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此以後,我就要化為風兒,和你永遠不分離!”
香妃一仰頭,將鶴頂紅當成暢飲入腹,眼中滿是光彩。

《還珠格格》
“那時死去,我會帶著誤會走向永恆”。
綠萍發覺,帶著希望去死比絕望地活更有尊嚴,於是寫下遺書,追上兩年前錯過的永恆。

《一簾幽夢》
“陸家的人不會自殺的,我才不會那麼沒有出息呢。”
老天都打不倒陸依萍,她是個無所畏懼的女人。
但你如果想凌駕在她的自尊上,她哪怕自我毀滅也不會給你留機會。

《情深深雨濛濛》
本月4號,瓊瑤女士鄭重地離開了人世。那天我草草寫了些東西以表哀思,但心頭尚有不少東西想聊。
在跟大家預告說要為瓊瑤寫一篇長文後,這兩天我倒犯了難——
這麼多話頭,又從何聊起呢?
我腦海裡開始反覆出現,她筆下這些慷慨赴死的女性角色。
人們笑了幾十年,說瓊瑤筆下的女子為愛生、為愛死,一哭二鬧三上吊,尋死覓活愛喝藥。
但很少有人認真回看過,她們事實是為何而死,是為了男人還是為了尊嚴?
在《煙雨濛濛》原書裡,依萍根本沒有跳橋。當何書桓在橋上找到她時,神志不清的她是這麼反應的——
我望著他,皺眉說:“你喜歡那兩句詩嗎?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你帶我到哪裡去?我們去喝一杯好嗎?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我感到豪情滿腹,拉住那男人的手臂,我跟著他蹌蹌踉踉的走下了吊橋。
她們並不鬱鬱寡歡,更多是帶著萬丈豪情。
因如萍書桓訂婚而大病一場的依萍,再狼狽也要對著渣男振振有詞:你很得意吧?你打倒了我!現在,你來享受你的勝利,是嗎?

《煙雨濛濛》
連那個最是軟弱痴情的如萍(書版),最後一刻也用決絕讓依萍為之震顫——
“她再也不會悲哀了,再也不會為獲得和失去而傷心難過了。如萍,她到底做了件厲害的事,她用她的死對我和書桓做了最後的無聲的抗議。”

《煙雨濛濛》
瓊瑤一生在書寫的話題,當然繞不過相愛、錯過、背叛、復仇、結婚、離婚……
在《梅花三弄》的後記裡,瓊瑤自白:事實上,人生很平淡,有大部分的人,永遠在重複地過著單調的歲月。我認為,小說或戲劇既然是為了給人排遣段寂寥的時光,就應該寫一些“不尋常的事”。
於是編纂一些大起大落、脫離現實的故事,是她的營生,也是她自詡的職責。
但在所謂“狗血”的外皮下,瓊瑤真正的母題是什麼?
《匆匆,太匆匆》的楔子裡,她有這樣一個簡單的總結——
亙古以來,人們重複著同樣的故事,於是,我也避免不了重複又重複——寫人生的愛、恨、生。
死,與無可奈何。
每個人只能死一回,但對死的思索與追逐,卻會伴隨一生。

“愷撒大帝就是這樣死的!”
1973年,一個叫林青霞的新人出演了電影《窗外》,扮演了一個原生家庭不幸福、與高三老師發生不倫戀、極度痛苦卻自殺未遂的悲劇少女江雁容。

那個一手捏著藥瓶,一手奮筆疾書寫下“來生再見”的倔強背影,自此印在了影史上,也成為這部瓊瑤首作最經典的演繹。

很狗血很能編是吧?
然而,《窗外》實則是一部自傳體小說,完全是瓊瑤自己的青春往事。
自高中開始,死亡的陰雲就已經籠罩在瓊瑤的頭頂。
高一因成績不理想吞藥,後來高考落榜二度自殺未遂,師生戀be後第三次在鬼門關被拉回來。
這些駭人聽聞的“小說素材”,如今看來完全是一起嚴重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
但在那個時代,這種對愛與死極度偏執的思維,卻引發了意想不到的影響力。

《煙雨濛濛》也是瓊瑤最早期的作品之一
人們如今會說,為了愛不顧死活的女人是愚昧、落後的,更是沒有任何獨立性、反抗性可言的。
這話說的一點不錯,只是完全不適用於過去。
在瓊瑤創作的年代(主要是60年代至新世紀),女性最大的枷鎖是世俗倫理、封建道德。愛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生命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們沒有任何能掌握的東西,一切都不曾屬於自己。
這個時候卻有個叫瓊瑤的作家冒了出來,她說女人是可以不要命地去愛的,更是可以為了愛不要命的,這當然毫無理智可言,但那個世代的“理智”不過是化了妝的陳規陋俗。
這就是反叛,就是女性獨立思考的一個階段。如今我們敬仰的獨立女性都斷情絕愛,而彼時追求愛情即是最大的特立獨行。
陸依萍在橋上對何書桓冷冷地表達:我已經死了!但我不是被愛情撕碎了的可悲女人,我是被謀殺的愷撒大帝!

