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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是那種所謂別人家的孩子,小學到初中基本永遠是班上的第一名,儘管一切都瀰漫在看似祥和的素質教育氛圍中,但實際卻是波平浪靜下的暗流洶湧。
學校的老師好像總在有意無意向我們明示或暗示不好好讀書的悲慘命運。記得小學有一個挺喜歡的數學老師,在開學第一課上給我們放了一個影片,現在回想不由得細思極恐:影片講的是一群揹著十字架的人,都在舉步維艱地向前奔波,一個懶惰的人不堪重負,悄悄把十字架鋸下來好大一塊,於是大家紛紛效法,行進速度都大為提升,只有一個人堅持揹著笨重的十字架,落在後面。不想路上遇到一條長長的峽谷,距下十字架的人乾著急,在峽谷邊頓足不前,落後的人則洋洋得意,橫過十字架架在峽谷上,輕輕鬆鬆過了谷,繼續跋涉。

《隱秘的角落》劇照
最後老師得出的結論想必也不用多說,只是最後他又不失時機配上一張圖:1*365=365,1.1*365=401.5,0.9*365=328.5,下面是一行字:每天進步一點點。在那個稚嫩的當年,我沒有再追問:那群背十字架的人從哪裡來,又到要哪裡去?跨過峽谷又如何,停滯不前又如何?是誰規定我們一定要向前走,又要背十字架?為什麼要把我們五顏六色的生命用一個乘法量化?
上了初中才發現小學老師的規訓是多麼隱晦。教導主任有一次在集會上說,兩個老師,都勸你要好好學習,一個苦口婆心,怎麼勸都沒有用,另一個一巴掌把你打醒,你說你應該感謝哪個?肯定是後者,我們應該看教育的結果,如果是前者,等到以後見到老師,一定怪他:我當年不懂事,為什麼不打我。相反,後者肯定感激涕零,謝謝老師謝謝您當年打我的一巴掌。聽罷此言,當時的我也只是隱隱感到不適,現在才想明白其中原委。
還有一次,臨近期末考,班主任讓我在班會上做動員,我把做完的PPT發給她看,她回了我一句:PPT很好呀,後面再放一個影片吧,我發你,就是那種大廠擰螺絲的影片,現在的小孩一點都不知道社會的苦呀。我登時語塞,不知道是被影片中工廠暗無天日的環境所擊中,還是悲哀於我成了某種傳聲筒。

《請回答1988》劇照
要是說這些潛移默化的規訓對我造成了什麼至遠至深的影響,倒也沒有,只不過作為我童年生活的背景音,隨風潛入夜罷了。但如果那個揮舞著教化的長鞭不斷催促你向前的人是你的父親,那種焦灼的痛楚就不是用痛徹心扉形容得了的。
我爸爸從小就是那種學神級別的人物(他也很樂此不疲地向我吹噓),靠讀書從農村來到城市,改變命運,是那一代人重複著的標準勵志敘事。他希望那一套帶著成功學味道的學習方法在我身上同樣可以復刻,甚至在他的迭代更新下應當煥發出更加強大的威力。
於是初中我們兩個就開始了相愛相殺的亦師亦友關係。最常見的情況就是,他拿起筆,在紙上指點江山,揮斥方酋,描摹著我美好的人生藍圖:“你看,咱們小學就開始提前學初中了,初一就開始提前學初二的,暑假的時候提前學下學期的內容,學校同步上課的時候再學校一個學期,等到初二的時候就可以學完初三的內容,真正搶跑學校一整年,用一整年來中考複習,那提分不是輕而易舉,怎麼著也能比別人領先一大截。”

《小捨得》劇照
他一邊說,一邊用筆在紙上比比劃劃,畫下一條時間軸,初一初二初三,每一年每個月每個星期要幹什麼,都被規劃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密密麻麻地寫完了整張紙,他越說越激動,聲音也愈發高昂,頗有些清華北大不是夢的味道。而我在一旁半信半疑,也只好洗耳恭聽。“包是這樣的呀,誰家能有一個像我這樣指導他學習的老爸呀,還不是都得自己學,你這是修了八輩子的福。”等到他的長篇大論終於結束,他還不忘自我推銷一下,自信得讓我也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確實讓我信服。
這樣美好的戰友關係,只存在於他心情好的時候,稍有不慎就會晴天霹靂電閃雷鳴,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後,就是狂風暴雨。
我數學一直不好,偏偏我爸最擅長的就是數學,一直是我脾氣暴躁的私人家教。印象非常深的一次,是初二的期末考。那天我一考完試回到家,心情大好,收拾東西就準備出門玩,結果我爸硬是在這種時候也揪著我不放,面色一轉就怒道:“出去玩什麼玩?把數學答案對了!”我急火攻心也顧不得自己是在頂嘴:“不可以等成績出來嗎?對了答案壞我的好心情。”他一聽我這麼說,就更加生氣,聲音提高到讓我瑟瑟發抖的程度“覺得自己考的不好就逃避是吧?不對完答案不準出房間!”

