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我在水木BBS找到真愛|人間

“你不是發誓,我的電腦一輩子都歸你管嗎?”
“是啊,我是說過這話。可當初說的時候,我也沒想到你真的過了十幾年,還是啥都不會呀。”
配圖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劇照
2003年10月15日,北京,傍晚,風很大。
天空暗了下來,下班的人群行色匆匆,我躲在海淀區一個公交站的金嗓子喉寶廣告牌後面,默默地做著心理建設,腦子裡卻不斷閃現著電影裡的那些行兇殺人的細節。我攥緊了手指,邁著發抖的雙腿走上天橋,看見一個穿著墨綠色休閒西服的男人手裡拿著一朵玻璃紙包著的玫瑰,他站在橋上東張西望,和周圍的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玫瑰花是之前約好的暗號,我猜他就是我要見的那個網友了,不由得側身躲在人群裡觀察他。當他的眼神順著人流向我這邊射過來的一瞬間,我害怕極了,感覺自己正在走向《今日說法》或者《法治進行時》裡無數搶劫殺人的案例之中。我狠狠地嚥了口唾沫,想邁步向前,不敢;退步悄悄溜下天橋,又不捨。就這樣,進退兩難地陷在了那個人流擁擠的天橋。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網友的經歷。我還沒見到人,就被自己過於豐富的想象力給打趴在地上。那年月,網友見面是個新鮮玩意兒,我不熟悉。但是交筆友、報紙雜誌徵婚徵友絕對是青年人之間流行的事。我媽生怕我也幹這些不靠譜的事兒,日常給我普及各種法制文摘以及她從晨報、晚報、青年報法治版上看來的各類惡性案件。
託我媽在大學圖書館工作的福,我瀏覽了全國各個地區的犯罪案件,對於各類街頭騙術,搶劫詐騙殺人套路都爛熟於心,甚至於對彈道學、痕跡學以及各類刑偵手段都有所瞭解。儘管我不曾上筆友的當,但是眼看著要栽在網際網路的深坑裡。
天橋上的男人叫老曲,是我在水木BBS上認識的男生。那會兒高校的BBS正如火如荼,老曲在他們學校的論壇上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至於具體是哪號人物,其實我也不知道。
據老曲在QQ上跟我講,他1997年作為“市狀元”考入清華,學機械工程。畢業後,老曲一頭扎進一家當年網際網路行業的風雲公司,做起了“挨踢(IT)”工作。老曲自詡城市精英、單身貴族(現在叫單身狗),業餘時間常組織一幫人打卡北京的各個旅遊景點或者到夜店包場。工作4年後,老曲又機緣巧合地以總分第一的成績考回母校,念MBA。回學校之後,他仍然是風雲人物,擅長策劃並組織各類聚會。據他說,學校附近的酒吧老闆、烤串兒店老闆都是他哥們兒,而他本人相貌俊朗,身材高大,喜歡健美……總之,他的描述特符合我這麼多年積累下的對騙子的“畫像”。
那時我只是一個還在唸書的普通大學生,一個害羞、內向、膽怯,外貌也相當普通的“四眼姑娘”。理智告訴我,老曲要麼是個滿嘴跑火車的社會油子,要麼是個刻意包裝過的騙子。
但無論他是哪種,我這虧都吃定了,我那該死的腿止不住地朝前邁去,只因為——這種無中生有的邂逅,太迷人了。網際網路這玩意兒,太神奇!
2000年,網際網路潮水一般湧入北京人的生活,我猛然發現周邊的同學朋友們,家家都搬回來一臺嗡嗡響的大機器。很快,老師講課時也開始說:“這些東西網上都有,你們可以去網上看看。”
於是,我發現不買電腦不行了,但怎麼買也是個大工程——大家都在說中關村如何如何,這種顯示卡配那種主機,再加上某某的CPU、記憶體以及某某牌子的音效卡,就能組合成一臺價效比最高的電腦。可這些“黑話”我完全弄不懂,我自己去了一趟中關村,在迷宮般的海龍大廈裡走了不到10分鐘,果斷認定我來不了這個——於是我出門右轉,直奔長城電腦專賣部,訂了一臺9888元的桌上型電腦。而這臺改變我命運的電腦,現在已壽終正寢,但仍靜靜地站在我家的電腦桌下面。
過了幾天,兩個叼著菸捲的男人敲開了我家的門,然後呼哧呼哧地搬進來一個大箱子。他們把包裝一拆,把機器的各種連線線和電源線一接好,就打算撤退了。我急忙攔住他們,讓他們教會我電腦的基本操作。兩個安裝師傅嘴裡的菸頭抖動了一下,互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我。
彼時,家裡只有我和我媽,老母親整天只知道“兩點一線”地上班,對網際網路一無所知。而我作為家裡唯一的年輕人,雖然考過了英語四級,但是對著電腦上那一串串跳動著的字元加數字,完全手足無措。
兩個安裝師傅嘆了一口氣,從口袋中掏出幾張碟片,打開了電腦,開始給我安裝系統和基本的辦公軟體。然後又教會我怎麼上網,怎麼用文件……經過40多分鐘的“掃盲”,我學會了開機和關機。
兩個安裝師傅又嘆了一口氣,說:“姑娘,你還是找個男朋友吧。”便逃也似地跑了。
男朋友我雖然找不著,但我也有自己的招兒。
敏敏是我媽所在大學裡的學生,廣東人,她高而壯,一頭自然捲總是呈爆炸狀,無論何時看見她,都覺得她似乎剛睡醒。夏天,敏敏長期穿著一件藍黑色T恤和一條大短褲,所有見到她的人,都得怔2秒,才能想清楚她的性別。
我經常溜達到學校裡去打網球,電光石火間,就和敏敏對上眼了——因為我倆都屬於永遠接不到球的“奔跑派”。在場邊擦汗的時候,敏敏得知我也喜歡玩掃雷遊戲,她眼睛裡的火花就更多了。我則迅速摸清了她的技能點,敏敏早就考過了計算機證,而且對於電腦組裝這塊兒相當熟悉。她同宿舍女孩的電腦,都是她幫著買的。