這些充滿青春陰鬱氣質的作品令瓊瑤聲名鵲起,成為出版界巨頭《皇冠》雜誌的職業作家。
由此,瓊瑤也認識了《皇冠》的老闆、她後來的第二任丈夫平鑫濤。

讓地殼裂開
瓊瑤年歲漸長,但並未如人們所期待那樣,變得穩重規矩些。相反,她越來越出格、矛盾——
一方面,她已成長為名利場舉足輕重的人物,不光能決定平鑫濤夫婦一首創辦的《皇冠》的興亡,更能影響整個華人文化界。
在這個層面上,她絕對是走在前沿的成功女性。

另一方面,她的第一段婚姻在幾年內走向了失敗,之後便插足了平鑫濤的婚姻,“知三當三”十幾年。
在平鑫濤前妻林婉珍的回憶錄中,她反覆表達出對瓊瑤的怨懟和無可奈何。
雖是一家之言,但不可否認的是,瓊瑤的婚戀觀依舊前衛、自我,放到今天也能讓大部分人接受無能。

這個階段瓊瑤在寫什麼呢?
《一簾幽夢》《浪花》《碧雲天》《我是一片雲》《幾度夕陽紅》……
這些作品為《燃冬》美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把各種兩人以上的情感糾葛寫出了花。
最重要的是,她把正室vs小三的戰爭實況,登堂入室地請進了文壇。
但別先入為主地認為她會立場先行,優先共情與自己處境相同的一方。
她對每一視角都能代入和思考,因為推動她寫作的動力不是自證,而是對人性的狂熱。你覺得是上不了檯面的醜事,她是真情實感地在推演背後的真相。
最典型的是,後來被併入《一簾幽夢》中的那篇為小三立傳的《浪花》。
寫大婆,她為她們的憤怒立論分說,口吻辛辣,彷彿是自己拆自己臺腳來了。
– 我們是知識分子需要維持風度
– 我為什麼要維持風度
當一個人被掠奪了整個天下以後
還要對敵人維持風度
這不太可笑了嗎


《一簾幽夢》
但為小三秦雨秋背書,她的推論也是環環緊扣、無懈可擊——
首先,不是隻有大婆會受傷;

《一簾幽夢》
其次,女人在感情中是被動的;

最後,我們應該尊重現實,而不是泯滅人性地執行道理。
人非草木,難道說一句分開就真分得開嗎?

當然,作品的深度、瘋度都上了一個新臺階,但並不妨礙想死的心。
瓊瑤女主仍尋死覓活,但又有了新的觀念——
早期她們的“死”多少帶著被動受難的意味,被壓抑到極點時,便有觸底反彈的自我毀滅。
可後來如日中天的瓊瑤,也漸漸把她的強勢分給了角色。
大婆之死,綠萍最經典。
這個角色令人憐惜,更令人發自內心畏懼。作為文學史上佔領著道德最高地的正室,她的主體性也發揮到了極致。
自殺看似是她選擇了退席,實則她是要把自己變成一座無法挪動的石碑,永恆橫亙在這段畸形婚姻裡,真正做到“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秦雨秋更是霸道到極點,我不痛快就人類一起毀滅,看誰還有本事蛐蛐我!

還有《我是一片雲》中的宛露,算是瓊瑤式狗血命運的集大成者。
她出身在高知家庭,後又被揭穿是舞女的私生女;她嫁給了多年的竹馬,卻和天降糾纏不清;竹馬和天降的媽都是惡婆婆,而在生母和養父母間的抉擇也讓她痛苦不堪……
在多方的撕扯中,她迎來的不是命運的分曉,而是精神的分裂。

