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看過金庸武俠小說的人都知道,俠客的武功總是越練越高,喬峰、郭靖等絕頂高手都是經過長期苦練達到武學化境的。可是,令歷代讀者感到奇怪的是,從大鬧天宮到西天取經,孫悟空的武功竟然表現為一種“逆生長”模式,隨著時間推移,不高反低。且看:
大鬧天宮時,孫悟空很是威風。說“前無古人”可能有點誇大,因為還有開天的盤古、射日的后羿等遠古英雄橫亙在前頭,但說“後無來者”,卻恐怕無人會提出異議。你瞧,他以一己之力把整個天庭攪了個天翻地覆,“九曜星閉門閉戶,四天王無影無形”,連平日有大神通的九曜星君、四大天王都不是他的對手,看到他就一溜煙跑了,可說是“普天神將莫能禁制”。玉皇大帝束手無策,只好躲在龍椅底下大喊:“只得他無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

動畫電影《大鬧天空》(1961)劇照,改編自《西遊記》。
但是,一到西行路上,孫悟空身上的英雄光芒立時暗淡了許多,究其武功修為,不僅與烏巢禪師、鎮元大仙等仙佛中人相差甚遠,甚至還敵不過紅孩兒、蠍子精等一干小妖。每遇到難纏一點的妖精,就要到菩薩那裡搬救兵,再沒了當初大鬧天宮一時無兩的風頭。所以,古人早已提出疑問:“何乃自相矛盾爾?”為什麼會出現這樣自相矛盾的情況呢?
這個矛盾怎麼才能說通呢?對此,從古至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無稽之談亦復不少。透過檢索《西遊記》學術史有關線索,聯絡作品的實際描寫,我們一起來看看其中的原因。
其一,從“小人”到“君子”的轉化。
《論語》有云:“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君子是儒家的一種理想人格,指人格高尚、品行高潔的人。小人作為君子的對照,未必就是品格卑劣,但相對會更專注於個人利益。所以,這幾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君子重義,小人重利。君子處事泰然而不驕傲,小人處事驕橫卻不從容。
那麼問題來了:如果一個君子與一個小人發生矛盾和爭鬥,結果會怎樣呢?

電視劇《西遊記》(1986)劇照
令人遺憾的是,很多時候,世間事並非以品行決定成敗。在君子與小人的“交戰”中,溫文爾雅的君子總是失敗者,刁鑽野蠻的小人總是勝利者。大鬧天宮時,孫悟空肆意妄為,玉帝統籌全域性,所以孫悟空是小人,玉帝是君子;對戰時,孫悟空成為所向披靡的勝利者,玉帝則是驚慌失措的失敗者。到了西天取經時,孫悟空已然皈依佛教,代表佛界正統,轉而為君子,而生於荒山野河、不受規則管束的妖魔們則相當於在野黨,是可以肆意妄為、隨心所欲的小人,所以孫悟空成了失敗者,妖魔們則成了勝利的一方。
“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小人若是空閒下來,對社會是一件不利的事情。若他們鑽營逐利,無所不至,不知道會在哪裡闖出什麼禍事來。《大學》中的這句話,確是至理。“赤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句俗語,更是成為響亮的“小人宣言”。在社會上,小人(在這裡,小人可以指為人處世中自私自利、損人利己的人)的破壞力非常大,常常“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有時,小人一亮招,大人君子就“中躺槍”,唯有窮嘆奈何的份兒!

