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進KTV男廁所打掃的時候,吳桂英差點吐出來。
那是一種說不清的味道——濃重的煙味混著屎尿、嘔吐物,還有廉價的廁所香水和潮溼的汗臭攪在一起,廁所門關得不嚴,但空氣並不流通,那些氣味就像牢牢焊在門上的一樣,經久不散。
她忍不住側過頭乾嘔。拖把頭還沒落地,感覺自己的胃已經先縮了一下。
吳桂英想去問問領班,自己能不能調到別的區域,至少不要清掃男廁。這是44歲的吳桂英的第四份工作,由於沒上過學,不識字,吳桂英只能選擇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乾點體力活。在此之前,她曾幹過鞋廠的普工,燒烤店的摘菜員,火鍋店的洗碗工,由於薪資太低(平均每份1800元),她都選擇了辭職。
這份KTV保潔的工作是她老鄉推薦的,薪資上漲了600元,但條件是需要上夜班,從晚上9點到早上5點,吳桂英需要一直連軸轉,哪裡髒了,她的拖把需要在半個小時之內到達“戰場”。這家KTV位於福建一座縣城的汽車站附近,是當地知名的娛樂場所,主要服務來縣城進行商務對接的各類人士。
白天,KTV寂靜無聲,到了晚上九點,這裡徹夜燈火輝煌,人來人往,吳桂英主要負責清理女廁,但晚高峰時段男廁也要支援。
再後來,吳桂英所在的KTV漸漸失去了男性保潔員的身影。男保潔員成本更高,也更難招,索性都交給女性保潔。
KTV的男廁所格外難清理,有些客人喝多了,根本來不及蹲下,直接吐在馬桶圈邊,甚至灑在隔板的縫隙裡。地上經常能看見黃色尿液,那是順著小便池的邊緣滑下來的,沿著瓷磚縫隙蜿蜒到了地漏。洗手檯旁的垃圾桶還能經常看到冒煙的菸頭,避孕套或者各式各樣的外賣袋子。
普通的清潔劑根本不起作用。吳桂英需要用刺鼻的“強力去汙劑”,對著嘔吐物噴一圈,再用一次性拖把反覆擦拭,反覆沖洗拖把、換水、再擦一遍。
但吳桂英最怕的,不是廁所髒,而是人還在裡頭的時候。
有好幾次,她剛在廁所門口把“正在清潔”的牌子擺好,還沒喊出“有人嗎”,裡面的人就會喊“你等我出來行不行“,吳桂英也不敢反駁,只能提著水桶在門口等著,“怎麼能不尷尬,我四十多歲了,還不是頭一回進?”
這種“尷尬”不是一瞬間的慌亂,而是一種長久的、夾縫裡的不安感——既覺得自己不該站在這裡,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這種感覺,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張麗琴也似曾相識。
北京朝陽區東四環一座高檔寫字樓內,54歲的張麗琴必須7點準時到崗,才能保證在9點上班的第一批員工,正常使用廁所。她負責的區域是這棟樓的19到21層,3層樓,27個坑位,其中包括18個男廁所坑位。
凌晨6點半,初春的北京已經亮得差不多了,但寫字樓裡的燈還沒完全亮透,張麗琴早已換上灰色的工作服,低頭幹活。彎腰、擦拭、拖地、補充廁紙,將昨天的廁紙嘩啦啦地倒進黑色大塑膠袋,一個坑位的清理時間不能超過5分鐘。
早上是張麗琴最舒適的清理時間。到了中午,寫字樓上的人陸陸續續來上班了。張麗琴需要第二次清理,這時候的她比早上拘謹許多。她會在門口站一會兒,等差不多沒人的時候,她再推門而入。每次進去,她都會抬高嗓子,大喊一句:“有人嗎?”通常,有人在裡面的話,會應一聲,然後提著褲子匆匆走出來,有人會識趣地走進馬桶間小便,也有人會對張麗琴熟視無睹,繼續在小便池撒尿。

圖 | 張麗琴每天要清潔的男廁所
