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GURE 12/21
上一次見到她,是在電影《出走的決心》伊姐觀影團首映禮上。
當時我笑著說詠梅飾演李紅有些不可思議,因為她長了一張不受欺負的臉,也是我印象中娛樂圈最酷的女性之一。
看過《十三邀》訪談後,我發現我錯了。
她真的有與李紅重合的部分。
(一直覺得嫁給搖滾人,早早選擇不育的詠梅,不大可能允許匕首刺向自己。《出走的決心》,她飾演的是壓抑婚姻的受害者,但詠梅本人的氣質,是掀桌子的人)
她原來從不是天生的人生勝利組,是踩著玻璃渣,吃到命運的糖。
詠梅的曾祖父輩是清朝大家族,爺爺奶奶皆生於書香門第、高知家庭。
爺爺是傅作義的軍醫,因歷史原因揮別過往,去到內蒙,奶奶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婦科醫生。
父親有知識有才華,懂哲學,愛藝術,從小到大都告訴詠梅,要多讀書。
但她的父親,也因家庭成分原因,與生於農村、家庭和學識都截然不同的母親結婚,生下一兒一女。
父母離婚,母親帶著她和哥哥生活,父親組建了新的家庭。
母親重男輕女,用詠梅的話說:“她不是不愛我,但她總是忽視我。”
吃雞蛋,給哥哥兩個,給她一個;分蛋糕,給哥哥更大一塊,留給她的更小。
她說找奶奶,結果爺爺厲聲說“不在”,就把門砰地關上了。
詠梅回憶那時候的自己大概八九歲,一個人走了很長的路,去找爸爸。
到爸爸新家門口,聽到歡聲笑語,她最終還是沒勇氣敲門,因為覺得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
多年之後,她慢慢理解自己的家庭氣質,就是“每個人都很自我”。
奶奶年輕時騎駱駝去上學讀書,打破當時女性命運的侷限;
父親會告訴她,太過鑽營的人生是不高貴的,你要有獨立思考能力,自尊自愛,不然沒有尊嚴。
(看原生家庭的氣質,能理解詠梅身上的“大氣磅礴”與骨子裡的“桀驁不馴”。基因就是出處)
父母早早離婚,母親只關心哥哥,其他人各自沉溺自己的生活,詠梅只感受到巨大的疏離和虛無。
父親讓她多讀書,但兒時的她讀書少,每次見到父親,幾句話就露怯,會被父親嘲笑。
採訪中,詠梅常用“自卑”,以及“孤獨”。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對同學們說,你們看那天上的月亮,大家看了一下,說,這有什麼好看的。”
家裡家外,孤獨感從頭到尾,如影隨形。
山口百惠有一本自傳,寫自己兒時的“敗興”。
“我曾經是一個抑鬱的孩子。誰送給我一些什麼禮物,我臉上也表現不出多大的歡喜;帶我去個什麼地方,我也顯不出多大的愉快。”
詠梅非常共鳴,她說,太像了,自己也是個敗興的孩子。
失落的童年,不被愛的記憶,是她行走半生都揹負著的悲傷。
在《十三邀》的鏡頭裡,聽到童年,今天的詠梅依然會下意識地搓手上的戒指,擺弄手指。
有一種侷促,肉眼可見,無法隱藏。
詠梅說,就像一輩子都在跟這樣的情緒做鬥爭。
詠梅知道,這會影響自己的後半生,所以不斷回去童年記憶裡去找,試著把自己從泥濘的沼澤裡拖出來。
“人生需要逼迫,別人不逼你,你要自己逼一下自己。”
一個沒有來得及受困於婚姻,首先受困於童年的,出走的決心。
詠梅真的出走了。
17歲,她離開家鄉去北京求學,在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唸書。
那一年,黑豹樂隊成立了,身在北京的詠梅成了一個搖滾青年。
“我很喜歡搖滾樂那種純粹有力量的東西,哪兒都不假,沒有一點虛偽的東西。”
機緣巧合,1991年,詠梅成為了黑豹樂隊《Don’t break my heart》MV的女主角。
大學畢業後,不顧家人反對,南下深圳,成為一名公司職員,兼職拍拍廣告。
詠梅喜歡唱歌,但在能歌善舞的蒙古族大家庭裡,她是不被看好常被嘲笑的那一個。
“小的時候,被家裡說太平庸了。嗓音不是特別好,一點不像蒙古族人。”