電視劇《西遊記》(1986)劇照
試問:如果一個小人借了錢,就是賴著不還,君子除了憤憤不平,自認倒黴,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當然,“小人無敵”的結果論不值得宣揚,如果一味追求利益,卻不顧社會公理,不追求個人品格,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你看,悟空最後不是也歸了正途?
俗語有云:“此一時彼一時。”事物的狀態會隨著條件的變化而變化,這句話深含辯證之法。此為“理之不勝,非力之不勝也”。孫悟空武功忽高忽低,由高變低,不亦宜乎!
其二,美猴王是佛道兩猴的集合體。

中國本土神猴無支祁壁畫像
關於美猴王孫悟空的原型,向有魯迅“本土”說與胡適“外來”說兩種觀點。
魯迅認為,孫悟空源出中華本土猴精傳說,原型來自《山海經》中被大禹鎖在龜山腳下的水怪無支祁,“明吳承恩演《西遊記》,又移其神變奮迅之狀於孫悟空”,偏重道教;
胡適則認為孫悟空是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神猴哈努曼的中國翻版,天不怕地不怕的哈努曼曾“大鬧無憂園”,和孫悟空“大鬧天宮”情節頗為類似——他的說法偏重佛教。如果融合一下,美猴王就兼修兩道,成為佛教猴與道教猴的集合體。

印度神廟裡的哈努曼像
事實上,在孫悟空的形象中,的確同時存在著佛教猴與道教猴兩種基因。
結合《西遊記》成書史,這“兩隻猴子”的來源,分別是晚唐五代時期的俗講話本《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和明初楊景賢《西遊記雜劇》,前者的猴行者由佛教典籍中的猴形護法神將化身而成,是為佛教猴;後者的齊天大聖形象常見於元明戲曲,屬於中國本土猴精傳說,是為道教猴。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華書局,1997年。其中猴行者是白面書生。
一般說來,佛教教義拘束嚴格,外化為形,則大多佛教徒的形象都是文質彬彬,親善可信,如濟顛、魯智深等實屬異類;道教教義則相對少拘束,多任性,許多流傳民間的形象也是不拘一格,各有風采,如鐵柺李、呂洞賓等八仙就是典型代表。
所以,民間流傳的諸種作法驅鬼故事,神通廣大的主人公通常是本領高強的道教神仙;而作為精神導師點化痴迷之人看破紅塵、渡出洪波苦海的,通常是面容慈祥的得道高僧。
以此觀察孫悟空的變相,大鬧天宮中的孫悟空,更多帶有道教猴的影子,性情放縱,武功強悍,甚至敢自封“齊天大聖”;而西天途中的孫悟空,身份是取經的和尚,時時受著唐僧緊箍咒的約束,無疑更多地體現出佛教猴的成分,故而循規蹈矩,武力偏弱。
總之,從大鬧天宮到西天取經,從與妖魔稱兄道弟到一路上除妖伏魔,孫悟空發生了角色的轉型,從秩序的破壞者變為正統的維護者。正因如此,才會有人說孫悟空是階級反抗的“叛徒”。
說孫悟空是個“叛徒”,會傷著大家特別是“西遊迷”“悟空粉”的感情。不如這樣理解,大鬧天宮是反抗舊秩序,西天取經是追求理想和真理,兩者並不矛盾,所以“叛徒”一說並不成立。但不可否認,孫悟空的身份確實變了,借用現在流行的話語,他是從體制外挑戰權威的“在野黨”變成了體制內維護秩序的“執政者”了。
一般說來,人在體制之內,享受到體制(通常是主流)好處的同時,也受著體制的約束。這個“好處”,是以犧牲個性和創造力為代價的;而身居體制之外,則似無根之浮萍,無所依附,漂浮東西,但同時他們也不必受體制束縛,無拘無束,創造力(破壞力)強大,自有一副生機勃勃的氣象。

動畫片《寶蓮燈》中,取經成功後成佛的孫悟空的形象。
大鬧天宮的時候,在野的孫悟空野性、奔放,慾望強烈,生命的激情之火蓬勃旺盛,戰鬥力隨之高漲。反之,一旦獲得正統地位,有了取經人的身份與待遇,必然將“削弱生命的原創力”,他的武功也隨之變低。
這,無疑也是一說。
(作者為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博導竺洪波,本文選自2022中華書局《<西遊記>通識》,轉載自錢江晚報新聞資訊客戶端“小時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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