當一個女孩對電腦和網際網路過於精通時,大家就拿她當男人使,我也是。
很快,敏敏就開始被我邀上門解決各種電腦小問題。她隨手在鍵盤上敲擊兩下,我的電腦就進入了藍色畫面程式介面,然後她就一邊滑動滑鼠一邊搖頭,說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術語,或者問一些我摸不著頭腦的問題。看我一臉懵懂的樣子,她只能嘆口氣開始噼裡啪啦敲鍵盤,啪嗒啪嗒按滑鼠。
看著敏敏熟練地擺弄著電腦,那專注的神情甚至讓我對她產生了依賴感。最後,她長舒一口氣,說:“好了。”我還在旁邊不明所以但感激涕零,差點雙手奉上一支菸給她。
敏敏教會了我咋上網——把電話線拔下來插在電腦機箱上,隨著一陣古怪的撥號聲,電腦連上了那個神奇的網——網際網路。在位址列輸入一串網址,然後一拍回車鍵,電腦的頁面就開始變換。這個神奇的過程深深地擊中了我,從那之後的好幾年,我總是做同樣的夢: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一串網址,然後猛地一拍,白紙上就開始顯現即時的網頁。
敏敏還教會了我玩《暴力摩托》《仙劍奇俠傳》和賽車遊戲。更有意思的是,她還給我下載了一個奇妙的軟體——OICQ(QQ前身),竟然可以不見面、不打電話就能跟陌生人聊天,只要記住一串號碼,就能在茫茫人海中鎖定某個具體的人,這太不可思議了!那段時間,我瘋狂地加好友。每當“咳嗽聲”響起時,我的心跳就加快。
因著敏敏的帶領,我在網際網路大潮裡遊得挺歡實。但是好日子沒過兩年,敏敏就畢業了,去往南方城市工作。沒了救生員,我一下子被拍回網際網路的海岸,擱淺在沙灘上。我的電腦又開始出現一些奇奇怪怪的小毛病,比如開機時會出現幾個高亮的字元,會發出奇怪的“嘀”聲,有一次甚至無法開機進入藍色畫面狀態。
眼看著再有幾個月就要寫畢業論文了,這樣下去可不行。我焦慮不安又無可奈何,心知是該找個“長期維修工”了,啊,不對,是“長期男友”了。
但到哪裡去找個靠譜的,懂電腦的男友呢?
由於電腦機箱太沉,我無法獨自搬到學校宿舍去。在校的時候,晚上我經常搬把椅子坐在舍友身後,看著她們上網。舍友小甜,人如其名,白胖豐碩,膚如凝脂,如同扣在蛋卷筒上的一球香草味冰淇淋,將化未化。我總是坐在她身後,透過不多的縫隙緊盯著她的電腦螢幕。
當時,我們已經大三,馬上就要實習畢業。小甜一進大學就兩眼放光地宣誓要談一場甜甜的戀愛,然而奮鬥了3年,這個願望始終沒能實現,她也對本校男生失望透頂。眼看要大四,小甜把目光投向了其他高校,比如清華大學,外號“五道口男子職業技術學院”,該校男生以人傻、質量高、數量多而聞名一方。小甜每次談起該校男生,那種欣欣然的神情和我媽談起商場的特價衣服是一樣樣的。
小甜堅持每天瀏覽該校的水木BBS,試圖從中抓住一個男人。她的堅持不懈也造就了我的堅持不懈,我夜夜雷打不動地坐在她身後瀏覽網頁,看她從高質量男性聚集的“電腦之家”“C++”一直溜達到專業牽紅線的“鵲橋”版塊。
我當時還奇怪:為什麼很多人在帖子裡詳細地闡述了自己的情況,說希望女生聯絡他們,可是啥聯絡方式都沒留下?好巧不巧,我發現其中有一個人老老實實地留下了自己的QQ號,一看,號碼只有5位數,而且以“80”開頭,後三位數正好是我爸的生日。這也太好記了吧?
說實話,我當時生怕小甜順手點開螢幕右下方的QQ,把那個號碼輸進去。然而幸好她只是無知無覺繼續向下翻看頁面。坐在她身後的我,默默記住了那個號碼。
週末回家後,我迅速開機,以神聖而複雜的心情在QQ查詢一欄裡輸入了那個號碼。雖然是在水木BBS上看到的,但是我腦中警報始終響個不停,總覺得對方一定是個騙子、搶劫犯或者預謀犯罪者。
“只要對方不在,我立刻就把他刪除了。”我狠狠地下了決心。
加了之後,對方的頭像是灰的,他果然不在。我鬆了一口氣,感覺老天爺似乎又救了我一命。然而這口氣還沒出完,那個頭像突然變成彩色,緊接著跳動起來……
此人,正是老曲。其後每次聊天,我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字斟句酌,拒絕透露任何個人資訊,然後又扮演出一副天真欣喜的小女孩樣。沒想到老曲這個“傻直男”竟把我視為“知音”,大講特講他在網際網路公司的輝煌經歷。
那個年代,各種論壇火爆異常,最火的聊天論壇當數“天涯”,最火的文學論壇則是“榕樹下”,另外還有“西祠”等論壇,吸引了一大批文青。老曲主持的則是一個行業論壇,為了吸引人氣,他做過很多活動,比如搞積分制,抽獎,發帖越多中獎機率越大,獎品是一個大鑽戒。作為初代專職版主,老曲享受了無數網友的尊崇。公司老闆也極為器重他,給他的活動經費相當充足。所以他能帶著百十來號人浩浩蕩蕩地殺進頤和園,也能帶領上千網友包下某夜場,前呼後擁、一呼百應。
每次老曲說完一件事,我基本都是做一些“啊,真的嗎?”“哇,你好厲害呀”之類的無腦回應。我一邊忍受著電腦的“嘀嘀”聲,一邊表達著我的天真與崇拜。一切的一切,只為了能把他的毛捋順了,讓他成為我的“長期維修工”。
估計是我的反應漸漸激起了老曲的好感,他問我要照片,我慌得心跳如擂鼓。琢磨半天,最終在網上找了一張攝影技巧不那麼好的美女圖發給他。他對此很滿意。聊天中,我夾雜著問了他不少關於電腦的問題。但他說他也弄不清楚,要見到電腦才行。
我在螢幕前不禁冷笑出聲,他不就想見面嗎?緊接著,我就開始計劃起來,可以先見一面,看看這個人是否靠譜。如果靠譜的話,再考慮進一步帶去給我修電腦。見面地點必須具有:公共場合、地形熟悉、便於撤退等三個特點。思來想去,能夠符合這三個條件的,只有我們學校門口的天橋了。