然而慘到這種程度,活得像一朵浮雲,宛露就沒有主體性了嗎?
與媽寶男鬥,其樂無窮。

與男寶媽鬥,其樂無窮。

與封建禮教鬥,更其樂無窮。

不獨立意味著不強勢,她是一朵雲,但這是她自個兒挑的。


毀滅,以便重生
很多人悟不透的一點是,不宣誓主導權也是一種主導權,沒得選的人哪怕位置站多高也是被安排的。
瓊瑤在6、70年代盡情展現女性的反骨與乖張,不論這些女子是清醒是混亂,都生動有靈魂;
但在70年代中期後,她也乾脆利落地轉向了明媚和輕快,驅散了早期的陰霾與晦暗。
與寫作風格的變化對應的是現實的發展。
1976年,在堅持到孩子全部成年後,林婉珍終於決心和平鑫濤離婚。3年後,瓊瑤得到了她期盼已久的那場婚禮。
《彩霞滿天》《夢的衣裳》《燃燒吧!火鳥》……
她開始寫出一連串曲折、卻最終走向圓滿的故事,愛情能戰勝一切,毀滅能帶來重生,比起從前又是全新的意境。
在《問斜陽》裡,她甚至寫了一個女人把心愛的男人讓給他前任的故事。
“事實上,你已經想過了。我們結婚,是三個人的不幸,我們分手,起碼還有一個人幸福!去吧!傻瓜!去做你選擇的事!去吧!”

這種“一個人的成全好過三個人的糾結”邏輯自是清奇的,但瓊瑤阿姨實際是在踐行另一種“圓滿”——
她曾有一位叫小戴叔叔的鄰居,是一個至情至性的成熟男人,而她曾兩度以他為原型創作愛情故事。
《一簾幽夢》中,紫菱選擇與費雲帆走到一起,卻留下千古“綠茶”罵名。

而《問斜陽》裡同樣年少卻更具智慧的訪竹,選擇了繞開婚姻的泥潭,繼續向前。
當軟弱的男人問她為什麼不自私一點時,她擲地有聲地回答:
“我是自私的,自私得不敢用我的婚姻來冒險!而且,我還年輕,我還有青春和美麗……若干年後……我……我……”她努力抑制抽噎。“我可能還會找到幸福!”

瓊瑤這時看到,
自我犧牲未必總是壯烈,它也可能是新生活的契機。
在那部與同名主題曲一同影響了一代人的《燃燒吧!火鳥》中,死更是與鳳凰涅槃形成了關聯。



匆匆,太匆匆
只是,這種朝氣與積極並未延續很久。
1982年7月,按瓊瑤在《匆匆,太匆匆》中所說,她正處於一種“近乎無助的慵懶”與“怠惰感”裡,借好友三毛的一句話:“如果我們能擺脫寫作,我想我們就真正解脫了”,她坦白了寫作帶給自己的無限孤獨感。
恰在這時,她發現了案頭的一封讀者來信:一位叫韓青的青年希望瓊瑤能替自己寫出他的愛情故事,他會提供三大本的日記、五百多封信件,還有其他無數資料。
如此荒唐的請求,瓊瑤後來竟答應了下來,並僅用一個月時間便寫出了這部半傳記體的小說。
原因是,她被青年及其愛人鴕鴕的經歷深深震撼。他們不光一起經歷了愛情,更經歷了許多身邊人的去世。
最後是鴕鴕的去世。
在小說的後記裡,瓊瑤鮮見地寫下了這些呼籲“關愛生命”的句子——
我真不懂,這一代的年輕人為什麼如此不珍惜自己呢?如此不愛護自己呢?就算不為自己而珍惜生命,也該體會“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呀!也該為那些愛自己的人著想呀!
……我多希望他們都活得好好的,活著去愛,活著去被愛,活著去抓牢“幸福”!寫完這個故事,我自己感觸很深。生命之短暫,歲月之匆匆,人生,就有那麼多“匆匆,太匆匆”!那麼多的無可奈何!青春,愛情,生命……每個人都能擁有的東西,卻不見得每個人都能珍惜它們。
……我不止一百次扼腕嘆息,這樣一個充滿智慧,充滿才華,充滿熱情的女孩,竟在花樣年華中遽然凋謝,難道是天忌其才嗎?真的,人,應該為愛自己的人珍惜生命,應該為愛自己的人珍惜感情。
如此嚴肅地思考生死問題,於她應該是頭一回。以往她寫過那麼多生命的凋零,卻只給予死亡在藝術、精神上的價值,而鮮少將它作為一件現實來考量。
我不知道這段時間干擾瓊瑤更多的,究竟是思考愈發深沉了,抑或只是事業的日趨龐大。
總之,自《匆匆,太匆匆》起她的出版數量銳減,題材也重新晦暗起來。尤其是88年她回到大陸採風,帶去了不少更宏大沉重的素材。
《匆匆》後擱筆一年才寫出的《失火的天堂》近乎是一個心理恐怖小說,潔舲自小父母雙亡,常年遭受禽獸繼父的虐待與折磨,她終生無法擺脫這段陰影,在成年後經歷了更多的屈辱後,終於走向了自我了結。