起初,張麗琴比如廁者更尷尬。去年冬天的一個早晨,她像往常一樣在廁所保潔,一位年輕人穿著厚重的外套,無視警示牌,徑直走進來小便,張麗琴進去打掃時,正好和他四目相對。張麗琴連忙別過頭去,嘴裡不停道歉。但這位年輕人似乎並不在意,慢悠悠地解決完私事後,徑直出去了。到那人走後,張麗琴又低頭拖地,動作比平時更快,“幹啥容易?啥都不容易。”
在城市的寫字樓、商場、地鐵站,男廁所裡出現了越來越多女性保潔員。她們身穿制服,腳步匆忙,動作利落,但幾乎不和如廁者交流。
隨著經濟環境變化,許多清潔外包公司為了節省成本,選擇一人負責男女兩個區域的保潔任務。男性保潔員稀缺又工資偏高,女性成了更“靈活”的人選。
在性別邊界被嚴格劃分的廁所格子間裡,保潔員的存在卻模糊了這種分界。這種模糊所帶來的尷尬,不只落在女性保潔員身上,也出現在如廁者身上。
2020年初,廣州,一座購物中心的男廁所裡,林望遇到了這樣的局面。他是跨性別者,正在進行性別過渡,外貌與男性無異。當他推門而入時,一位正在打掃的女保潔員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後迅速阻止:“女孩子不能進男廁所。”
林望站在原地,怔住了。幾秒後,他低聲解釋:“我是男生。”對方並不相信。他只得僵硬地轉身離開。

吳桂英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一天要進男廁所打掃。在這位樸素的農婦的性別觀念中——男女分工、空間分隔,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
然而,領班告訴吳桂英,“男保潔不好招,你先幹著。”後來,吳桂英才知道,領班根本沒有打算招男保潔員。
難以言說的尷尬後,這些女性只能靠自己進行微妙的心理除錯。
吳桂英先後兩份保潔員工作,在KTV、棋牌室,她都需要清掃男廁所。她還是有點抗拒。進男廁所不如進女廁所自在,每次進去,她都要先敲門喊一聲,沒人應才敢進。但久而久之,她發現其實沒有人在意她在裡面打掃。他們只是低頭洗手,或者若無其事地繞開她。她也逐漸學會如何挑對時間、如何站位不讓人覺得不適,甚至如何麻利地在五分鐘內清完兩個隔間。
KTV經濟效益不好,很多年輕服務員主動離職或被裁員,留下的大部分是她這樣拖家帶口的中年婦女。去年丈夫的工地也有好幾個月沒開工了。這份月薪2000多的保潔工作,是她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這筆工資需要支付兩個孩子的學雜費和一家四口在縣城的房租。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王碧蘭身上。2018年河北的冬天,寒風呼嘯著穿過家裡破舊的窗縫。王碧蘭記得很清楚,那一年當地電視臺天天播著“產業升級” “ 製造業轉型”,而對她來說,這些高大上的詞彙只意味著一件事——自己在老家工作了八年的五金廠關了,家裡唯一的收入來源斷了。王碧蘭失去了工作,她不懂網路,不懂英語、沒有一技之長,唯一能做的,就是撿拾社會的“邊角料”——做些辛苦且低薪的工作。
保潔員,便成了她的選擇。7年前,大樓裡的保潔員隊伍裡不乏男性身影,後來男性保潔員越來越少,男女廁的清掃工作,越來越多落在像她這樣的女性保潔員身上。
在市場上,女保潔也比男保潔“更吃香”。“女保潔耐操、便宜、聽話,不吵不鬧。”一位杭州物業經理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直抒己見:“男的要得多,還挑活。你說我為什麼要招男的?”