站在天橋上,我把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腦後扎著馬尾辮,身上穿著我最喜歡的牛仔藍大衣,下身是米黃色闊腿褲,腳上蹬著一雙白球鞋。萬一過會兒需要奔跑,我覺得球鞋能幫我撤離得更快一些。而且我也絕不能讓他知道,天橋旁邊的大學就是我就讀的大學,更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年級和專業。我在腦子裡把一切細節都過了一遍,確信哪怕對方是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我也能及時逃脫,才扶了扶眼鏡,邁著自信又顫抖的步伐走了過去。
命運的齒輪開始“咔咔”轉動,只是我當時根本聽不見。
走到老曲面前時,我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然而老曲的目光卻毫無停留地從我臉上滑了過去。直到我叫出他的網名,老曲才定睛看我,而我分明在他臉上看到了吃驚和失望。我這才想起來,我給他發的是假照片……
面對老曲驚詫的目光,我支支吾吾地承認自己發了假照片,我一時間感覺自己彷彿才是騙子。趁這工夫,我死命地好好看了看他。網上聊天時,老曲自稱相貌俊朗,但真人也就是普通的濃眉大眼,而且顴骨還有點高。其實,我更偏愛長相溫柔的單眼皮男生。他還說什麼身材高大,我看也就比我略略高一點,踮踮腳就能平視他的眼睛。至於常年健身有六塊腹肌,大秋天的,人人都穿著外套,我什麼也看不出來。
我倆面對面站著,望著彼此傻笑,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說什麼好。老曲略帶笨拙地把手裡的花遞給我,頭揚了揚卻找不出什麼話來說。周圍人群擁擠,擠得我們有點踉蹌,要不斷變換站姿才能抵抗人群。
他拿手臂在我身邊護衛一下,另一隻手大氣地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指向天橋另一側的一家燈火通明的餐廳,說:“咱們去那兒吃飯吧。”
那是一家新開的自助餐廳,在千禧年初的北京還算是個新鮮事物。我的好多同學都去吃過了,大家對那裡的烤雞翅和披薩稱讚不已。我一直想去嚐嚐,這也是我把見面地點定在這裡的一個隱秘原因。見老曲主動提出來去那兒,我欣然應允。
老曲伸出一隻手在我後腰部位微微虛懸著,另一隻手撥開我前面的人群,護送著我到了餐廳。一進餐廳,我正要找地方落座,卻見老曲大踏步走到前臺交錢,他回頭看見我驚詫的目光,忙解釋說:“自助餐都是先交錢的。”
我點點頭,心想他果然是社會人,懂的就是比我多。
我們各自拿了一包紙巾包著的金屬刀叉,落座一盞復古餐燈下。坐下之後,面面相覷,又無話可說了。我突然發現一件好玩兒的事,兩人能在網上聊得恣意飛揚,那些帥氣瀟灑都是因為不見面的緣故;當見面之後,彷彿空中飛翔的鳥兒“啪嘰”一下摔到了地上,現實總是如此尷尬和瑟縮。
老曲試圖挽救這場頹唐的見面,提議先去拿點吃的。他“呼啦”一下站起身,引領著我走向食物區。我們端著許多雞翅、沙拉、披薩走回來,再次坐下後,馬上又重新陷入了無話可說的境地。
這時,我發現和陌生人來這種餐廳是個大錯誤。雖然是新潮餐廳,可哪好意思當著人的面拿起雞翅來大啃特啃。最後我只好拿起雞翅,在邊緣輕輕地撕下了一點肉來吃,就再無動作了。
枯坐了一會兒後,老曲忍不住主動挑起話題。說來說去,還是他以前那些輝煌經歷,只是這次他加了許多有趣的細節。比如,他說有一次他組織了一個網友聚會,其中一位網友網名叫“蜘蛛”,因為本人長手長腳,身體消瘦,看起來就像一隻大蜘蛛。聚會那天,該網友姍姍來遲,一進門衝著已經落座的眾人一抱拳,說:“大家好,我是蜘蛛。”網友正以為眾人會站起來歡迎他,沒想到卻得到一陣鬨堂大笑。
我愣愣沒明白,老曲笑著說:“因為大家聽到的是‘我是隻豬’啊。”
我“哈哈”笑起來,開始有點相信他吹的那些牛不全是假的了。
笑過之後,老曲又找了新話題。他胳膊撐在桌上,十指交握託著下巴,裝出一副商業大佬的樣子問我:“我在讀MBA。你懂什麼叫‘MBA’嗎?”
我被他這嚴肅搞懵了,只得搖搖頭。他突然噗嗤一樂,說:“MBA就是Married But Available(已婚但仍可約會)。”我又哈哈笑起來,同時覺得這人有點不正經。
這就算是那晚的小高潮了,笑過之後,我倆仍是沒什麼話可說。老曲眼睛翻了翻,被我盯著看,他有點不好意思了,低下了頭。那一瞬間,我覺得他有點可愛。
其實,一直盯著他,我也累得慌。要結束了,我面前的東西也沒怎麼吃,胃裡由於緊張頂得厲害。更何況,我還要一面仔細地觀察著老曲,一面攥緊自己的包,一面仔細觀察周圍,一面在心裡盤算幾點走合適,嘴上還要應答著老曲的話。多工操作,我累得頭昏腦脹。
更有意思的是,我發現老曲面前的東西也沒怎麼吃。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還紅紅的,不是城市精英、單身貴族嗎?不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嗎?他的緊張反倒讓我鎮靜下來。
之後,我吃了一塊小蛋糕,這是那晚我唯一完整吃了的東西。
再次走回那個天橋,天早就黑了,天橋上也沒什麼人了。老曲活動活動身體,稍微放鬆了一點。他看著天橋下的一排燈光提議說:“要不去酒吧喝一杯吧?”
