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在科技產業上追上美國,歐洲二戰後蟄伏四十載,而再次被美國橫掃,“歐洲之王”諾基亞只花了四年,美國人真就無法被打敗嗎?
2007年1月9日,本該進入雨季的舊金山已多日無雨,乾燥的美利堅似乎正等待著天降花火,去引爆網際網路泡沫破裂後的新時代。此時,蘋果公司一年一度的Macworld大會,於三藩市如期舉行。
在將近4000人的注視下,喬布斯走上了舞臺中央。當他掏出iPhone的那一刻,現場掌聲雷動。這彷彿是慶祝一個昭昭天命的科技帝國新生,也像是為垂垂老矣的工業之王送葬。

喬布斯首次向全世界展示iPhone,2007年
就在喬布斯宣佈“Apple Reinvents the Phone with iPhone”(重新定義手機)後不久,諾基亞有九名員工向高層聯名提交了一份機密檔案,大談iPhone威脅論。
其實,面對蘋果強勢的跨界挑戰,手機霸主諾基亞暫時還沒有傲慢與鬆懈。時任董事長約瑪·奧利拉向十二位諾基亞高管做了調研,其中十人認為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的時刻[1]。一場對美自衛反擊戰,打響了。
於明,這是巨人與嬰兒的廝殺。2008年,諾基亞砸出58億歐元的研發費用,遠超蘋果五倍。
於暗,更像是兩個西方世界的極致戰爭。諾基亞老派且貴族,高管開會要打領帶穿西裝,座位論資排輩,從高到低有序不紊,注重階級、成本和利潤[2]。蘋果則更像一位嬉皮士,喬布斯穿黑T、牛仔褲,會拍桌子指著程式設計師怒罵,他偏執認為不創新的產品就是垃圾。
西裝vs牛仔褲,即分高下,也決生死。這場對智慧手機主導地位的爭奪,見證了世界工業霸權從“物理定律”變革到了“數字法則”。

諾基亞釋出反擊的“末代機皇”N97,2008年
沒有號角,沒有掙扎,也沒有拔刀的瞬間,歷史只記下了結局。而那裁定輸贏的萬千細節,已在時間長河裡沉默。強如前世界霸主諾基亞,也陷入了群眾們對失敗者的正規化化嘲弄。
大家早忘了,它從橡膠廠到科技霸主只用了十年,比蘋果更早佈局全球供應鏈,建中國工廠,首提網際網路轉型,收購地圖公司,研發智慧手機,提出科技以人為本,開源塞班系統,張羅App商店。
這般戰略選擇,與蘋果的成功路徑幾乎一致,那憑什麼是諾基亞的王朝轟然倒塌?
在蘋果勝利後,任正非去日本開座談會時講:“蘋果改變了世界,我們要感謝蘋果。蘋果發明移動網際網路,把管道撐粗了。我們就可以賣更多裝置。如果沒有這個時代,我們就會滑下來了[3]。”
要感謝蘋果的又何止任正非。全球80%的科技巨頭都要感謝蘋果——但這裡面唯獨沒有歐洲人,它們的科技產業在那次智慧手機+移動網際網路“世界大戰”中,被蘋果領銜的“美軍”橫掃千里,蕩然無存。
多年之後,當全球科技戰爭硝煙再起,擂臺上對決的主角已經從美國vs.歐洲,變成了美國vs.中國,歐洲人則幾乎淪為看客。諾基亞手機的慘敗戰績,反倒是過去三十年歐洲科技產業持續最久的一次“抵抗”。
對中國來說,無論是警示還是教訓,諾基亞的塵封歷史埋藏著對抗——甚至戰勝美國科技產業的半套密碼本。
01. “雙面人”芬蘭
許多年以後,當大廈崩塌時,諾基亞第三代領導人約瑪·奧利拉(Jorma Ollila)準會想起自己在回憶錄裡親口說的:成功是最大的危險[1] 。
1992年初,42歲的奧利拉接手了差點死掉的諾基亞。擺在他面前的是大廈將傾之景,蘇聯解體、東歐劇變,出口導向的芬蘭貿易體系崩潰,GDP暴跌30%,股市、樓市腰斬[1],諾基亞差點被賤賣給愛立信。

