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槓桿買房的北漂:舍掉房子,換來自由

80後北漂的斷舍離,從賣房開始
2024年,張昊文賣掉了房子,徹底離開了北京。將近20年的北漂生活,從租房開始,又以租房結束。
回望初來時,本科剛畢業,他隻身一人,拖著一個大行李箱,坐火車來到了北京。那是2005年,他獲得第一份工作時,月薪僅有1500元。
和大部分北漂一樣,北京裝下了他的野心,還有全部的心酸。他和陌生人拼過臥室,也被房東不講理地趕出去過。
直到2015年,他揹著每月9000元的房貸,搬入了自己的新家。如果不是那時還能透過跳槽獲得翻倍收入,他也沒有底氣加槓桿買下這套房子。
買房的時候,他覺得這是剛需,在北京生活、工作、成家,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何況他自己是房地產行業的一員,而房子也是“身份”的象徵。
沒想到,接下來,火熱的房地產行情,讓他忙到有家難回。很快,又在短短幾年裡,迎來了大廈崩塌的局面,自己也成了裁員名單上的一員。
“房子”和“家”,這是中國人心中可以對等的兩大符號。但在經歷了時代發展週期的大起大落後,這個北漂的80後突然醒悟,離開北京,或許是當下十字路口上最明智的選擇。
買房仍是剛需,
但心態早變了
2024年3月底,張昊文將自己的房子掛上了中介平臺。掛牌價700萬元,是當時小區同戶型裡最便宜的了。
房子在亦莊,品質很好。94平米,三室一廳,一梯兩戶;小區樓齡不到10年,綠化好,附近有兩個學校,一登上平臺就被列為了“必看好房”,每週末都有人來看。忙的時候,張昊文甚至一星期接待了十幾組看房的人。
然而,看完有購買意向並出價的賣家,只有兩三個,“有些人不是誠心出價,是假裝出價,試探我的底價。這個行情下,大家都怕買了(房價)還會跌,都抱著撿漏的心態。”
前後接待了近百組看房客,2024年4月中下旬,終於有一對年輕情侶提出想買張昊文這套房子。
談判那天,上午10點,張昊文見到了這對情侶還有他們的父母。一家六口一起決策,直到下午2點,張昊文才鬆口,以630萬元的價格簽訂了協議。這比他原先設定的底價還少上幾萬元。
買房十年後,他發現購房者的心態發生了很大變化。買家是即將結婚的男女,考慮到未來生育小孩、需要父母幫忙,才選中了這套環境好、有學校的三居。“也只有在這種人生重要關頭,年輕人才會買房了。”
人們購房態度更謹慎,也不會再高槓杆買房,寧願掏空父母的積蓄、支付更大比例的首付,也不願意增加月供。這和當年他買房“上車”相比,可大不一樣了。
售樓處裡,工作人員在向潛在購房者推薦樓盤 / 圖蟲創意 
2013年,張昊文買下了人生的第一套房子,是一套在北京通州的開間,40平米,總價約90萬元——通州是北漂人的集聚地之一,從這裡坐上地鐵八通線、一號線或快速公交車,就能到達國貿CBD。
那年上半年,北京新房成交均價為2.2萬元/平米,正是暴漲的前奏。張昊文在地產廣告公司做文案,一個月工資有一萬多元,“上車”並不難。這套房子首付約30萬元,父母幫忙出資了幾萬元,他每月房貸2000多元。對比而言,他在通州租房,交給房東的錢每月也要1000多元。
真正促使他買房的,正是一次被房東驅趕的經歷。他上班的公司在國貿,好不容易在惠新西街找到一套合適的房子,交了中介費之後,住進去不過一個月,房東就以私人原因要他退租。
房子在步梯6樓,他捨不得找搬家公司,自己搬東西上樓,收拾規整了些許日子,不料又要搬走,這讓他想起了那會兒北京地鐵裡常見的一句廣告:“與其把錢給房東,不如買個小家。”
正值北京社保交滿5年,有了購房資格,手裡攢了一點存款,他看起了樓盤。
“北京萬家燈火中,終於有個自己的家了。”拿到房本的那一刻,張昊文心裡滿是自豪。對中國人來說,買房是人生的一個重要里程碑。一個來自西北小城的80後,一路打拼,站在三十歲的門檻上,有了自己的房子,未來也一定大有希望。
張昊文鏡頭中的北京。
身在地產廣告公司,張昊文的工作非常忙碌,但行業欣欣向榮,收入也水漲船高。就在買房的前一年,張昊文還合作過當時北京房價最高的樓盤,這些都讓他幹勁十足。
今天回想起來,他仍慶幸自己在那個年代和那個年紀能去到北京。那時一切都是朝氣蓬勃的,生活很有奔頭。
樂觀的時代,
做選擇也容易
工作和生活越來越好,張昊文很快不滿足於住在這套狹窄的開間裡。
客廳和臥室在一個空間裡,走廊有人經過都能聽到,私密性很差;朝西日照太強,放在陽臺的綠植活不了幾天;尤其是家裡來客人,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總而言之,這套40平米的開間,“有點寒磣”。