潛意識裡,進演藝圈是一種證明自己的選擇,因為家裡沒人幹這一行,不必被拿來比較。
後來,詠梅回到北京,做主持人,參演電視劇,在大大小小劇裡做配角。
初出茅廬的日子,詠梅不懂走位,沒有經驗,被全劇組人否定,覺得你不行。
但她內心強大到聽不見嘲笑,一定要在其中實現自己想要的東西。
順著她的回憶,突然就想起《出走的決心》裡,李紅在駕校學車的經歷。
被教練吐槽,教不會,李紅篤定真誠地端著自己做的辣椒醬去走人情——
2004年,詠梅與陳道明、蔣雯麗合作主演電視劇《中國式離婚》,一夜之間,眾人皆知。
於是,在飛來的各種機遇面前,詠梅不再接電話,只用簡訊回覆工作,有意與世界保持距離。
再次大範圍被看見,就是2019年電影《地久天長》上映。
《地久天長》開拍前幾年,詠梅的父母相繼離世,她經歷了難以喘息的沉痛打擊。
特別是父親,他是自主選擇結束生命,拒絕接受治療。這件事,對詠梅打擊很大。
所以她拿到劇本的時候,非常理解生與死沉甸甸的重量。
《地久天長》也成為她的一個出口,像電影角色一樣,與其說選擇原諒,其實是選擇自我救贖。
2019年,詠梅憑藉《地久天長》,獲得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銀熊獎,最佳女演員。
在她之前,獲得該獎項的華人演員,是張曼玉和蕭芳芳。
詠梅的電影運,固然和她專業能力有關,但另一個層面,也因為那些孤獨,讓她過早洞悉了人生的無常,擁有超乎常人的敏感和共情。
以及,她迫不及待逃離,用生命養分,在“創造”裡,構建一個“只屬於自己的世界”。
人生很玄妙,那些“摧毀”你的,以你想不到的方式,也成就了你。
傷害過你的,隨時光荏苒,居然最終換一種方式“補償”你。
他也是王菲的初戀,因此,這個標籤,一直跟在詠梅身上。
因為原生家庭的關係,詠梅很難對人釋放愛,看似溫和的她,其實是個殺傷力很強的人,沉默的怒氣可以讓周圍人沉默。
三年前接受《人物》採訪時,詠梅分享了她與欒樹的兩件小事:
某年某月某日,年輕而貧窮的他們去買茶葉,離開之後才發現被找多了幾十塊錢,詠梅第一反應是竊喜,可以拿來買點什麼。欒樹則是想都沒想,就決定回頭把錢送回去。
再一個某月某日,兩人去醫院掛號,身邊遇到一個窮困的母親,沒錢買藥,欒樹二話不說就幫她付了。
“我好像是永遠都覺得任何事情都有問題,但他不覺得是那樣。”
因為欒樹,不喜歡小動物的詠梅開始嘗試養狗,騎馬,感知世界的溫暖,享受在草原上曬太陽、彈吉他、打滾兒傻樂呵的時光。
他像一座橋樑,連線了她和更大的世界,喚醒她內心深處的愛與共情。
做演員,拿到國際影后;愛搖滾,嫁給樂隊主唱;人過中年,紅氣在身。
這些看起來,都像世俗意義上的“贏家”。
但這背後,卻是一個女人近乎半個世紀的一場“出走”。
詠梅後來的人生,很大程度,都是對童年時代的逆反或對抗。
表演的底氣,愛人的橋樑,閱讀和瑜伽,這些年拽著她,來安頓內心的秩序,安撫偶爾襲來的波濤洶湧。
和電影《出走的決心》一樣,詠梅的人生,也是一個女人出走的故事,一個自我拯救的旅程。
幸福的生活,不是抓一手好牌,而是就算一個“敗興的孩子”,也可以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詠梅說的:“以前我一直希望誰能來拯救我一下,後來發現只有自己,只有我自己能救自己。”
想去的地方,就帶著信念去靠近吧,就算多走一些彎路又何妨,反正人生那麼長。
請相信命運峰迴路轉,腐敗的花,用得好,是成為大樹的養分。
伊姐(周桂伊),14歲出版小說集,18歲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33歲出版暢銷書《認知差:你比人生贏家差在哪》。專訪明星十餘年,愛電影的媽媽,分享光影中的感悟,關於育兒、關於婚姻、關於愛。原創公眾號“伊姐看電影”(ID:eemov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