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37 篇文章
題圖：張家界，圖片來自作者。
作者：庸人自擾，“我喜歡閱讀和獨處，但我並不孤獨。我不怕失敗、不怕被嘲笑，但我內心並不堅強如石。我喜歡穿越森林，因為大自然教會我心境止水。”
去年國慶節我和 13 歲的女兒一起爬了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的黃石寨，聆聽著風吹珙桐的樹鳴，嗅聞著香果樹的芳香，欣賞著鵝掌楸的高聳入雲，挑逗著大山裡的猴群，大自然真的是鬼斧神工啊！雖然爬山有些吃力，但是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
登頂之後，秋風瑟瑟，遠眺群山，心曠神怡！女兒突然發問：“媽媽，這裡花很少啊！”我也有同感，一路 3.2 公里，偶爾看到一小簇小紫色或白色的花朵匍匐於地，不算驚豔，不算稀奇，再普通不過了，在成片濃綠的草叢中若不仔細找，根本都發現不了。
“媽媽，我有事想和你說，你願意聽嗎？”
“願意啊！”我當即回答道。
女兒深吸了一口氣，好似醞釀了很久，才鼓足勇氣說：“媽媽，你做好心理準備啊，這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也許你都忘了，但是它一直住在我的心裡，很痛……”我心裡一愣，到底是什麼事！
“我給這個事情起名叫‘黑色公交站’。”女兒娓娓道來。
▲ Photo by Dark Light2021 on Unsplash
上臺之前，我很緊張，我沒有什麼舞臺表演經驗，很擔心會忘詞，很害怕因為唱得不好，而受臺下的觀眾起鬨，在後臺我的腿直打哆嗦，周圍沒有我認識的人，沒有人為我打氣，我只能自己鼓勵我自己，‘你可以的，加油’。
登臺後我看到無數刺眼的燈光，看不清觀眾，找不見你在哪裡，音樂響起，想著演練時的模樣，跟著節奏舞動，卡準音調開口演唱，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猶如馬蹄聲，快速而沉重，在即將進入高音段的時候，生怕自己唱不上去，即使我已經成功地練習數百次了，我還是對自己缺乏信心，雙手攥緊話筒，手心溼漉漉的，雙眼一閉，唱出了高音，而且音準、音量、時間都精準無誤，我真的為自己高興，因為我感覺自己成功了，自己付出的努力沒有白費，十幾分鐘的表演，我拼勁了全力。
謝臺後，我蹦蹦跳跳地找到你，等待你對我的誇獎，可是之後發生的事情，讓我痛苦萬分，至今都沒有消退。
我們走到一個公交站，你突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破口大罵，說我唱得毫無感情，就是在幹喊，唱得亂七八糟的，還花了 2800 的報名費，3000 多的機票，2000 多的住宿費，問我：‘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當時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我很刻苦地進行培訓，很認真地參加了比賽，從準備到完賽，我付出了百分之百的專注，這是我能力的極限了，我知道自己不是唱得最好的那個，可能沒有人會欣賞我，也不一定會獲獎，但是我的媽媽會欣賞我，會為我鼓掌。但是我遭受的是你劈頭蓋臉的鄙視，為什麼你感受不到我的無助，我雖有一肚子的委屈但什麼都說不出來，我真的感覺撕心裂肺，無地自容，心想：為啥要來參加比賽，我一無是處，遭受著周圍異樣的眼光，我討厭唱歌，再也不想唱了。
那個公交站，埋下了抑鬱黑暗的種子，我再也不想待在公交站，之後我的出行都選擇地鐵，我要盡全力逃避那種感受，被打入十八級地獄一般，終身不得離開。之後發生的一切我都失憶了，你怎麼帶我離開的，去了哪裡？幹了什麼？大腦裡沒有一點兒痕跡。雖然之後我獲得了金獎（按照評分最高的前 10 名，都是金獎），但是我已經砸碎了那個獎盃。
說完，女兒她看向遠方，眼角已經泛起淚光。
▲ Photo by Jasmeen Hemmings on Unsplash
那一刻我呆若木雞，回憶著這件事，思緒萬千。其實我很愛我的女兒，她就是我的天使。
我天生五音不全，但是女兒天生有一副好嗓音，她也很喜歡音樂，於是就取名“蔚音”，希望她能讓蔚藍的天空中響起美妙的音樂。
兒時的她學過聲樂、鋼琴、樂理、美術、服裝設計，都投入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和花費，而我也放棄了自己的愛好，全程陪同。那次登臺，她確實展示了在聲音方面的優勢，比訓練時表現得都好，但是當我看到那些更會駕馭舞臺的孩子，聽到更優美的聲音時，我感覺自己的女兒沒有什麼優勢，原本希望走藝術特長生這條升學之路也隨之破滅，聲樂方面的花費也竹籃打水一場空，在公交站是我情緒失控，把不甘和失落都發洩在無辜的女兒身上。
