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鯉不想活了。
母親離開了人世,妻子也和他離了婚。
他孑然一身,站在母親留下的破破爛爛的小飯館裡,寫下整面牆的“對不起”,再將它們一一擦去。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誰呢?
對不起他愛過的人。
對不起曾經愛過他的人。
也對不起他自己。
對於過往的人生,他有痛苦、有愧疚,大概也有迷茫。
究竟是怎麼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現在,活成了自己最不想要的樣子?
想不明白,活不明白。那就不想了,不活了。

國產片裡,大概很難見到這樣,開篇就決定去死的男主角。
當然,國產片裡大概也很難見到這樣的情節:一個不想活的成年人,竟然被一個活不長的小姑娘“綁架”了。
宋一鯉很喪,但也很真實。
他就像你走在街上可能會路過的那種人,看上去面無表情,即使內心有再大的裂痕,也是靜悄悄的。
一個沒什麼人在意的普通人,靜悄悄地活,也想靜悄悄地死。
不幸也很幸運,有人聽到他內心的聲音。
在醫院裡,宋一鯉結識了身患重病的小女孩餘小聚。

和死氣沉沉的宋一鯉不同,餘小聚儘管被病痛折磨、每天被迫吃一堆五顏六色的藥,卻還是很陽光燦爛、充滿了生命力。
她會在天台練拳、會在病房裡和護士躲貓、還會覺得宋一鯉臉上的繃帶很酷。

宋一鯉覺得她很“煩”。
這是很好理解的:當你喪到不行的時候,你也會覺得別人的快樂會刺眼,一天天都在傻樂什麼呢?
但,一個成年人,總不能跟小孩兒較勁吧?
於是,宋一鯉就這麼被身患絕症的餘小聚給強行“拐”上路了。

在她的蓄意“安排”下,兩人被迫踏上了一條公路之旅。
可想而知,這段旅行的開始會是很好笑的。
餘小聚:叔叔,雲好美!
宋一鯉(內心):你好煩。
餘小聚:叔叔,泡麵好香!
宋一鯉(內心):你好煩。
……

雖然名義上,這趟旅行是為了給餘小聚找爸爸,但你知道,上了路就不會這麼簡單。
甚至於,他們的第一站,並不是什麼景點,而是一家平平無奇的小賣部。
因為宋一鯉太窮了,渾身上下一百塊都出不起。
只好一腳油門,殺進兄弟的小賣部去……借錢。
當然,你也可以想象,這段旅途,最終還是會改變這兩個人。
宋一鯉曾經覺得全世界都拋棄了他,但真正踏上旅途之後,他會看到,原來自己身邊還站著許多人,有兄弟的支援、還有陌生人的善意。

他聽到了很多的故事,有人比他更慘,有人還在硬扛,他好像也多了一些活下去的理由。

宋一鯉和餘小聚,一路從病友到朋友,從陌生人到“兄弟”,彼此陪伴、相互治癒。這場旅途對他們兩個人都很重要。
重病小患者反向治癒成年人,聽起來似乎很離譜,但整個故事卻並沒有任何的灑狗血之處,而是娓娓道來,用一種溫暖、平實的口吻,來講述了一段雙向救贖的旅途。
這就是《天堂旅行團》的故事。

影片已於今天上映,它改編自張嘉佳的同名原著。
對於張嘉佳本人來說,《天堂旅行團》也應當是一部很特別的作品。
他在寫作時經歷了焦慮、抑鬱和驚恐發作,這本小說見證了他的人生最低谷,它寫滿了失意、失落、失敗,寫出了他所有的病,但也寫出了他的藥。
因此,這也註定了《天堂旅行團》作為電影,會是不太一樣的。
影片探討的是疾病、生死、理想的破滅、心病難醫的折磨。但,它不會那麼悲傷,而是會很剋制,很有力量。
你會看到一種書寫疼痛的誠實和分寸感——沒有刻意煽情,更沒有用眼淚來綁架觀眾,而是延續了劉傑導演一貫的風格,在細節裡打動人、療愈人。

兩位主演彭昱暢和楊恩又的表現都讓人眼前一亮。
彭昱暢很會演普通人。
開場的第一個眼神,就讓你看到了活靈活現的宋一鯉:
生活給了他一擊重拳,他被打得鼻青臉腫,仰面朝下,再也站不起來了。
所有這些傷口,都不是寫在他臉上,而是寫在他心裡。

實際上,你仔細想想,這個尺度是很難拿捏的。
太喪了會很無病呻吟,太木了似乎又會很面癱,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對。
但總之,彭昱暢就是剛剛好。恰到好處的班味,恰好到處的喪和麻木,只要出現在鏡頭裡,就是一個分毫不差的“活人微死”。
甚至很想問他,到底是怎麼演得這麼像啊。