我此刻已經冷靜多了,聽到這種提議時,沒有驚慌反而覺得可笑。比我大5歲一男的,居然還想裝社會人?我輕輕冷笑一下,輕描淡寫地拒絕了他,然後出其不意地禮貌道別,再走下天橋假裝要坐公交車離開,實則一拐彎就趁黑溜進學校。
進了學校,我按了按胸口。好險好險,又活過了一天。除了白吃一頓飯,這次網友見面,沒給我帶來了什麼。實際上,那頓飯我也沒怎麼吃。
這次見面之後,我雖然對老曲放鬆了一點戒心,但也不敢答應他的第二次邀約,更不敢讓他到我家來修電腦。何況,我還有點記恨他第一次見到我時,臉上掩飾不住的失望。我本來下定決心讓這次網友見面事件到此為止,可是我那破電腦,每次開機時顯現的高亮字元都不一樣,刺耳的報錯聲也不間斷折磨著我,感覺命不久矣。得,我還得找他。
一個星期天中午,我閃現清華東門,望著進進出出的學生,我撥通了老曲的電話。電話裡,他的聲音十分欣喜:“你怎麼來了?”
我壓制住笑意,說:“我來看看你呀。上次你請我吃飯,所以打算今天來看看你。”
老曲很高興:“你等一會兒,我馬上過去。”
掛了電話,我立刻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我今天來這的目的就是想確認一下,老曲到底是不是真的在這所著名的高校唸書,一會兒看他到底是從校外來還是從校內來。躲在陰影裡時,我覺得自己真是太機智了。
過了10分鐘左右,老曲穿著一件夾克衫騎著一輛破腳踏車從大門裡出來。看他出來,我本來想從陰影裡跳出來,給他一個驚喜,然而老曲卻像不認識我一樣,絲滑地從我前面騎過。接著單腳墊地,東瞧西看,目光從我身上掃過了好幾次,但就是認不出我。直到我大喊他的名字,他飄忽的目光才鎖定我,並且露出了驚喜的笑容。
“原來你是這個樣子的呀。我都沒認出來。”老曲的腳用力蹬了一下地,腳踏車便滑了過來,車子剎在我身邊,他上下打量我,眼中露出驚喜:“你的樣子,變化太大了!”
我低頭看看自己,今天的我確實有點不一樣——我摘掉了大眼鏡,戴上了隱形眼鏡,頭髮也散了下來,披散在我新買的修身小毛衣上,下面我穿了小黑裙子和靴子。
雖然有些變化,但也絕不至於完全認不出呀。這人是個“外貌黨”,我心裡的警鈴又響了一下。但是看在電腦的份上,我決定忍過去。
老曲熱情地帶我進了校園,散了會步。他一一給我介紹,這是操場,那是大禮堂,那邊是活動室。他以前辦健美俱樂部,就是在這裡搞活動。說著說著,他還特意鼓起胳膊上的肌肉讓我摸:“你看看,我的肱二頭肌有多硬。”這種直男下頭行為,我也忍了。
接著,我們又到了他宿舍看了看。當我看到他的書桌上堆放著六七本厚厚的全英文教材以及一個厚實的戴爾筆記本,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中間他室友回來,很自然地跟他打了個招呼,拿了本書又出去了。男生宿舍很熱鬧,走廊裡總是響起他們的口哨聲和大聲說話的聲音。我不擔心他會怎樣我,但是房門一關,門裡門外畢竟是兩個世界。因此,我的警惕仍然沒有放鬆。
“來,喝水。”老曲把一杯水遞到了我手邊。我笑笑接過來,把水放在桌上,一口也沒喝。聊天聊了許久,那杯水還是那樣放著,我一點兒都不碰。他看出了我的異樣,笑著說:“喝水呀。”我仍舊笑笑,但就是不喝。假裝好奇四處看看,趁機又站到了離門邊更近的位置。
傍晚,老曲帶我到他們宿舍旁邊的十一食堂吃酸菜白肉砂鍋。他還得意地介紹,只有十一食堂才賣這個菜,別的食堂都賣炒菜、米飯、米線、牛肉麵什麼的。其實我更喜歡吃米線,有哪個女孩子會喜歡吃肥膩的五花肉?我心裡再次對這位直男大搖頭。但是看他掏出了學生餐卡,我心裡更踏實了一點。
吃完了飯,老曲把我送到校門口,一招手,來了輛計程車。他把我按進去後,又拿出了20塊錢遞給我,說算作車費。我跟他推搡了幾下,收下了。回去的路上,我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看來,離他去我家幫我修電腦,又近了一步。
11月初,我的生日到了。恰好那天是週六,老曲早早趕到了我的學校,說要帶我出去玩一天。走到路邊,他一抬手招來一輛計程車。我倆坐進去,直奔石景山遊樂園。這天天氣很好,陽光晴美,天空又高又藍,是北京秋季最美的時刻。
我們倆玩了各種專案,在玩飛旋雲霄的時候,我倆大聲唱著“你是新新新新來的吧”——這是中國初代說唱歌曲《大學自習室進行曲》。其開頭的“喲喲喲喲,今天天氣不錯,挺風和日麗的,我們下午沒課,感覺挺爽的……”相當應和我們當時快樂的心情。
午飯我們就在園區解決的,他請我吃了烤羊肉串、酸辣粉、關東煮、糖葫蘆、冰淇淋、華夫餅……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每次需要付錢時,他總是猛地跨一大步向前,衣服向後一甩,掏出皮夾子問服務員:“多少錢?”