《小歡喜》劇照
憤怒與委屈在我心中交替升起,我真的不明白,他為什麼總要用這麼深的惡意來揣測一個只是考完試想出去玩的小孩,為什麼總是口口聲聲地說不在意成績,信誓旦旦地說要讓我自己實現人生的價值,卻總是在我分數不盡人意的時候拉下臉來,惡語相向,甚至把我的書全都砸到地上,威脅我再也不讓我上學。
平常言聽計從的我也任性了一回,不管不顧,拿起包,義無反顧地衝出家門,暢快淋漓地玩了一圈,剛才的鬱悶已經消失了大半,決定不計前嫌,沒事人般地回到家中。而我沒想到的是,我爸從書包裡面翻出了我的數學卷子,自顧自地開始對了起來,還煞費苦心地把充滿勾勾叉叉的試卷擺在餐桌的正上方。
他沒廢話,上來就直入主題“這麼簡單的題也能錯,一個填空題,一下子就被別人拉掉四分,真是白教了。”我不是那種愛哭的小孩,但每當我爸開始攻擊模式,眼淚就像開了閥門一樣,在我眼睛裡面咕嚕咕嚕的打轉,而我老爸總是能將這解讀為軟弱與認輸的象徵,更加惱火:“哭什麼哭,哭能解決問題嗎?一看到你這個樣子,就特別討厭,自己回房間好好反省去!”

《餘生請多指教》劇照
其實到現在我依然不明白自己當時眼淚的內涵,只不過後來我就學會,咬著牙屏住呼吸,就算全身抖個不停,眼淚好像也不會掉下來了。就好像我成功地找到了身體的暫停鍵,先讓自己的靈魂在身體之外飄蕩一會,就感覺不到心臟的絞痛與眼淚的酸澀了。
那次期末考試的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考了總分年段第一,我突然覺得自己的眼淚是掉得那樣虧本與不值當,使得一整個事件發展得有些黑色幽默。同時,顯而易見,我爸被亮眼的成績安撫,又開始整日笑口常開,喜上眉梢。
是的,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生活不會重複,可是總是壓著相同的韻腳,總有東西可以讓我爸火冒三丈:被寫成加號的減號,在下意識中掃向地下的橡皮屑,沒有抄寫完整的筆記,總是能成為他火槍的靶子。我一方面發自內心地認同著不知不覺在我心中種下的優績主義的種子,一方面又痛恨著他的怒火。同時,更因為長期的依賴,害怕他就此對我的學習放任不管,對他的所有命令言聽計從,唯唯諾諾,忍氣吞聲,不斷地給自己洗腦:不可以,你不可以討厭自己的父親,不可以辜負為你好的苦心。

《小歡喜》劇照
就這樣,我從不敢偏軌半分,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長大著。
現在想起初中的生活,還是為它的單調乏味感到有些遺憾。記憶中最印象深的畫面大抵就是書桌前寫題的場景,密密麻麻的計劃表塞滿桌前方寸的牆壁,檯燈下的時鐘在寂靜中尖叫著效率,我屏息凝神,刷刷書寫,燃膏繼晝,自以為是讀書破萬卷,實則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而這種狀態也由書桌前滲透進生活的方方面面:走路吃飯腳下生風,一邊跑操一邊往單詞本票上一眼,連和人講話的時間都要精心計算,一切都洋溢著混雜著熱血與愚蠢的搞笑荒誕感。
還好我們家的教育也不算太不開明,會讓我放鬆,敦促我出去玩。但真正在意某樣東西是藏不住的,就算嘴上不說,心中的執念也會投射到現實的側面,再怎麼疏於察言觀色,年深日久也必然心中雪亮。我當然知道我的成績裡不只有我的遠方,還有母親與同事談天時嘴角揚起的弧度,還有父親手攬清華,劍指北大的執念。當時參加爺爺的葬禮,旁邊有個阿姨暗戳戳得對我說,你爸爸講,要是你考上清華北大,就把你列上家族的族譜,你知不知道嘞,女孩子是不能上族譜的,你要當第一個呦。我勉強扯出一個假笑,心裡卻在苦笑。