“人小鬼大”的楊恩又呢,則和他完全相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高能量”兒童。
每次她在鏡頭前一笑,我的心就化了。

甚至她都不用笑,就這麼一探頭。
我……人沒了。

她笑得太燦爛了、太有感染力了,完完全全讓我們看到了最蓬勃的生命力。
但,也不要忘記了,這個小女孩其實身患重病。
所以,楊恩又扮演的,是一個“非典型絕症患者”,用孩童的純真天性,去對抗既定的苦難模板。

而她和宋一鯉,則恰好是兩個反面。
一個成年人,身體沒病,心病了。還有一個小女孩,身患絕症,內心卻廣闊無垠。
在這一層面上,楊恩又也演出了這個小女孩細膩、早慧的一面,她有著絕不輸於成年人的心智。
她知道自己很可能是無法長大成人的,同病房的姐姐上了手術檯,就再也沒下去過。
但她至少沒有一直被困在病房。世界這麼大,坐在一輛很破的麵包車裡,她看到了藍天、白雲、一望無盡的田野。

所以,如果說《天堂旅行團》做得最好的地方,肯定就是將鏡頭對準了“人”。
每一個普通的人、失敗的人,「大寫」的人。
在人生困境面前,宋一鯉選擇了打退堂鼓。
他是一個逃兵,他慫了,但這其實並沒有什麼值得羞恥的,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被生活打倒的時刻。
更不要去評判、嘲笑他人的痛苦,因為很多時候,這個世界對普通人就是很殘忍,也許你沒有做錯什麼,就會被打到翻不起身。
如果站不起來,就躺下。
如果覺得撐不下去,就停在半路上。
允許自己失敗,允許自己脆弱。

這種對個體潰敗的承認和凝視,讓我們看到了國產片的另一種趨勢,一種平民敘事的創作自覺。
不那麼沉溺於縹緲的宏大概念,而是細緻入微地捕捉到個體情緒,關心具體的、鮮活的人,甚至讓失敗者成為絕對主角。
當我們學會正視普通人,銀幕才能真正成為每一位觀眾的鏡子。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這部電影所拍攝的是一個人,也是一群人。
這個故事所講述的,是一個普通人的失敗,也是一群普通人的孤獨。
以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理解你,但是真的會有人理解你,甚至那可能是你以為最“不可能”的人——這正是宋一鯉和餘小聚之間,最真實的註解。
宋一鯉或許也不會想到,在醫院天台的那個晚上,自己喝醉酒之後的胡言亂語,整個世界都沒有人在聽,餘小聚卻聽到了。
正如他同樣也不會想到,在深夜街頭的燒烤攤,當他已經被生活揍得潰不成軍、連他自己都不願意再反抗的時候,餘小聚卻還願意擋到他面前。

當然,一個小女孩怎麼對抗一群成年人呢?
所以,其實最後還是宋一鯉把餘小聚抱起來,兩個人一起逃跑。
重要的是,餘小聚喚醒了宋一鯉。
她讓他從那個麻木不仁的、無法反抗的狀態裡走出來。
她幫他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雖然他身無分文、連從前最親密的人都看不上他,但他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
他做不了將軍,但可以和餘小聚一起逃跑。
他只有一輛破面包車,但這輛車就承載了餘小聚的願望。

表面上看,是宋一鯉在幫餘小聚完成心願,是宋一鯉幫餘小聚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
其實,是餘小聚喚醒了宋一鯉,她讓宋一鯉看到了生的希望,讓他找到了開啟之間人生的那把鑰匙。
這樣的喚醒、看到,就是最深刻的療愈。
每個人期待被救贖、被理解的同時,也在期待被他人需要。正因為有了餘小聚,宋一鯉的求死之路,才變成一段求生之旅。

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哪怕只是最微小的一次碰撞,也可以改變很多東西。
從了這個層面上來說,我們都要相信陌生人之間最真摯的情感聯結,相信每一次碰撞,都會製造出縫隙。
有了縫隙,光才能照進來。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我們到底應該怎麼活著?
這個問題似乎太大了,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也可能大多數人都還沒有找出自己的答案。
沒關係,慢慢來。
宋一鯉的故事之所以動人,恰恰因為他是個不合格的“鬥士”。
對於他來說,“向死而生”並非一句口號,最普世的死亡教育,也絕不是教人如何超越死亡,而是要真正去面對生活、面對當下的勇氣。

承認自己會痛、會逃、會躺平,這本身就很重要。
在這一刻,國產電影終於學會了為普通人卸下英雄主義的枷鎖。
當越來越多的人沉迷於“逆襲”“成功”敘事時,或許我們更需要這樣一部作品。
這是一封寫給所有"破碎者"的情書——在雙向奔赴的救贖裡,我們終將讀懂:所謂人間疾苦,不過是為了讓我們觸碰到彼此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