我就欣賞他這股子瀟灑勁兒。你別說,還真別說,他喜歡裝社會大哥這範兒,我還挺受用的。
天色擦黑時,我們盡興而歸。他把我帶到上地的一家火鍋店,說那是他以前上班時經常來吃的一家店。該店素以物廉價美而著稱。別人過生日,不是應該搞搞浪漫氣氛嗎?雖然我對老曲的這種無腦操作有點小意見,但還是覺得他這人不錯。
吃完了火鍋,我倆帶著一身麻辣味走上夜晚的街頭。冷風呼呼把剛才我倆之間的熱烈氣氛給吹散了。我以為他會瀟灑地再招來一輛出租,但他卻把我帶往了公交站。
“怎麼不坐計程車了?”我的出行水準好像被他抬高了。
沒想到,他突然就苦著臉說:“我沒錢了。”
“沒錢了?什麼意思?”我問。
“我的卡里就剩200塊了。”他說。
恰逢一輛公交車進站,他帶著我擠上了車。上車後,我還在熱心地給他出主意:“你就沒有快到期的定期存款嗎?撐到那時候就行。要實在不行,就跟你父母要一點兒。”
他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我沒定期存款。我爸媽也不可能給我錢。這200塊就是我全部的錢,花光就沒了。”
真是難以置信!我又反覆向他確認了幾次。我真的震驚了,足有1分鐘沒說話!大腦空轉了半天,感覺這種情況超出了我的認知範圍——我父母一個是公務員,一個在大學工作,家裡算不上多麼富裕,但也算小康。在我的印象中,父母如果沒錢了就去銀行取點兒,大不了損失利息。我從沒想到過一個人會沒有定期存款保障,沒有父母託底,一個不小心就會墜入深淵。雖然我的原生家庭也不算多麼幸福,但是我從來沒有意識到,人生還有一種過不去的窘迫——窮。
架不住我反覆追問,公交車上,老曲終於開始摘下自己的瀟灑面具,把他更真實的一面展現給我。
老曲出生在一箇中原農村家庭,原本他家還算是村裡的富裕戶,但是攤上了一個愛折騰的爹,做小生意,販運豬肝、豬心來賣,後來甚至買了一輛二手大貨車跑運輸。可惜他爹運氣不好,幹什麼都賠得一塌糊塗。有時,他家裡會一個子兒都拿不出來,還得打破老曲的存錢罐去交電費。
每逢過年,都會有債主們上門要債,他們不鬧不喊,安安靜靜地坐在老曲家炕上。到了飯點兒,老曲媽媽就炒兩個雞蛋,炸點花生米招待債主們。債主們邊吃菜邊喝酒,到傍晚時,才醉醺醺離去。雖然沒有什麼難堪吵鬧的場面,但是家裡的大炕上坐著幾個陌生人,一聲不吭地喝酒吃菜,父母唯唯諾諾地陪笑——這個場面,成了老曲腦海裡縈繞不去的噩夢。
唯一的安慰是老曲學習成績不錯,每次都考第一。據說,他在上高中時,就是縣裡的名人了,無論是全國數學奧林匹克競賽,還是化學、物理奧林匹克競賽,他都拿過第一。大學錄取通知書送到家的那天,老曲正和他爸一起修補漏雨的房子。滿身灰泥的他拿著那個信封,終於看到了希望的未來。
也是到這裡,我才明白老曲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完全不一樣。我上中學時,暑假基本都是在夏令營和玩鬧中度過的,而老曲則是在割麥子、賣西瓜、運豬糞中度過的,伴隨著無盡的炎熱和勞作。老曲說起過割麥子的痛苦,無數麥芒往肉裡鑽,刺癢無比,不能洗澡也不換衣服,為了搶收,一天只睡5、6個小時。賣西瓜時,他用一輛板車拉著幾百斤的西瓜去集市,上坡時腰幾乎快要被壓斷了,但是他不能退後,後面是貧窮的父母,等著賣西瓜的錢度日。寒假,老曲的任務是在集市上賣豬肝,頂著寒風站一天,雙手整日浸泡在血水裡,手背上滿是凍瘡。
“我想好了,如果我沒考上大學,我就南下打工去。我絕不在農村待著。”在晃悠的公交車上,老曲這樣跟我說。
可惜,早年的貧困沒促成他節儉。大學畢業後,老曲工資不低,窮人乍富,呼朋喚友,吃喝玩樂,花了不少錢。後來他幫家裡還完外債,建了新房,積蓄就沒剩多少了。
這次MBA入學,學費都是向朋友借的,買了教材之後,積蓄就見了底。而老曲父母準備種果樹,正為樹苗錢發愁呢,更不可能支援他。
我久久沒說話,心裡暗暗算了下,這些日子以來,他為我花的錢不少。於是,我對老曲說:“要不,我借你點兒錢?”
老曲做了個手勢制止了我,說:“我在系辦公室接了個活兒。他們進了一批英文教材,正找人給翻譯。我接了這個活兒,如果一個月內能做完,應該就緩過來了。”
多年後,“殺豬盤”騙局興起。我一看,老曲當年步步精準地踩在“殺豬盤”的點上——一開始為女孩狂花錢,博得好感之後就開始哭窮,讓對方心生憐憫主動借錢——可惜,當年我們都不懂這套路。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又去了老曲宿舍幾次。每次去,都見他坐在電腦前,心無旁騖地敲字,翻譯文稿。他翻譯極快,看一段英文,然後噼裡啪啦地敲出中文,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往往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不停地讀英文、打字,不喝水也不上廁所。
我在旁邊坐著無聊,沒話找話。他卻充耳不聞。等我急了,拍一下他的肩膀,他才猛醒過來,愣愣地看著我,好像忘了還有我這個人。這下我見識到了,能考上這所大學的都是些什麼人了。小時候讀《居里夫人傳》,裡面寫居里夫人學習的時候可以達到不知時間、無視噪音的程度。我以為那是杜撰,原來真的有這種人。
一個月過去,老曲收穫了9000塊錢報酬和坐骨神經痛。這導致他不能坐著,只能拼命溜達,即使站著的時候,也要做原地踏步的動作。
我覺得,是時候把他引進我家幫我修電腦了。
“你這電腦沒啥大問題呀。”老曲在我家,俯身看著電腦螢幕上跳動的字元說。
這一句話,就讓我的腮幫子止不住地抽搐,困擾了我那麼久的電腦問題,居然“沒啥大問題”?