男性保潔員被排除在這份不體面的工作之外,但這背後也暗含著一種性別刻板印象:認為保潔工作較為簡單且地位低,適合女性從事。
女廁所中有男保潔也更容易涉及隱私糾紛。2021年,上海徐女士親身經歷了一次尷尬。她常在家附近的公園跑步,在跑完步準備去女廁所更換衣物時,一名男性保潔員突然推門而入,令她驚慌失措。沒有任何提醒和工具,男保潔員的突然出現,讓徐女士無法接受。
上海浦發環境服務有限公司表示,目前公司負責管理的廁所有200個。由於人手問題,暫時無法做到男女廁所分別由同性打掃。但日後他們會進一步加強對保潔操作流程的管理,同時張貼溫馨提示告知跑友,避免尷尬的發生。
在傳統觀念裡,“掃廁所”本身就帶有一定的社會偏見。而當這份工作由男人來做時,這種偏見似乎被加倍放大了。
另外一位負責武漢的物業管理人員曾公開表示:“在中國,女性進入男廁所打掃,相對還算可以被接受;但男人打掃廁所,就會讓人聯想到‘丟人現眼’。”他說,女性打掃男廁不應成為常態,但眼下的勞動市場,卻無法給出更好的選擇。
保潔員市場也面臨著男性勞動力不願進入或高流動性的問題:男人不願掃廁所,願意留下來的更少。
一名57歲的江西男性保潔員,曾在廈門機場做保潔員。他主要負責男廁清潔,由於文化水平有限、年齡大、不便找工作,選擇了廁所保潔的工作。他並不在意男人掃廁所的“名聲不好聽”,但像這樣的人不多。他所在的公司,曾1個月新招10名男保潔員,短短半個月後,其他人逐漸離職,最後只剩下他一個。
一家為廈門機場提供服務的物業公司負責人也告訴當地媒體,機場對廁所清潔的管理一直嚴格遵循“男女有別”——男廁所禁止女保潔員進入。但她也表示,如今男保潔員太難招。為補充人手,公司只能從外地招人。
吳桂英感知到,男性做保潔粗心,也是物業公司不願意僱用男工的原因之一。
她清楚記得,去年初夏的一天,為多掙一份錢,她一咬牙,想叫老公來幫忙,盤算著:“要是能兩個人幹,快一點,興許還能接點別的活。”
但領班一口回絕了她的請求:“男人打掃,哪裡擦得乾淨?到時候投訴了,誰來負責?”領班的擔憂是男性保潔員動作大,細節粗,擦鏡子留水痕,地板擦不乾淨,馬桶邊角不注意,吳桂英臉上訕訕地笑著,再也沒有和領班提起過這件事。
不過,市場並未因人員缺口而對女性保潔員更友好。
剛進寫字樓那會兒,張麗琴負責的是公共區域的清潔:掃樓道、拖走廊,擦牆上的消防通道提示圖,清運大垃圾桶裡的雜物。廁所由另一位保潔專門打理,分工明確。
但沒過多久,那位保潔離職了。沒人來接班,廁所的清潔工作也一併落到了張麗琴身上。
公司沒有給她調整工資,也沒人正式告知她新增的工作範圍。張麗琴也沒多說什麼,寫字樓樓層不高,一天上下樓也不過幾趟。但半年後,她開始感到手臂痠痛。拖地用力時,右肩總一陣陣麻,回家得用熱毛巾捂一會兒。她沒有請假,怕扣錢,也怕被說“吃不了苦”。

吳桂英在女兒的強制干預下,辭了晚上在ktv打掃廁所的保潔工作。
她其實早就熬不動了。KTV晚上人喝酒多、撒野多,衛生間幾乎每天像打過仗。吳桂英每天晚上九點半到崗,要一直幹到凌晨三四點,常常是一間擦完了,轉身迴轉來,又髒了,“幹了也像白乾”。
後來,吳桂英才換到那家棋牌室繼續做保潔,棋牌室的廁所環境比KTV好很多。來玩的人大多是退休老人,規矩、節制、不鬧騰。廁所沒有嘔吐物,沒有酒味,連地上的紙屑都少了很多。她的工作時間也調整到白天,每天七點半到崗,下午五點下班。