《機智的上半場》劇照
後來上了高中,我才漸漸理解了大多數人對學習的厭惡與逆反。迷茫,焦慮,厭學,抑鬱,不斷和作業成績乃至自己較勁,自責搞不懂天書般的數學題,寫不好陰晴難測的政史地,擅長的語文英語也是差強人意。我膽戰心驚,害怕無比,害怕自己考不上,想去的大學,去不了想去的遠方,在社會達爾文主義中,被叢林法則審判。
再後來,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各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在身體裡橫衝直撞,我一邊學習,一邊沒日沒夜地胡思亂想。最後,連思考都如同被耗盡的油燈顯得疲憊,日常的瑣碎像是被凍結住,使一切在我眼裡都變得使人意興闌珊,這時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睡覺,睡覺,睡覺,在永恆無盡的睡眠中,暫時封印我無處安放的靈魂。我開始請假,開始只是半天,一天,後來是一整週一整週的請,所有人都以為我很快就會好起來,但事實上這一切卻越來越糟。
頭疼,肚子疼,胸悶,醫院一統指標查下來,樣樣過關,怎麼也找不到病因,好像他們都認為請入醫院精神科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情。直到我最終忍無可忍,拉著我媽去做心理健康檢查室,才發現自己有了半年的焦慮症與抑鬱症,不知道為什麼,除了吃驚,我莫名其妙塵埃落定般鬆了一口氣,好像我終於有了停下來不繼續往前走正當的理由。也不知是因為是失望還是不敢,我爸再也沒有輔導過我的數學,一下子,世界對我來說好像開闊了許多。

《狗十三》劇照
我又開始重拾以前那些我自以為罪惡的興趣愛好,不再用一種自我苛責的方式看待自己的快樂,不管數學,不管作業,不管成績。下雨天,我就在床上看曾經被我鎖起來的小說,一邊聽雨一邊和遠方的朋友有一搭沒一搭地用電話聊天,日頭出來,我便在城市裡面遊蕩,讓陽光曬乾我潮溼發黴的心。
好在我並不處在這場升學主義風暴的中心,伸縮排退中尚有喘息空間,最終我又重新調整好了節奏。
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我時常想起這樣一些聲音,有些來自“人人都壓力大,為什麼就你不開心?”“現在的年輕人都太脆弱了,要好好提升一下抗壓能力”。開始我也在嘗試不斷自我反思,我發現,好像越是所謂優秀的人,越是喜歡自我苛責,好像每一個不盡人意的結果都能從自己身上找到原因。直到有一天,我幡然醒悟,這一切的一切根本就不應該歸咎於我,是那些結構擁護者的聲音在我旁邊不斷耳語,使我最終把矛頭指向自己,讓子彈穿心而過。

《小捨得》劇照
這些話中好像都隱含著一個天然的前提,你不應該流淚,示弱換不來強者的同情。你不僅應該品學兼優,你更應該有一顆刀槍不入,無堅不摧的強大心臟。你應該,你應該,千萬個你應該將我們團團圍困。
我已經厭煩了這一切的應該,小時候我就應該好好學習名列前茅,到了一定年紀,我就應該結婚生子成家立業,社會總是要求我們割捨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擱淺那些所謂錯誤的觀念,迴歸一套社會正規化,人生正規化。而優績主義的可怕之處就在這裡,我們人生的方方面面都被框定,有一把命定的尺子可以衡量一切,推著我們不顧一切地向前向上,只為了夠到那個看似人跡罕至,實則擁擠不堪的地方。
特別喜歡一句話,是一個小女孩寫給她直升機式的媽媽的信,在結尾格外餘味悠長:“可是,媽媽,人生是曠野,而不是軌道呀”是呀,這個世界,號稱它是開放包容而多元的,就不應該只容得下優績主義的價值觀,這應當給予我們一些逃逸於固定遊戲規則的勇氣,向上向下,向左向右,人生的容錯率或許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小,脫軌並不意味著失敗的結局,而是下一個義無反顧冒險的開始。

《風犬少年的天空》劇照
真的很想指責這種結構,指責這種由所有人無聲暴力所凝聚出來的潛規則,但是仔細一想,困在系統中的我們,誰是施暴者?誰又是受害者?這又怎麼能說得清呢?高考的指揮棒還在瘋狂揮舞,在這場遊戲中,分數高者便是最大的優勝者,這是再怎麼欲蓋彌彰,都沒辦法改變的。但令人欣慰的也許就在於,更多的人意識到了這些問題,我們的教育會越變越好吧。我們也許可以做的,就是不要被單一的遊戲規則困住,除了努力,更要多一些勇敢。
當這些聲音百川匯海,震耳欲聾之時,通往羅馬的路,就不會只有一條。

排版:喬木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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