1990年上影廠改編的電影版《地獄·天堂》
潔舲的遺書是這麼寫的:“當美麗不再美麗,當詩意不再詩意,當幸福已像火花般閃過,當未來只剩下醜陋空虛,那就只有……安詳的沉沉睡去。切莫為生命的終去而嘆息,更無須為死亡而悲泣,生命的無奈是深沉的悲劇,讓一切靜止、靜止、靜止。結束悲劇才是永恆的美麗!”
這是三島由紀夫式的悲壯生死觀,唯一的永恆,就是風采消失前的死亡一刻。
在《冰兒》裡,她又寫了一個醫生的奇遇:一個笑吟吟的少女來到診所,說自己因為朋友失約吞了100顆安眠藥,可現在又後悔了,於是自己來醫院報到了。
還有在大陸行取得靈感所寫的《望夫崖》與《煙鎖重樓》,前者寫思婦情深,後者寫貞潔牌坊,道盡女性的凋零。
“這是‘望夫崖’!古時候的女人,只能被動的等待,所以把自己變成了石頭!現在,時代已經不同了!我不要當一塊巨石,我要找他去!我要追他去!”
“為了一個石頭建築物,一個女人要不就苦苦的守,要不就慘慘的死!”

《兩個永恆之煙鎖重樓》
瓊瑤似乎在漫長的歷史中,發現了死亡與女性命運的深刻連結,於是她再度豁達、悲壯地書寫起隕落。
正因為看到了生命的珍貴,所以才賦予死更多的意義。
1994年的《新月格格》,迄今仍因獵奇毀三觀的設定為人津津樂道。

但小說的最後一句裡,瓊瑤鄭重地把女子的殉情與男人的戰爭放在了一個高度去頌揚: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壯烈的戰爭,我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美麗的死亡!”
可見瓊瑤並非不懂珍視生命,她反倒是對這個問題思索地太透徹了,於是比所有人更從容地接納了死的存在。

只是,彼時也正是瓊瑤在影視行業最忙碌的年代。
《兩個永恆》《兩個天堂》《梅花三弄》,以及《六個夢》補全計劃等極其賺錢的電視劇專案,迫使瓊瑤改編了以往的創作模式,開始有了“舊小說改新劇本”“小說劇本一體化”“先寫劇本再改成小說”甚至“別人拿我舊小說改劇本我再改成新小說”等操作。
誠實地講,瓊瑤這時已經偏離了傳統的“作家”身份,但很快人們就不在意了,因為一個叫《還珠格格》的IP橫空出世了。

自60年代開始,瓊瑤一步步重塑了行業的整套玩法,作家的成功標誌不再是出版,而是影視化。
《還珠格格》無疑是她將大陸歷史背景與臺式言情風格融合得最完美,同時商業價值也最極致的作品。
商業,意味著它熱鬧、刺激、跌宕、drama,哪怕是換臺時瞟了一眼也會被立刻抓住。

但瓊瑤在此前“作家時期”積累下的思考與洞見,在這部爆劇中仍清晰可見。
一行人逃亡途中,遇到一族之人正準備燒死未婚先孕的女子蘇蘇,以保名譽。

紫薇立刻發出了尖銳的質問——
那個男人呢
他們只燒女人
不燒男人嗎

後來,又遇到了被賣去演雜耍、受盡折磨的小鴿子。

正當大家把她的養父一頓暴揍時,又是紫薇站出來提出了新鮮的意見——
我們這樣幫不了她
只會給她帶來災難的

蘇蘇就像是《煙鎖重樓》中被逼守節的夏夢寒,小鴿子又恰如《失火的天堂》裡童年陰暗的潔舲。
幸運的是,她們遇到了國產劇史上最偉大的聖母紫薇,才沒有步那些角色的後塵,且被更正確地救下——
他們逼出了蘇蘇身後那個不負責的男人,解決了事端;又掏空盤纏為小鴿子贖身,徹底將她救出絕境。
而若聖母紫薇在《還珠》中呈現的,往往是給予生命的神性,那麼代表毀滅生命之神性的,則是另一個角色:含香。
別的不說,進宮前在大漠裡私奔七次,進宮後經歷自殺、他殺、謀殺,變過蝴蝶詐過屍,絕對是瓊瑤筆下和死神關係最好的角色。