相較吳桂英,張麗琴的迴歸更像是一種不得不妥協的現實。這次是張麗琴“二進宮”,之前,她曾在北京一家飯店乾洗碗工。那份活兒重、快、沒停歇,每天從早上九點站到晚上八點,一直沒停歇,手還要一直泡在水裡,即使戴著手套,一天下來,手還是發了白。
她的身材偏胖,上身寬厚,下身卻偏細,長時間站立讓她膝蓋腫脹,走路都咯噔咯噔的響。幹一會兒活就出一身汗,汗順著脖子流進衣服裡,黏得難受。
在飯店幹了一年多,她實在扛不住,一聽說寫字樓又招保潔,她毫不猶豫地就去應聘了。起初她一聽男廁,就皺眉。“我沒幹過這個,我胖,動作慢,萬一碰著人不方便。”
有一次,她清理到一半,一個小夥子推門進來,她愣在原地,耳根一下子紅了。相比之下,小夥子倒顯得自然一點,“阿姨,您掃您的,我急。”說著就鑽進了隔間。
她最怕的,就是進門時撞上人。剛開始,她總要在門外站一會兒,貼著門聽,等裡面的腳步聲走遠了,才小心推門進去。後來,她學會了看影子。衛生間的射燈從天花板打下來,地上的光影一目瞭然,有沒有人走能一眼看出。
她會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完小便池和隔間、地面積水,然後背對如廁區,清理洗手檯。她的動作還是慢,出汗還是多,幹活的時候沒有時間回辦公室拿紙巾擦汗,她就隨手從廁紙盒裡抽幾張擦一擦,有時候用衣角一抹繼續幹活。
“賺錢都不容易。這是她最常說的一句話。“這裡輕鬆點,”她說,“人跟人說話都客氣些,不像後廚只會喊‘快點快點’。”
比張麗琴相對好的是,王碧蘭所在的物業管理沒有那麼嚴格,可以日常收點垃圾。只要地面擦得亮、廁紙補得勤,領班就會對她收的礦泉水瓶、快遞紙箱、易拉罐睜一眼閉一眼。積少成多,王碧蘭一個月能換來200多元的額外收入。

圖 | 王碧蘭習慣將地面擦得鋥亮
累是有的,但王碧蘭更怕閒。閒下來的時候,她會想家:“那會兒窮啊,一年掙不了幾個錢。起初想在城裡幹一兩年就回去,誰想到,一晃十幾年。”
記得,剛來那會兒,她還有點不適應——男廁所氣味嗆人,地上的菸頭、噴濺出來的尿跡,有時候一拖就帶著一身煙味。但她覺得工作還輪不到她挑挑揀揀,不適應也得幹活。
有時候,等寫字樓人走得差不多了,王碧蘭就給老公打電話,讓他過來幫忙掃男廁所。
老公在附近一家小飯館當備菜員。只要下班早,他就會過來幫王碧蘭,幹活時,他們幾乎不聊天。有時候,他活兒幹完了,就先到樓道口等王碧蘭。一看到她拖完最後一遍地,他便過來提桶、收拾工具,一起回家。
“我這一天,最輕鬆的時候,”王碧蘭說,“就是拖完最後一個廁所,站在門口看著地板乾乾淨淨的,再關燈。”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名為化名
* 參考內容:
浦江頭條:上海一男保潔擅闖女廁?管理方:暫做不到男女廁分別由同性打掃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4883707
西安新聞網:商場裡如廁遭遇男女尷尬
https://news.sina.cn/sa/2006-01-11/detail-ikknscsi9497977.d.html
廈門網:公廁難招男性保潔員 男士上廁所遇女保潔員尷尬
https://xm.fjsen.com/2014-04/17/content_13906588_all.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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