看我表情怪異,老曲解釋說開機時的高亮字元和嘀嘀聲,是提示我記憶體不夠了。電腦用久了都這樣。他給我清一清記憶體,就好了。
好吧,真是會者不難呀!我們正在說著,門鎖“咔噠”響了一聲,我媽回來了。我和老曲同時從電腦桌後面抬起了頭。
“這是誰呀?”突然見到一個陌生男人,我媽的警惕性比我還高,畢竟我通讀過的那些法制報道,她都全部先讀過。
我忙替他們做了介紹,即使聽說老曲是清華的,我媽的臉仍然繃著,只是說話稍微柔和了一點:“那什麼,小曲,謝謝你啊。一會兒在這兒吃午飯吧。”
此時的老曲早已跟我熟絡,一點兒也不端著,很乾脆地回答:“好啊,阿姨。”
飯後,老曲提出建議:電腦老在家裡放著可不行,馬上就要寫畢業論文了,查資料、寫東西都得用電腦。我應該把電腦搬到宿舍去。
這我當然高興啊!我早就想搬了,可我沒力氣。我連把電腦機箱搬到隔壁屋去都費勁。
老曲自告奮勇地說,他可以幫我搞定。說幹就幹,第二天老曲就帶來了紙箱、繩子、海綿和一輛計程車。我媽對他態度稍微溫和了一點。因為昨晚,當我媽厲聲斥責我不應該把陌生人帶到家裡來,我就把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都告訴給了她,這才讓她稍微放了心。
到了宿舍,小甜大吃一驚。她對於我“大變活人”的戲法,很是好奇,不明白我為什麼能在兩個月內就變出一個幫我搬電腦的男生。趁著老曲幫我插連線線,小甜一會兒衝我擠眼睛笑,一會兒拿手指頭使勁捅我。我不敢接招,心裡多少有點虛,我不想讓她知道,這個男生是從她電腦上看來的。
臨走時,小甜湊近我的耳朵:“這是你男朋友啊?”
我擺擺手:“不是。”
小甜就笑得很神秘:“能夠隨叫隨到的,就是男朋友。”
搬完了電腦,我請老曲在學校餐廳吃飯,順便還買了個香瓜給他。老曲借了一把刀,剖開香瓜和我吃起來。吃著吃著,我突發奇想,問他:“你說人類是不是很奇怪?這麼大個腦袋,卻由那麼細的一根脖子支撐起來,難道脖子不會斷嗎?”
我說這話時,腦中已經出現了自己腦袋掉在地上,到處軲轆亂轉的畫面——這個場景我至今都記憶深刻,因為其後我馬上經歷了人生的一個大劫。
老曲覺得我莫名其妙,說:“所有人都是這樣啊,好端端的,脖子怎麼會斷呢?”
我摸摸自己的腦袋,說:“我覺得我腦袋就很沉,好像脖子支撐不住腦袋似的。”
老曲丟掉手裡的香瓜,一摸我額頭,“呀,好燙。”而我只覺得他的手好涼。
隨後,他趕緊拽著我到了學校門口,招了一輛計程車把我送回了家。
到家後,我媽給我吃了退燒藥,讓我躺下睡覺。我出了一身汗,燒降了下來。然而到傍晚時,熱度再次起來,燒得我昏昏沉沉的。
就這樣,熱度降了升,升了降,反反覆覆三四天,就是不見好。到了第5天,我的胸口突然疼起來,像是竄了筋,又像是脹了氣,吃什麼止痛藥都沒有用。而且這疼痛發展迅猛,慢慢侵佔了我的呼吸。每次呼吸,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胸口的肌肉隨著吸氣和呼氣而起伏,這起伏似乎壓到了心臟,讓我痛苦不已。為了減輕疼痛,我必須放慢呼吸,小口小口地吸氣,然而進氣太少,又讓我覺得窒息。於是,每小吸幾口之後,我得忍住劇痛猛地張大嘴吸一大口。來來回回的,折磨得我生不如死。
老曲給我家打來電話問情況,是我媽接的。我媽說我一直沒見好,拜託他跑一趟我學校,到系裡給我請兩個星期的假。請假之後,老曲又來問怎麼樣。我媽說我現在疼得沒法呼吸。昏昏沉沉中,我聽見我媽的聲音都急出了哭腔。老曲也急了,說:“趕緊送醫院啊。”然後他讓我媽等著,說他馬上就到。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被人扶了起來,然後被人揹下了樓,接著被送進了計程車。據說到了醫院門口,他和我媽還發生了一點小爭執。我媽想著,大白天的,看門診得了。老曲就說:“都啥時候了,還不趕緊看急診?”
事後證明,老曲是對的,我坐在醫院的硬椅子上被硌得疼,渾身滾燙,胸口疼痛讓我不停地用腦袋磕牆。醫生檢查後,說是急性胸膜炎,胸腔積液很多,要先打抗生素治療,實在不行就得住院,把積液抽出來。第一次吊瓶打完,我就可以回家了。醫生讓我們把剩下的藥拿回家,就近打點滴。
我的燒退了,但是這令我更加痛苦。之前燒得迷糊了,我在半夢半醒之間,痛苦沒有那麼尖銳。現在頭腦清醒了,胸痛的情況絲毫沒有減緩,每次呼吸胸腔起伏,那種撕裂的疼痛讓我腦袋發矇,我感覺活著的每一秒都在受罪。老曲看我臉都變形了,又跑到急診室問醫生,什麼時候才會不疼。醫生說要把炎症控制住了,疼痛才會減輕。我聽見這話,心頭掠過一陣絕望,我真的懷疑自己能否活到那個時候。
回了家,怎麼睡覺又成了大問題。我不能躺下,一躺下,胸口就疼得像要裂開一樣,喘不上氣,全身汗如雨下。最後,老曲只能把我放在沙發上,拿所有的靠墊和枕頭壘起來支撐住我。
我就這樣日夜坐著,坐著醒、坐著睡,不能動,不能大口喘氣,也不怎麼能說話。老曲白天一有空,就跑來陪著我。為了不牽動胸部肌肉,我每次說話都氣若游絲,一句話只能蹦兩三個字。
我讓老曲給我講故事解悶,講他的事。老曲無奈,只好給我講起了前女友的事。他說前女友是個很挑剔的人。有一次,女孩想要一輛腳踏車,老曲二話不說馬上買了一輛腳踏車給她。可女孩見到腳踏車後,第一句話不是感謝,而是“你怎麼給我選了個這麼醜的顏色”。這一下子傷了老曲的自尊心。