而後來我發現,我們都先入為主地把含香放到了被動位置,好似她的生命不在她的掌控中,她的意見也不重要。
甚至,大家當時也僅僅是聽了蒙丹版本的故事就決定幫助含香,而不曾問過含香想不想被幫助。

可我後來漸漸覺得,作為瓊瑤式女性角色中最浪漫化、最“非人”的人物,含香本身就是一個理念。
含香代表的是,瓊瑤對永恆被宏大敘事包裹的女性命運的抽象與提煉。
瓊瑤借一個非常不典型的形象,呈現了女性在“覺醒”的不同階段,都可以擁有主見和自我選擇。
進宮伊始,含香就清醒地明白自己不只是一個個體,而是一顆政治棋子,一個人質。
此時她的意識還是自毀,她直接宣佈了自己的認命,既然無法得到尊嚴,那她也不要做人的資格。

她的“禮物論”尤其前衛。
若你不把她當人,那她可以為了公眾利益而屈服;但如果你把她當人,就要接受她非暴力不合作的權利。

再說蒙丹,他對含香有影響嗎?
有,但不多。
在主角團費盡心思讓二人相見後,含香仍在猶豫——或者更應該說堅持。
她不是膽怯,而是她成為不了蒙丹口中那個“為我死守誓言的含香”,她有自己的道義要守。


是,後來她也下定決心出逃時,的確有說“蒙丹說得對”云云。

但這個決定真正的、唯一的、直接的導火索,是她失手刺傷了皇上,並引起了老佛爺的懷疑。

在這件事以前,她不能逃,亦不能自殺,因為這都是牽連母族的大罪,她選擇了犧牲人格來完成這筆政治交易。
但在弒君面前,任何罪過都顯得無足輕重了,所以她可以為自己打算了。
而就在決心私奔的時刻,真正的神來之筆來了——

皇上連被她刺殺都能原諒,這種偏愛已經超過了含香的理解能力,於是她也無法坦誠地表達了自己的崇敬。
在黑白對錯的極致對立間,永遠給人性和感情留下空間,這才是瓊瑤最了不起的地方。
人性是如此重要,尊嚴也是如此重要,以至於在它們面前,生死都顯得輕盈了。

為愛而死
在《還珠》系列開啟時,瓊瑤漸漸卸下了從前專職作家的擔子,一年數部小說的高產,變成了十幾年磨一劍。
再度讓人以“作家”的身份看待她,已是暮年的那本《雪花飄落之前》。
而在為筆下無數個奇女子安排好死亡後,她亦為自己安排了一場隆重、體面的告別。
說她“輕生”,未免太無稽無知,這麼多年的書寫與追索,她不早就解答了人們的所有疑問和不解?
在自傳《我的故事》中,她寫自己活著的唯一學問,就是對愛的迷信。
人來世間,是一趟苦難之旅,如何在苦難中挺立不倒,是最大的學問。我一生中,坎坷的歲月實在不少,痛楚的體驗也深,我能化險為夷,完全靠我自己的迷信,迷信人間有“愛”就是最大的原因。

既是為愛而生,那自然也是為愛而死。
我們早應該看到,瓊瑤所理解的愛絕不限於男女情愛,而是一個宏大得多的概念,親情、友情、家國之情……
最重要的,這份愛總要回歸到對自己的愛,對尊嚴的愛。
我永遠忘不了含香被老佛爺賜死的那一幕,那是瓊瑤作品裡對女性自尊最動人的刻畫之一。
晴兒替含香求情,卻被容嬤嬤攔住。作為封建道德的代言人及化身,容嬤嬤不無驕傲地對她說——
老佛爺沒有自我,全心為萬歲爺著想。

可含香卻十分淡然。
前文說過了,或死或逃或弒君,對她都是牽連母族的罪。而老佛爺的私下賜死,卻給了她一個近乎完美的解脫,她可以僅僅為自尊而死,而不必有更多的負擔。
“請把我的祝福帶給每一個人”。
她雙手抱肩行禮,宛若一尊神女。

每個尊嚴的女人都值得敬意,你必定也聞到過她們的芬芳,見到過翩躚的蝴蝶。
在《我的故事》最新版的後記中,瓊瑤是這樣結尾的——
是的,活到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我是快樂的、自由的、翩然的……我一直付出很多的愛,也一直收穫很多的愛!
瓊瑤走了,也把很多的祝福留給了生者。
那美好的仗她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她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她已經守住了。
她始終以死的方式,告訴我們怎麼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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