那次比賽後，女兒確實不太喜歡上聲樂課了，在小學 5 年級的時候女兒開始變聲，一開口唱就感覺嗓子很累很乾，因此也慢慢地結束了聲樂的學習。女兒不喜歡鋼琴，手指比較短，也沒有天賦，在我逼著她考完十級之後，至今不願再碰鋼琴。由於學業的壓力，也放棄了其他的興趣培養。提起童年，女兒有很多痛苦的回憶，好的教育應該是接納，健康平安就是最簡單的幸福。
“對不起，媽媽知道錯了，我要怎麼彌補，你才能原諒我。”我真誠地祈求女兒能走出那段我親手製造的陰霾。
“媽媽，時間會療愈我的，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時隔這麼久，我才說出這件事。”
“為什麼？”
“因為我發現你已經在改變了，你接納了我的一切，這是我想對你說的心裡話。”隨後女兒遞給我一封手寫信。
▲ Photo by Rūta Celma on Unsplash
親愛的媽媽：
你好！
以前的你是這樣的……
我小時候挺喜歡音樂的，隨時隨地喜歡哼哼唱唱，而且聽音和唱音都特別準，所以視唱練耳對我而言是輕鬆拿捏。你從小安排我學習聲樂、鋼琴、樂理，當然還有美術、寫字、游泳，和大多數父母一樣，都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
我小學也考過了鋼琴十級，也考過了特長生聲樂十三級，但是這些成績不代表我在音樂上面有多大的天賦和熱愛，可以說完全是被你逼的，是為了你的臉面而考取的。就學琴那段不堪回首的痛苦經歷，導致我考級之後，今生都不想再開啟琴蓋，20 多萬買的鋼琴已經沉睡了 2 年，成了最奢侈的傢俱擺設。
我十分清楚地記得你那些天天的嘮叨：“學了一大頓，花錢花時間，最終總有個成績證明吧！”“別人小學四年級就能過十級，你為啥就不行呢？你比別人是缺胳膊還是少腿啊？”“別人每天練琴 4 小時，你每天練 2 小時，那效果能一樣嗎？只要你好好練琴，你喜歡的那件連衣裙，我們馬上去買”……
回想起那些威逼誘惑，我真的想告訴你“這些都是沒用的，只能增加我內心的反感、反抗和無奈”。這些比較、指責只能讓我更討厭彈鋼琴，你沒有走進我的內心，沒有感同身受。只是當年的我太過於弱小，只能不情願地接受。
為了糾正指法，練習琶音，我的手指捱了老師多少的教鞭，導致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座到琴凳上就感覺自己的手指被教鞭抽打得生疼，試問換做你，你可能在這種情景下連續練 4 個小時琴嗎？我感覺自己的手指都在流血流淚。
老師用教鞭打我的事，我不曾告訴你，因為那時你沒有贏得我的信任，即使告訴你，你也會站在老師一邊，說著你不用開口，我都知道會聽到的話“這都是為了你好”！如果真的為我好，就應該教我彈奏我喜歡的歡快跳躍的舞曲，而不是為了考級而去練那些我不喜歡的沉悶壯麗的樂曲。
▲ Photo by Brooke Cagle on Unsplash
現在的你是這樣的……
雖然我是女孩子，但是我不喜歡長頭髮，因為我是油性體質，每天都要洗頭，而長髮洗起來很費事，於是就剪了幹練的短髮，類似你小時候的“體育頭”，結果在學校被同學嘲笑，說我是假小子，我的好朋友也不理我了，我感覺特別特別的難過，你看出我的情緒低落，知道事情的緣由，立馬讓我陪你去理髮店，剪了一個和我一樣的“體育頭”，咱倆相視而笑。
“孩子，我感覺你剪短髮特別有氣質！我讀書的時候，港劇特別火，TVB 的花旦陳法蓉、邵美琪、郭藹明、張可頤、陳松伶都是短髮，那都是女神般的存在呀！女生短髮怎麼了，男生還留長髮呢，鄭伊健、金城武、言承旭不都留著長髮嗎？都什麼年代了，髮型沒有男女之分，只有自己喜歡和適合自己之分。”
“可是我怎麼回懟那些說我‘醜’的人？”
“你就告訴她們：‘我的頭髮比你短，但我的見識可比你長，你不知道現在化妝品店裡出現了很多英俊的男性面孔在推銷嗎？他們都化著精緻的妝容；醫院裡也出現了很多男性護士，而且很多還是本科畢業生，現在的世界更加具有包容性，很多職業都沒有性別優勢了，更何況是髮型？’”
“媽媽，你說得對！”
“今年 5 月 18 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在韋次曼設計學院畢業典禮上給中國女建築師林徽頒發了遲到 100 年的建築學學位畢業證書，她是當年唯一的女性，也是唯一不被允許獲得建築學學位的學生。以前人們追求的性別平等，更多意味著女性在這個世界被歧視，但是真正的性別平等，意味著男性也可以獲得女性應得的權益，只要不觸及法律，就沒有性別優勢一說。早在 1973 年美國女法官金斯伯格為全職單親爸爸 Stephen 爭取到了社會保障金，因為這份保障金歷來被認為是‘母親的補償’。記住了嗎？”