我虛弱地問老曲,那腳踏車到底是什麼顏色。老曲大剌剌地說:“粉色的呀,你們女孩不都喜歡粉色嗎?”我想笑,但是胸口的疼痛不允許,只是嘴角牽了牽。要解釋這個問題實在太複雜,我沒那個力氣,只能讓老曲繼續抱著他的迷思。
我病了接近1個月。我媽得上班,不能一天到晚照顧我。有時候,她就拜託老曲帶我去校醫院打點滴。老曲來了,先是蹲身幫我把腳塞進鞋裡,給我係了鞋帶,再扶我下樓,然後把我抱起來放在我家的腳踏車後座上,推著我去校醫院。從家到校醫院那條平坦的大道上,我從來不知道上面居然有這麼多坑窪和石子。每當腳踏車顛簸一下,我胸口就疼得要裂開一般。因為我接連不斷的慘叫,老曲只能小心更小心,慢慢地,像要在地上撿錢似的,繞開一個個小坑、小石子和路縫。平時5分鐘的路,我倆要走半小時。
那個時候,老曲早已不再是可怕的網上的陌生人,甚至跟我也超出了男女的界限。他天天扶著我、抱著我,肢體接觸不知道有多少次。
一開始,我很不好意思,特別是當著我媽的面,但是疼痛、高燒和虛弱讓我顧不了這許多。我常常無力地靠在他身上,熱氣噴在他的頸窩裡。他就這樣讓我靠著,一隻手扶著我的後背,另一隻手撐著沙發,挺直自己的身子以方便支撐著我的體重。這樣經常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老曲扶我上下樓時,特別小心而且注意方式方法,儘量不會弄痛我。相比較之下,我媽則有些粗魯。
我病得迷迷糊糊,時常閉著眼睛隨他們擺弄。每當耳邊響起老曲的聲音,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或者感受到他有力的支撐時,我就覺得很安心。
一天晚上,我媽扶著我在鏡子面前坐下,此前我以為病中的自己是病西施,可鏡子裡的那個人是個什麼鬼——臉色蠟黃,嘴唇乾裂,頭髮蓬亂油膩,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睡衣,領口全是黑漬。因為我時常大汗淋漓,卻又不能洗澡換衣服。我媽給我梳頭,梳著梳著突然嘆了一口氣,說:“小曲這人還真不錯。”
隨著我的痊癒,老曲不是男朋友也是男朋友了。我媽,我同學,我老師,家屬院裡的鄰居們,幾乎我所有的交際圈都知道了有他這麼個人。但老曲還是正經表白了一次,他早就看出我跟他交往,很有拿他當電腦修理工的意思,於是他也選擇了這個點入手。
那天傍晚,老曲幫我提著東西,護送我回學校宿舍。路上,他看著車窗外不斷退卻的風景,突然轉過頭對我說:“我看你實在不懂電腦,要不以後你的電腦我來管吧?出了什麼問題就找我,我管一輩子,好嗎?”
我看著老曲誠摯的眼睛,聞著他身上熟悉的,讓我心安的氣味,點了點頭。
夏天到來,老曲終於有機會展示了他的身材,他在我面前表演了胸肌跳舞、腹肌伸縮、胳膊吊人之類的節目——這有點油膩,但是我什麼也沒說。
老曲問我是否願意和他一起騎車共遊校園。我當然願意啊,但是我沒腳踏車。於是,隔天他就推來一輛嶄新的腳踏車,粉紅色的,最俗最豔的那種粉紅色。我第一反應是:這腳踏車怎麼那麼醜?可是想想他對前女友的描述,我又默默地把話嚥了回去。
秋天的時候,老曲帶我爬香山。我爬到半山腰就沒勁兒了,後半程是被他死拖活拽給拉上去的。老曲的意志力很強,自己都累得呼哧帶喘的,還得拖著我向上攀登。不管怎麼累,他鼓勵我的話語始終溫和而有力。爬到香山頂,俯視北京城,我覺得風光獨好。
畢業後,老曲在清華南門租了一間房,我倆住進去,高興得像是小孩子。我們牽著手一起去商場買床品和鍋碗,一路哈哈大笑,腦子裡完全沒想到“彩禮”和“三金”。每天下班後,就跑到清華里去吃食堂,然後趁著夜色溜達到荷塘去散步,聽蛙鳴蟬噪。
一年後,我們結婚了,沒房、沒戒指、沒彩禮地結婚了。婚前,老曲說自己還欠朋友3萬塊,只能以後慢慢還了。我們結婚後,“鳳凰男”“獨生女”“京戶”這些詞漸漸興起,變成篩選物件的標準。我的同事們也開始說結婚要找對方父母有退休金的。回想以前,我覺得我和老曲單純得像張白紙,我就沒想過考慮婚姻還有這個角度。
結婚那天,我又鬧了笑話。當天,我倆在登記處領完證之後往家趕。公交車上,老曲抓住我的手腕,感嘆命運多奇妙,竟然讓我們相遇。我回想當初的相遇,覺得這恐怕不是命運的安排。我認真地告訴他:“其實也不算偶然吧?當初我坐在小甜身後,看你們學校BBS裡有那麼多男生,都挺不錯的,可是他們沒留下聯絡方式。好奇怪呀,沒有聯絡方式,讓別人怎麼聯絡他們呢?只有你留下了QQ號,所以我就聯絡了你。”
老曲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讓鄰座的人直看他。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他邊笑邊告訴我,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站內簡訊”。
我開始沒聽明白,弄懂了之後就愣住了,風噗噗地透過窗戶灌進公交車內打在我臉上。這、這……真的是緣分吧?因為不懂網際網路,而在網上找到了丈夫,這擱誰,誰能信呢?
我要老曲老實交代,他何時喜歡上我的。老曲說,就是我坐在他宿舍裡,堅決不肯喝一口水的那次,“你那時候太好玩了,一臉的倔強和警惕,小臉緊繃繃的。看得我直想笑,就老是想逗逗你。”
我再次吃驚了:“你能看出來我故意不喝水的啊?”