2015年,這一年,張昊文跳槽進了地產廣告行業裡頭部公司,月薪接近2萬元。同時,這也是他在北京工作的第十年,他考慮著過上更理想的生活。
他以上班地點大望路為圓心,在通勤合理距離內,尋找北京東邊和南邊的新房小區。居住需求上,最屬意南北通透的兩居室,寧願距離遠一點,也要選舒適度高的房子。
最後,張昊文看上了亦莊一個改善型小區,綠化好,環境優越。當年6月就簽下了一套總價超過300萬元的三居室,月供是9000元。
比起市中心“老破小貴”的學區房,通州的新房在北漂眼裡是更有價效比的選擇  / 圖蟲創意
當時房價未如後來瘋漲,但300多萬元的房子,首付仍需要100萬元。張昊文賣完第一套房子,手上約有五十多萬元,他沒有告訴父母,自己辦了“首付貸”,刷了十幾萬元信用卡,再跟一些朋友借了錢,湊齊了剩下的40多萬元。
此後數年,張昊文不得不將工資都拿去還貸,傢俱只能分批次購買,也沒錢再去買車。“首付貸”等加槓桿的激進購房方法,後來也被有關部門明令禁止。
但在當時,他對未來的預期很樂觀,“我的公積金就有4000多元,意味著每月我只需還5000元,一個月掙2萬多元,只佔工資的20%多,是很低的比例。”
時代的紅利也砸到了普通人身上。張昊文這一次換房恰好買在了“房價低點”,“2016年開始大漲,小區的房子從3萬多元(每平米)漲到5萬多元(每平米),一下子漲了50%。”與此同時,全國各地的房價也都在蹭蹭地往上漲。
但張昊文不太關注行情,他視這套房子為自己北漂10年的獎賞。陽臺向南,可以正常地養花了,窗外一年四季也都有不同的風景。他還喜歡做飯,買了很多廚具,時而請朋友到家裡做客。
張昊文愛閱讀,他將一個房間改為書房,擺放成堆的書籍。
一下子,他覺得人生“體面”了。
“人為什麼要努力?背那麼多房貸?”如今回看起來,張昊文明白,那是因為這個房子給他帶來了很多的快樂——30歲的自己能在北京有一套不錯的房子,房價在上漲,收入也在上漲,那是種安居樂業的幸福感。
最後一波行業紅利
成家與立業,是壓在中國人肩上的雙重擔子。買了房子,張昊文的事業也很快開啟了新篇章。
在此之前,張昊文在北京的廣告公司摸爬滾打了10年,眼看著網際網路衝擊下,行業一點點萎縮,加之房貸的壓力,他決定從乙方跳到甲方,去房地產公司上班。2016年,甫一入房企,他就當上了集團的市場策劃總監,但舒心的日子卻一天也沒過上。
這是一家北京知名房企,覆蓋了很多業務線,有高階住宅,有商業街,有景區,也有樂園。張昊文要負責所有專案的推廣統籌,也包括老闆的發言稿。
房地產集團裡的專案多、事也雜,總部的員工也時常需要跟著專案駐紮到其他城市去。“我穿著短袖、拉著箱子去外地工作,先後去了兩個專案,回來已經要穿羽絨服了。”兩個多月時間,張昊文才從異地回到北京,家裡種的近20盆花都枯萎了。
家成了,但無休止的工作,讓他有家不能回。怕糟蹋新房子,不捨得出租,他在外地工作的時候,房子也一直空置著。花凋謝而亡,他感到可惜,便再沒種過花了。
張昊文在北京種過的花。
然而到了2019年,公司就發不出工資了。原因是前幾年大踏步轉型做文旅專案,資金鍊斷裂,撐了不到一年就開始大規模爆雷。幸而張昊文早有準備,“一個月沒發我就離職了,因為我要還房貸。”他轉頭又跳槽了兩次,工資也漲到了月薪5萬元的水平。
現在看來,全國各大城市的房價最高點,基本都出現在2021年前後。但張昊文身處其中,被工作佔去了99%的個人時間和精力,完全未曾察覺房地產行業已經來到了拐點。
他還記得,在甘肅的一個普通住宅專案,開盤當天就賣了12億元。但於他而言,等於無休止的加班和應酬。每天工作到晚上10點,誇張的時候能到凌晨2點,但第二天還得8點半上班,週六也不能休息,“不可以遲到,不可以請假,不可以調休。”
儘管遭遇了疫情,頭部房企拿地開發的熱情絲毫不減,張昊文手裡的專案也一個接一個,從來沒停過。這樣奔波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2022年。
長達4年的光陰裡,張昊文都沒怎麼回過北京的家。“買的新房子沒住兩年,就這樣空著,很可惜。”但他也覺得,為了職場生涯一路往上走,犧牲了個人生活,可能也無可厚非。
只是沒想到,忙碌而高薪的“黃金時代”,不知不覺間就迎來了落幕的時刻。
在房地產行業,
人也是耗材
2023年初,除夕到來之前的某一天,張昊文收到了裁員通知,早上談好了“N+1”的賠償,下午就辦好了離職手續。他所在的部門原本35人,最後只留下了5個。