“Yes，mother！”
我當時特別感動，第一你剪短髮真的很顯土，但我知道那是你對我的支援！第二你增添了我的自信，教會了我做人要有大格局，那是你對我的愛。
▲ Photo by Pixabay
還有一次班級開聯歡晚會，我非常認真地準備了一首經典民歌“茉莉花”，結果開口還沒唱完第一句，就被班裡的程某某（女生）給打斷了，說歌曲太過時了，沒有人願意浪費時間去聽這種老古董，她直接切換成了自己的歌，那首周深演唱的流行歌曲“大魚”，但是唱到高聲部的時候，她根本沒唱上去，放出原唱，才沒讓自己太尷尬。
你是從我的好朋友那裡知道的這件事，其實我沒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我也沒有那麼脆弱，這在現在的學校裡都稱不上“霸凌”。可是當晚你就和班主任溝通了這件事，第二天程同學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因為她的無禮而向我道歉，而且課間操的時候學校廣播站讓我現場演唱了原聲調的“大魚”，得到全校師生的熱烈掌聲。
之後我也明白了要選擇與場合相適宜的歌曲，在養老院裡，我會唱“瀏陽河”；在比賽時，我會唱義大利歌曲“飲酒歌”；在晚會上我會選擇 SHE 的“Super star”，雖然我不再上專業的聲樂課了，但我仍舊喜歡唱歌。
有一次學校組織“班班有歌聲”的合唱比賽，我被音樂老師選為獨唱，當我在臺上全心身的投入表演時，一位家長說：“這領唱也太差了，動作太誇張，表情太做作，根本趕不上我的女兒，也不知道給老師塞了多少紅包，才搶到的這個出彩的機會，這個領唱學習可不好了。”聽說你當時轉頭噔了她一眼。
“要不要現在就去問問音樂老師收了我多少錢啊？你那優秀的女兒是誰呀？要不要讓她和我女兒一會兒比比？讓大家評評？你知道她為了班級的榮譽付出了多少？你知道我女兒下了多大的功夫嗎？她一字一句地琢磨怎麼演唱，每個動作練一百遍。她可能沒你女兒唱的好，但她的努力絕對不輸你女兒！”她認出了你之後，灰溜溜地走開了。
“這件事你怎麼知道的？”當你疑惑地詢問我，我牛氣沖天地回答：“我聽同學說的，她的媽媽當時也在場，說你特別霸氣，替我出了一口氣！”
“你知道挑剔你的家長會是誰嗎？她女兒學習好嗎？”
“還能有誰？我猜一定是王某某的媽媽，王某某學習還沒我好呢！她總在班級裡炫耀自己參加這個比賽那個比賽的，得了特等獎、金獎什麼的，其實她說的那些比賽就是舉辦方為了掙錢，沒有什麼含金量，我才不稀罕呢！”
“沒想到我的女兒這麼會分析問題啊！你聽到別人這樣議論你，還是同學的家長，你一定會很生氣吧！”
看到你緊張的樣子，我哈哈大笑起來：“我也是江湖中人，遇上這種人比比皆是，我知道我有個不會拿我和別的孩子比較的媽，會保護我的媽，這些傷不到我的！”
現在每當我考砸了，你不再批評我，不再給我加課外班，而是帶我吃冰淇淋，陪我散步，幫我解壓；我看漫畫書，你不再扔掉那些書，而是鼓勵我自己畫漫畫，把自己的感受用紙筆表現出來；我想睡覺，你沒有硬逼著我學習，而是做好吃的，等我睡醒了，吃飽了，再陪我熬夜學習，我感覺很幸福。
現在的你無時無刻都在為我著想，從我的角度出發觀察問題、解決問題，和你在一起，我不需要偽裝，可以在家裡任意發洩不滿的情緒、甚至吐槽我的老師，還可以偶爾地躺平，可以作真實的自己。最大的感受就是我是被愛的。
其實家真的是我的避風港，即使我在外面受到再多的委屈，只要回到家，我就再次充滿了力量，每次快到家的時候，遠遠地望見家裡點亮的燈光，即使再微弱，我也特別安心，因為那裡有愛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心就是溫暖的。
當你們老了，我會永遠陪在你們的身邊。
2024 年9月4日
▲ Photo by Pixabay
合上信，我和女兒擁抱了很久。
“以前是媽媽的認知太膚淺，沒有看到你的閃光點，你是個能給別人帶來溫暖和光明的人。”
“看著參天大樹，我好羨慕它們，它們可以勇敢的做自己，掙脫一切束縛，直衝雲霄。我其實是一個挺自卑的女孩，沒有什麼天賦，學習上屬於那種怎麼努力都只能維持在中等水平的人。我的自我評價就是敏感溫柔、為人善良、天真浪漫、焦慮緊張、承受力差，這些也都符合我雙魚座 A 型血的特點吧。融入大自然之後，我告訴自己，有山有云、有花有樹，有草有蟲，有風有雨，才創造了這個充滿奇幻的斑斕世界。我有我的特性，我的存在一定會有它的意義。”
“孩子，也許我們不是什麼漂亮的花，可以千嬌百媚；但也許我們是一個參天大樹，可以生機勃勃，如果我們不能一路生花，那就一路賞樹吧！”
“媽媽，我愛你！”
“我也愛你！”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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