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如今,很多人都感嘆,沒人讀文字了。但一個意外的情況是,動輒上百萬字的網文,其使用者規模一直在持續增加。
根據中國網際網路資訊中心最新發布的《第55次中國網際網路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止2024年底,我國網文使用者規模5.75億人,首次超過總網民的一半。在相關行業的統計報告中,2024年的網文使用者規模同比增長16%,為歷史新高,市場營收規模更是達495.5億元,同比增長29.37%。
女頻文是網文最重要的產品型別,同時也廣受影視化改編的青睞。山東大學文學院副研究員肖映萱,是近20年的網文讀者,作為讀網文長大的一代,她把女頻網文作為研究物件10多年了。
她總結,女頻文以言情為主要型別,以“虐”和“甜”作為爽點,曾經歷了從總裁、穿越、宮鬥到甜寵的形式變化。但2020年後,女頻言情衝破了這個框架,愛情可以不再是敘事動力。
但問題是誰在看網文?網文的這些變化,又為讀者提供了什麼樣不同的閱讀價值?還有誰依然在沉迷霸總?
以下是肖映萱的講述。
記者|李曉潔
如今,很多人都感嘆,沒人讀文字了。但一個意外的情況是,動輒上百萬字的網文,其使用者規模一直在持續增加。
根據中國網際網路資訊中心最新發布的《第55次中國網際網路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止2024年底,我國網文使用者規模5.75億人,首次超過總網民的一半。在相關行業的統計報告中,2024年的網文使用者規模同比增長16%,為歷史新高,市場營收規模更是達495.5億元,同比增長29.37%。
女頻文是網文最重要的產品型別,同時也廣受影視化改編的青睞。山東大學文學院副研究員肖映萱,是近20年的網文讀者,作為讀網文長大的一代,她把女頻網文作為研究物件10多年了。
她總結,女頻文以言情為主要型別,以“虐”和“甜”作為爽點,曾經歷了從總裁、穿越、宮鬥到甜寵的形式變化。但2020年後,女頻言情衝破了這個框架,愛情可以不再是敘事動力。
但問題是誰在看網文?網文的這些變化,又為讀者提供了什麼樣不同的閱讀價值?還有誰依然在沉迷霸總?
以下是肖映萱的講述。
記者|李曉潔
大約20年前我開始讀網文。當時我讀初中,班裡同學會輪流讀今何在的《悟空傳》,不過那時是紙質版的,我也不知道那本書原來是網文連載後出版的,只把它跟當初我愛讀的武俠小說、郭敬明、韓寒等作品放在一起,算作青春讀物。
到了高中,有同學家裡裝了電腦,我有幾個愛看書的同好,她們在網上看到好看的網文,多數是言情小說,就下載到MP3或者文曲星(手掌大小的電子詞典)帶給我。小小的電子螢幕上顯示不了幾行字,但當時我對閱讀如飢似渴,不僅在文曲星上,我也會去校門口的書店,讀書架上辛夷塢、匪我思存的言情小說。那家書店每天中午都站滿了學生,我一個午休就能看完顧漫的《何以笙簫默》(大約十萬字)。我特別容易被其中的敘事、情節吸引,那些愛恨、選擇,讓青春期的我們十分著迷。

《書店》劇照
整個中學階段,我沒覺得網文是一種多麼新的文學形式,因為網文的敘事感我很熟悉。我小學就看完了金庸全集,初中開始看大陸新武俠小說。讀網文後,我覺得它跟我之前的閱讀風格很相似。後來進入研究,我才知道新世紀之交的早期網文,尤其是男頻小說中玄幻、修仙等,都可以追溯到武俠小說。女頻則跟港臺作家比如瓊瑤、席絹、亦舒等人的作品有更多連線。總體上,網文也跟明清乃至民國時期的通俗小說、世俗小說有相似之處。
我一直很尊重自己的閱讀感受,不看誰是主流或名家就去閱讀,這也讓我的閱讀標準非常個人化——喜歡看跟“我”,跟當下社會息息相關的、能回應社會思潮的有趣文字。傳統文學我愛讀張愛玲、魯迅、莫言等人,但其他的感興趣的就不多了,我會覺得,那些作品寫得很好,但跟當下的我關係不大。而網文,尤其是女頻網文對當下女性的親密關係、社會處境的描述,能讓我持續感興趣。所以進入北大中文系後,大二那年意外聽了中文系邵燕君老師開的一門網文相關課程,我才有些相信,原來學術界也能針對網文做研究,原來我的興趣可以當作研究主題,甚至可以當作我的職業道路。
有了研究者的意識後,我更清晰意識到網路文學與傳統文學的區別。我們都說“文以載道”,傳統文學自古以來,基本都是少數精英的特權,哪怕是到小說、戲曲這種更加“市民化”的傳統文學形式,也是要藉以教育大眾、啟蒙大眾。但網路文學,它藉助網路的快速傳播特點,自誕生之初就有一種文學民主化、大眾化的屬性。網文不是教化,更像是大眾的消遣,娛樂,讀者可以即時參與評論,直接影響作者的創作。在這種反精英的文學中,我能看到它跟當下社會思潮的互動。

