withering建議使用了“狐狸手套”。在17851月,祖父達爾文卻率先發表了一篇關於“狐狸手套”的論文“An Account of the Successful Use of Foxglove in Some Dropsies and in Pulmonary Consumption”,這篇論文早於Withering的論文發表時間。是不是有點熟悉的場景?著名醫生為了榮譽搶先發表論文,進而打擊基層小醫生。這個事件或許是有記載的最早醫學剽竊。Withering與祖父達爾文因此不歡而散,之後圍繞此事的紛爭也或多的導致了祖父達爾文的一個兒子的自殺,以及另一個兒子與他的隔閡和疏遠(學術不正容易引起家庭矛盾)。那另一個兒子也是醫生,就是“物種起源”達爾文的父親。
Withering1799年去世,安葬在伯明翰的一個教堂,他的墓碑上刻著一朵“狐狸手套”花以紀念他對洋地黃藥用價值的發現。
“狐狸手套”含有多種強心苷成分(cardiac glycoside ),1930年英國醫藥公司Burroughs Wellcome從“狐狸手套”中成功分離出最有效成分地高辛(Digoxin)。目前,地高辛仍然是從“狐狸手套”植物中處理提煉,大約一頓的幹葉可以提取一公斤的純地高辛。
結束“狐狸手套”話題之前還要說到另外一個名人,那就是畫家梵高。梵高在一段時期的創作中大量的使用了黃色和黃色光環,有醫界人士猜測當時的梵高可能存在洋地黃中毒的反應(洋地黃中毒的一個很常見症狀是黃綠視覺,就是看物體偏黃偏綠)。這樣的推測有兩個原因,一是梵高給他的私人醫生畫的“Portrait of Doctor Gachet”中,醫生手中拿著一支“狐狸手套”花束;第二個原因是,梵高有癲癇,“狐狸手套”也是當時癲癇治療藥物的一個成分。梵高到底有沒有洋地黃中毒,多看看他的畫(Starry NightThe Night Café),大家發散思維吧。
“狐狸手套”是一種觀賞花卉,它全身上下都有毒,教育從娃娃抓起,路邊的野花不要採。
36. 路過的野花不要採之毒參
春天到了,北美的朋友們都在忙著屋前院後的Yard Work。在處理雜草的時候,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防護。
今天要談的這個本草是被譽為北美最致命的植物之一,在北美很常見,有必要做個簡單科普,這個野花一定不要採。
先上個圖片,可以說絕大多數的朋友都會說,是這個植物啊,平時經常看到。
毒參(Conium Maculatum)原產於歐洲和西亞(又是一個來自西域的毒物),美國在19世紀初把它作為裝飾植物引進(看來美國是後悔了),目前毒參已經遍佈全美國,常生長於林子邊緣或水溝邊。華盛頓州有毒野草控制委員會WSNWCB建議發現該植物應予以去除。
毒參植物全身上下都有毒,特別是種子和根莖,誤食可以致死。接觸該植物也需小心,它可以引起嚴重皮膚反應。
毒參是兩年生植物,第一年生長,第二年開花結果,之後植物死亡,它的傳播透過種子的再植。毒參和很多良性植物長相相似,比如野胡蘿蔔和歐洲蘿蔔,因此辨認不清很容易會導致誤食。
毒參的主要毒素是毒芹鹼(Coniine),食入150300 毫克的毒芹鹼相當於68張毒參葉子,就可以毒死一個成年人。
毒參很早就被人們作為毒藥使用,在古希臘時代,使用毒參來處決犯人。在被毒死的人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蘇格拉底了。柏拉圖在Phaedo(斐多)中寫道,“蘇格拉底在行刑之時,毫無畏懼的飲下毒藥,然後毒性從腿部開始發作,感覺喪失逐漸向上蔓延,當毒性到達胸口之時,這一顆偉大的心臟便停止了跳動”。
毒物也有藥用價值,只要使用的當。毒芹鹼具有鎮靜解痙作用,可以治療支氣管炎,哮喘,眩暈,疼痛症,焦慮,癲癇等等。毒芹鹼還可以用於馬錢子鹼中毒的拮抗劑。
Google一下發現,美國市面上有以毒參為成分的非處方藥物,其中一款是治療運動性頭暈的,不知道大家敢不敢用?
毒參植物是美國大陸最致命的植物之一,大家在處理灌木雜草中需要留意小心,處理毒參時穿覆蓋皮膚的衣服,戴手套,戴護目鏡,安全第一。

作者簡介

高磊 MD,PhD,FACC,美國西雅圖地區Virginia Mason Franciscan醫療機構心臟科醫生。美國華裔心臟協會 CNAHA 終身會員。北美華醫聯盟ANACP終身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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