老曲大笑:“那麼明顯,誰能看不出來?哈哈。”
好吧,看來是我低估了老曲的智商。接著我又逼問他第一次見我時,是不是特失望。老曲撓撓頭,說:“也沒有吧。只是沒想到你跟照片裡的人完全不像。後來想想,誰會在網上發自己的真實照片呢?那一瞬間覺得你還挺不容易的。”
如今,我們結婚20年了,移民了美國,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老曲還是那個老曲,一看資料就兩耳不聞身外事,我和兩個孩子都習慣了。但他似乎對我總能創造點新鮮感,他經常說:“你穿這件衣服真好看。新買的吧?”
我翻翻白眼:“這是去年買的。”
他吃驚了:“真的嗎?”
我不說話了,懶得跟他費口舌。不過,老曲的很多直男行為被女兒們治好了。比如,胸肌跳舞。有一次,他得意地秀胸肌,讓孩子們看他胸肌的抽動,他本以為這樣能收穫一波崇拜,結果孩子們笑得直不起腰。老曲灰了心,再也不表演這個節目了。
另外,他粉紅色的迷夢也醒了。小女兒10歲時,想要一輛真正的腳踏車當生日禮物,成年人騎的那種大腳踏車。於是,我們全家去了商場。老曲進去就直奔一輛粉紅色腳踏車,問老二:“這好看不好看呀?”
小女兒直撇嘴:“爸爸,只有幼兒園的小孩才會喜歡粉紅色呢!”
老曲吃驚了:“女孩子不都喜歡粉紅色嗎?”
小女兒懶得跟他解釋,直接伸手說:“我要那個藍色的,我不要粉紅色的。”
老曲求救似地望向我,我不理他,他又看向大女兒。十五六歲的大女兒則在旁邊冷靜地搖了搖頭,睿智得像個老頭。
唯一的壞訊息或許是我的電腦。自從表白成功之後,老曲確實負責當起了我的網管。每次需要換電腦或維修電腦的時候,都是他來幹活。老曲笑我是“君子”,因為我從來只動口不動手。後來,我那9888元的電腦真的壞了,他熟諳那種“黑話”,直奔中關村,這個配置加那個配置,只花了3000多塊,就給我攢了一臺高性價比的電腦。再後來換筆記本,也是他去給我比較、購買。他做工作非常細緻,甚至為此建了一個Excel表格,來分析各類資料。
饒是老曲如此細緻,還是架不住我這人又菜又多疑。每當電腦上出現一點不同,就急忙叫老曲。10多年後,我終於使喚不動老曲了。有一次,我的筆記本出了問題,我叫他來看看。老曲很不耐煩:“你自己不會修一下嗎?”
我震驚地看著他,好用多年的工具人突然不好用了,我說:“你不是發誓,我的電腦一輩子都歸你管嗎?”
老曲還挺委屈:“是啊,我是說過這話。可當初說的時候,我也沒想到你真的過了十幾年,還是啥都不會呀。”他走過來,快速把我的電腦重啟,然後指著電腦說:“喏,你看,重啟能解決90%的問題。”
我問:“你怎麼知道,我電腦的問題不屬於那10%?”
老曲搖頭:“唉,就你那水平,用不出那10%的問題來。”
我……好吧。幸虧女兒們都長起來了,而且隨爸爸也喜歡探索,動手能力很強。差不多的小問題,她們也能給我搞定。
20年來,網際網路的發展日新月異,我們有了智慧手機可以下載各種APP,有了社交媒體可以即時聯絡。最近,我們家換了一輛特斯拉,自動泊車功能讓笨手笨腳的我可以安下心。
科技的巨大發展帶來了便捷,卻也讓社會更加動盪,思潮更加多元。因為在國外,我從來沒有在直播間裡買過東西,但偶爾也會看看短影片,刷到了直播,也會好奇進去看看是怎麼回事。看到直播間裡的人唱歌跳舞,聊天嘮嗑,有人謾罵,有人叫好。我突然悲哀地想到,恐怕像以前那種神秘而浪漫的網戀,再也沒有了。現在網路發達了,人們卻更願意相信親友介紹,去參加單身聚會,反而不會再對網戀有所期待。
“殺豬盤”興起了,網上還有各種各樣的奇葩和騙局。前年,我要出租家裡的一套房子,把手機號掛在了網上。這可不得了了,一天至少有10個電話,還有幾十條簡訊。其中很多宣稱要租房的,卻上來就問我知不知道“比特幣”。我暗笑:這些“殺豬盤”也太沒耐心了。還有早晚問安,問我是不是孤獨寂寞的,我只能立刻拉黑他們。
回想當年,無論是我,還是老曲,亦或是他的那一大群網友(其中有一些人至今都保持著聯絡)都是多麼單純且真心的人。老曲說,那時他曾在論壇裡發起過一次調查,讓網友們填寫了很多個人資訊,包括性別、年齡、職業、教育水平、收入水平等等。他本來以為大家都是瞎填的,可後來線下聚會時,才發現大部分人都填寫了真實情況。大家把網友當成了同學朋友那樣真心相處。
除了人心不古之類的老生常談,我覺得那時電腦不普及,能使用電腦的大多都是大學生或白領,確實要單純很多。
如今,我的孩子們也漸漸成長起來,她們會有新的故事。大女兒在臉書、ins上是個活躍分子。她愛下國際象棋,每天必在象棋網站上來一盤。象棋網站自帶聊天功能,可以找固定的搭子約棋。有一天,女兒得意地告訴我,她和一位棋友聊了一個多月了。他們聊哲學,聊科技的新發展,聊得很投機,對方住在南卡羅萊納州,是個德裔美國男人,25歲,化學工程師。
我聽了,腦子嗡嗡作響,16歲的女孩兒和25歲的男人聊得很投機?這無論如何也不是好故事。我趕緊告訴丈夫,兩個人把孩子抓來好一通教育,最終孩子答應與那人斷了聯絡。然後,我們又在她的電腦和手機上裝了父母監督軟體,確認她沒有再和那人聯絡,才算放了心。
回到自己房間,先生和我對視一眼,他突然幽幽嘆了口氣,感慨說當年的網戀不可複製,他不敢讓孩子犯險,如今的網際網路已不再是當年的網際網路了。
尾聲
知 非
喜怒哀樂皆是人間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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