《折腰》劇照
比如女頻文中,不少學者會研究宮鬥、宅鬥文,為什麼這些型別如此流行?籠統來說,因為它反映了非常現實的叢林法則和女性困境。現實中崇尚強者,反映到網文中就要鬥、要贏;現實中女性的伴侶,要選強者還是真愛?先搞事業還是先戀愛?反映到網文也有不同的情節設定。有意思的是,這些型別也會變化。宮鬥後,有了反宮鬥作品,有強調男女儘量平等的甜寵或無cp作品,這些變化,都讓我去思考網文與社會現實的關係,都是有趣的研究方向。
2015年,邵燕君老師發起,建立了北京大學網路文學研究論壇,我擔任女頻主編。我們會在各個網文網站榜單和讀者口碑的基礎上,篩選出比較有代表性、突破性、或較高文學性的網文作品,至今為止,2015到2017年每年釋出、2018年之後每兩年釋出一個網文榜單,按男女頻分類,篩選各10部作品。
回看過去二十多年的女頻小說,言情文最早是模仿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來自中國香港、臺灣租書屋的“言情口袋書”。這些小說大部分是小開本,典型書寫模式就是後來網路言情中最初代的“霸道總裁文”。這類小說中,女性常常是被動、被救贖的,男主之所以“霸道”,就是為了讓被動的女主進入到愛情中。這種強制愛和男主形象,是那個時代女性對親密關係的典型幻想。其中典型的快感機制是“追妻火葬場”的虐和爽。
到了21世紀,開頭的十幾年,女性在現實生活中討論職場性別差異、生存壓力,“嫁個好男人”等話題。而在網路言情小說,則呈現出宮鬥、宅鬥,還有愛情敘事從虐文到甜寵文的變化。比如宮鬥、宅鬥文裡,女性要先解決生存問題,“把老公當老闆”,看起來主題不完全是愛情,但實際上,小說中仍有很大篇幅,女主要處理和男主的關係,愛情依然佔據重要的、完成自我實現的位置,從未離場。即使是甄嬛,她最初也是相信過愛情,後來才所謂“斷情絕愛”。而《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小說,女主一開始擱置了愛情,在婚後數年與男主的合作中,最終也產生了愛情。