“當時我好開心,突然能回北京了。”陷於工作那麼多年,他終於有機會喘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家裡,好好放鬆一下。
實際上,公司裁員的風聲,他也早有耳聞。一年前,這家TOP20房企開始降薪,管理層按績效情況發放薪資,這讓張昊文到手的工資打了七折。全國範圍的“架構調整”也在同步進行,新的地不批了,建不了新樓盤,售完的樓盤直接就把專案部撤了,一年下來,公司消失了7000多人。
“時代的齒輪滾過來了,誰也逃脫不掉。”張昊文心情平靜,認為這是必然的結果。
親歷了房地產行業二十年的開發浪潮,他知道資本泡沫總會有破裂的時候。只是從業生涯一路順風順水,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這場遊戲裡的棄子。
那年春節,拿完裁員“大禮包”,張昊文就買票回老家過年了。他跟家人隱瞞了失業一事,春節假期結束照常回到北京,用兩個月時間,玩了30多個城市。4月份回到北京,每天健身、攝影,自己做一日三餐,買回來8年的房子終於發揮了最大的價值。
張昊文鏡頭中的北京。
這期間有兩三份工作找上他,張昊文一看公司規模不足千億,想都沒想就推掉了。直到2023年中旬,他開始投簡歷找工作,才發現,即使降職、降薪,各個招聘軟體上的對口工作都寥寥無幾。投了上百份簡歷,大多石沉大海,主動問詢他的,都是快遞、滴滴一類的工作。
年屆四十,可供選擇的空間越來越少,變故卻接二連三地發生。
那年夏天,張昊文的父親病了,他回老家陪父親治病,也就把失業的事攤牌了。一邊在家照顧父親,一邊趕回北京面試,張昊文不得不承認,市場上已經幾乎沒有留給他的工作機會。
有一次他去面試了一家商業地產專案,一份工資,要求應聘者既會策劃、平面設計、影片製作,還要自帶資源,能做活動,最好還能幹商務,“我就是策劃出身,不會其他技能,面試就沒透過。”
工作沒著落,父親的病也越來越嚴重,他就花更多時間在老家,陪父親走完了最後的日子。“之前工作太忙,陪伴父母太少,沒怎麼盡孝。還好這次,在他生命的最後,我陪伴了他。”2024年3月,父親離世,張昊文看著父母家中空出來的角落,心中悵然若失。
“人一生有長有短,不管貧窮還是富有,多麼有成就還是沒有成就,最終都要離開這個世界,無法帶走一絲一毫。”經此一遭,他明白了不少事情。
以前,他像很多北漂的人一樣,用工作的血汗錢換取一套固定居所,事到如今,他不再執著於此。
在北京,找個月薪幾千上萬元左右的工作並不難,甚至可以像很多失業中青年一樣,去跑滴滴、送外賣。但對於張昊文來說,他不想為了留在北京,把自己搞得那麼累。“我不是獨生子女,養老人的壓力很小,也沒有孩子,還不如去掉負債,將生活成本降下來。”
把房子掛出去後,張昊文給自己設定了一個期限:三個月。作為房地產從業者,他知道如果一套房子三個月都賣不出去,那就說明不具有價效比和吸引力。
與之對應的,還有一條價格底線:640萬元。張昊文摸過行情,2023年3月的時候,小區同戶型房子可以賣近800萬元,而等到他賣房時,2024年上半年,650萬元都沒人願意買了。
“即使賣600萬元,我也是賺的。”由於賣房較早,不是“高位接盤”,張昊文的心態比較平衡,“不要老想著‘800萬元沒賣’‘少掙100萬元’這件事,因為這房子市場價就不應該是800萬元。”
置身在北京這座2000萬常駐人口的大都市裡,買房安家是漂泊者的剛需。張昊文知道,自己能收穫到一些時代紅利,已經算得上幸運。
買房的時候,張昊文總計貸款了200萬元,還了9年,如今還剩下180萬元沒有還完。現在以630萬元的價格出手,他不僅卸下大額房貸,還變現了一大筆錢,加上原有存款,雖然不足以說後半生高枕無憂,但也給了他很多底氣。
賣出房子一週後,他就徹底搬家離開了北京,在新一線城市租了個一室一廳的老房子,月租僅需1700元。“現在不想再住大房子了,太空蕩蕩了。而且從郊區搬到城區,生活方便了很多。”
離開北京後,張昊文花更多時間去看展。
儘管又回到了初來北京時那種漂泊的生活,但經歷了二十年的大起大落,張昊文的心境卻不一樣了。
30歲的時候,風華正茂,也爭強好勝,有收入高的工作,想住更好、更大的房子,過體面的日子。到了40歲,錢很難掙了,負債生活無疑是一種風險行為。“人生有限,不如多做點自己樂意的事情。”
為了一套房子,困在北京,困在任何一個地方,在張昊文看來,也許太不值了。
作者  侯燕婷  | 內容編輯  百憂解 |  微信編輯  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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