《知否》劇照
而最近五年,女頻網文發生了本質的變化,愛情開始邊緣化,不再是原創類言情小說的敘事核心。
以我們在2022-2023女頻雙年榜上的小說《穿進賽博遊戲後幹掉boss成功上位》(下文簡稱“賽博遊戲”)為例,這本小說是講女主角穿越到一個遊戲世界中,她獲得了各種技能非常厲害,最終她要拯救原來的現實世界、阻止它與遊戲世界融合。這本小說花了很少的篇幅寫愛情,扮演言情線的所謂“男主角”(在戲份上其實與其他配角相差沒有那麼大)出場是個ai。其實你很難說他們之間是愛情,因為男主都不是碳基生物,兩個物種之間的關係,跟夥伴關係有何不同?還是我們能想象出的愛情嗎?這些都要打個問號。況且這種關係的描述在全文中所佔的比例也非常少。
還有一部很不錯的小說,是我特地留到現在正在編寫的2024-2025雙年榜的《我在廢土世界掃垃圾》,直到男主死了,才有一些愛情相關的描寫。這部小說中,女主原本是末日世界中英勇對抗喪屍的女戰士,穿越到一個80%土地都被汙染的廢土世界,淪為底層公民。她在一步步“打怪”過程中,遇到很多同伴,男女都有,許多人對她來說都很重要。書中,女主從未對男主直接表達“我喜歡你”,作者的處理方式是,男主角是個“賢內助”般的存在,給女主安全感。男主死掉後,女主有一小段心理描寫,大意是她知道自己跟他之間大概的情愫,但在這樣一個充滿生存困境的世界裡,有很多工等著她去做,她沒有“閒工夫”去愛。女主這種擱置愛情的方式被讀者接受了。
這兩部是我近幾年看過的女頻言情小說中印象比較深的。但作品的創新不止於此,不僅是親密關係在其中成了一種點綴,女主形象也有明顯的創新。
“賽博遊戲”中的女主,是我這幾年看過最有主動性、最“爽”的大女主。以往的大女主,普遍特點之一是被動型人格。什麼是被動?你可以回想下以往的女主,比如甄嬛,她並不是選秀進宮後立刻說我要開始行動,制定計劃,殺皇奪位。而是“我本來誰也不想害,我什麼都不想爭,但我被其他反派逼著,要去做選擇、爭取我的權益”。其他小說中,即使女主不是被動,也經常會有“女強男更強”的設定。
但是到了“賽博遊戲”這部小說,女主很快就有了明確的目標,“我要幹掉boss,所以我去爭取、去得到”。我記得書裡有個細節,是女主要隱藏自己的能力,卻遇到一個能看透他人能力值的異能人。她判斷這個人將會對她產生巨大威脅,很快決定要殺掉對方。以往小說中,讀者可能會以為女主要列個計劃,分好幾步才能實現目標。但女主當晚就用非常聰明的方式把對方殺掉了。這種超絕行動力,讓讀者體驗到前所未有的主動性,是最近幾年,女頻出現的最大爽文。

遊戲《賽博朋克2077》截圖
《我在廢土世界掃垃圾》的女主形象也有創新之處。雖然女主一開始帶著迷茫、疑問來到廢土世界,要面臨異常艱鉅的任務。但她在“打怪升級”過程中,結識到不同性格的夥伴。最終,女主拯救了世界,支撐她走到最後的力量其實很多都是來自她的夥伴們,以及她與母親的特殊羈絆。整部小說中,同伴情誼、親情都成了比愛請更重要、出色的敘述重點。
為什麼最近幾年,女頻網文出現了這樣的變化?我分為內部和外部兩層原因。
外部,主要是從2014年國家的淨網行動開始,一直影響至今的情慾描寫限制。網路言情小說是離不開情慾的,情慾也是女性實現主體性道路上必須經歷的修煉和操演。但淨網行動後,言情小說中,跟愛情相關的親密描寫被不斷閹割。當你不能寫慾望的時候,你對愛情的興趣可能也沒那麼重了。所以從那之後,言情小說也在往劇情流方向走,加入宏大的世界觀和更廣闊的外部描寫。
現實生活何嘗不是這樣?我自己在高校文學院教書,90%都是女學生,我發現現在00後、05後的女大學生不談戀愛了。我個人的觀察是,除了男女情感教育差別,在社會思潮影響下,她們意識到現在的選擇更廣了,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定要選擇結婚、生小孩了。一旦你可以選擇,你就會計較成本,當下對愛也是如此。

《女生要革命》劇照
很多新一代女頻小說作者也是相似的年紀,當她們成長後,女頻小說對世界有了更多探索。我把這種對外部世界的探索稱為女性的“敘世詩”。因為女頻文近幾年的世界設定,不僅有豐富的世界觀架構,也有現實中的人文關懷。
比如寫女性互助。2023年由網文到紙質書出版的《她對此感到厭煩》,女主穿越進一個遊戲中,需要成功“攻略”男主才能回到現實。為此,女主走過全部路線,攻略所有男主。但到了最後一輪,她開始厭煩迎合,厭煩“雌競”劇本。這是這部小說的開頭,所以女主選擇與其他堅強勇敢的女性一起,結成同盟、逃出城邦,儘管要揹負“女巫”之名,也踏上了她們的革命之路。
在一些選擇上,這幾年也有女頻小說顯示出不同。比如《早安!三國打工人》,同樣是穿越到一款遊戲裡,女主相貌平平,很長一段時間被外人當作男性。但她沒有像傳統男頻文穿越後那樣爭霸世界,當她發現自己升級的方法,是在一場場戰爭中廝殺,死的人越多她升級越快時,她選擇不走這條升級之路,斷掉了系統。而且,女主能夠記得她遇到的每一位普通士兵,這讓她後來想盡力去救每一個人。看起來非常理想主義,但這也是女頻文的新開拓——哪怕女主有金手指,很強大,她依然選擇不服從系統。
還有個明顯的特點,是女頻文的遊戲化設定越來越普遍。這主要與新一代“網生”作者有關,他們從小就活在網際網路和遊戲的電子文化環節當中。以前,女頻文一些設定可能是模仿男頻,比如男頻先有末世文、無限流(多元世界迴圈冒險),女頻後來才有。但現在基本沒有這樣的時間差。
雖說這幾年女頻文中愛情逐漸邊緣,但我們從整體看,這些新的變化,其實更像是一種引領性的、網文中的精英新書寫。在市場大盤中,還有網文依然以愛情為主流。
一類是同人文(指基於已有的文學、影視、動漫、遊戲等作品中的角色、情節或背景設定,進行二次創作的文學作品)。最近兩年的《慶餘年》《蒼蘭訣》,包括再久一點的《甄嬛傳》《琅琊榜》《花千骨》等,大多都是改編自2010年前的女頻文。我十年前就寫過,女性對親密關係的想象從談戀愛變成“嗑cp”——我可以不去談戀愛了,只是旁觀一對cp之間的互動就獲得滿足。以“嗑cp”為核心動力的那一類同人文創作,依舊以愛情為主。

《花千骨》劇照
另外,市場角度來看,“霸道總裁愛上我”“大女主復仇”這類爽文依舊是言情市場的主流、基本盤。包括前幾年出現的,女主一包多胎、孩子個個天賦異稟的“多寶文”,也非常流行,這是不同層級讀者的喜好表現。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總體市場上,使用者停留在短影片、短劇上的時間更多,但網文並沒有被擠壓到特別小的份額,依然有430多億的規模。我認為這跟文字本身的屬性有關——文字是這兩種形式中更具有思考性、想象力的。這種想象力的空間,是文字的魅力,是很難直接被一個畫面、一個影片取代的。我一直有個看法是,100分的文學,其實是不適合改編成影視的,因為它有視聽語言難再現的、難讓大眾想象力統一的東西。
最近這些年,網路文學的使用者不斷增加,2024年底網文使用者規模超過了網民總人數的一半,市場規模份額遠遠高於傳統文學。不瞭解行業的人很容易產生一個錯覺,就是網路文學使用者搶了傳統文學使用者。其實並不是這樣,兩種文學的使用者量加在一起也比不過短影片使用者。而在文學內部,二者並不是一個替代競爭的關係,因為如果一個人不看網文,也並不意味著他會去看傳統文學,他很可能其實不讀任何文學。

《國色芳華》劇照
今年,我還在關注有什麼作品能上女頻雙年榜,不得不承認近幾年能“出圈”的女頻作品越來越少了。這可能跟“厭女”反思帶來的寫作限制有一定關係,當然還有一些其他複雜的原因。在部分極端的批判中,認為所有性緣關係都是父權制的遺蹟,都是“厭女”的,一些讀者去不同作品裡“挑刺兒”,一旦發現“厭女”痕跡就“排雷”,呼籲其他人不要看這種作品。這已經影響到作者,他們為了正確,犧牲掉原本想要展現出的慾望、親密關係,最終呈現出的作品也是彆扭的。
我個人而言,期待女頻有新的女主形象出現。這幾年“厭女”的批判趨勢之一,是希望女主越來越強大。但問題是,世界上永遠有弱者。我認為女性主義的底色恰恰是不能丟掉對弱者的關注,反而問她“為什麼不變強呢?”如果陷入強者邏輯,女性內部也必然有壓迫。

排版:球球 / 稽核:然寧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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