諾基亞"三代目"約瑪·奧利拉(Jorma Ollila)
十年後,在奧利拉執掌下,諾基亞佔到全球手機市場40%,貢獻了芬蘭GDP增長的1/4、全國研發支出的1/3,出口的1/5。一人救一國,他堪稱“活著”的傳奇。
這位奧利拉的成分極其複雜,是小鎮青年,生在重建期的芬蘭。彼時,為向蘇聯支付戰爭的實物賠款(機械、船舶等),芬蘭屈辱的從農業國快速轉變為工業國,並且還迫於蘇聯壓力,婉拒了美國的馬歇爾計劃。
他於冷戰夾縫中自強自立的長大,聽披頭士、留長髮,熱衷西方音樂。在同輩高呼“我的家鄉是芬蘭,祖國是蘇聯”時[1],奧利拉則帶著黑框眼鏡,每週研讀《經濟學人》,思考資本主義。
之後他考上工科大學,又轉投經濟學,22歲時因是中間派,當上學生領袖,被總統接見。他還一度跑到柏林青年節上吶喊:當今世界,帝國主義力量與日俱增[1]。命運本該讓他走上政治家之路,卻意外的被美國人“打斷”了。

青年時代的奧利拉,1972年
1973年,他被派公費出國,去了華盛頓、洛杉磯……奧利拉沒記住霓虹都市,只記住了能暢飲的可口可樂。在被蘇聯半控制的芬蘭,可口可樂是進口奢侈品,小瓶裝,全家一人只能嘬一口。
在那年,芬蘭決定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時任總統親赴蘇聯,拍胸脯保證絕不倒向西方。奧利拉也去過蘇聯,見到過集體農場果的桃林結滿碩果,因是計劃外產物,工人就任其腐爛。
冷戰爭霸下,“他們”最可憐,一下是蘇聯人,一下是美國人。這被《紐約時報》嘲笑為“芬蘭化”:屈服強大鄰國,對主權做出的可恥的的讓步。但冷暖自知,1977年,芬蘇簽訂十五年經濟合作綱要,涉及貿易、工業以及科技。
芬蘭作為第一個敢吃螃蟹的資本主義國家,建立了“合法”的東西貿易通道[10]。對芬蘭上層來說,這是天價飯票。電影《樹大招風》裡,香港賊王葉繼歡發現,用命去搶錢,收益居然比不上一趟“合法”的家電走私,所以才摧眉折腰事權貴。
可對普通芬蘭人來說,蘇聯是父兄的“血衣”。二戰時,雙方激戰兩次。芬蘭割地、賠款、犧牲10萬人(全國5%男性)[10]。之後的戰爭賠款,民眾還捐出珠寶首飾、結婚戒指。

70年代的芬蘭首都赫爾辛基
歷史遺留了一個謎題:何時才是芬蘭的獨立日?青年奧利拉試圖去尋找答案。
1977年,他“逃離”被左翼運動包圍的芬蘭[1] ,前往倫敦經濟學院學習,在凱恩斯盛行時,拜在芝加哥學派門下。一年後,奧利拉入職花旗銀行,完成學生領袖-經濟學者-國際銀行家的人生三級跳。1982年,央行行長出身的新芬蘭總統上臺,外資被允許進入,奧利拉歸鄉參與花旗分行組建。
一場芬蘭版的“改革開放”(簡政放權,制度鬆綁,把市場還給企業),也將跟上八十年代的風起雲湧。
彼時,伴隨“讓美國再次偉大”的里根上臺,自由主義入閣,浮動匯率、資本流動和國際化金融取代了“凱恩斯”。美國允許養老金成為風投LP,矽谷在資金和“拆分”壟斷者(貝爾實驗室)的雙重助力下,科技浪潮與財富神話一波接一波。成功者如喬布斯,29歲的億萬富豪。
但這把“技術之火”唯獨沒燒向對手蘇聯,其主管官員向蘇聯計算機“微-80”設計者語重心長道:
小夥子,別再胡扯了,個人的汽車、退休金和別墅都可能有,但個人計算機不可能。你們知道什麼是計算機嗎?它佔地一百平方米,需要25個人維護,每月消耗30升酒精[7]。
紅色巨人陰影下的芬蘭,也由國家壟斷烈酒專營。它雖大漲了酒類消費稅,但把錢拿去做產業升級。
1982年,芬蘭以奧盧大學為中心,在“資源城市”建立北歐首個奧盧科技園;成立國家級風投,搞天使投資;國家技術局針對性發產業補貼;透過激勵法案,鼓勵民企科研;成為首個全面開放電信領域的國家;放外資進場;國企股改,去優勝劣汰;新建技術大學,實現高等教育免費[6]。
一言蔽之,舉國之力,集中力量辦大事。
這讓芬蘭,有了從“資源”轉舵“科技”的舞臺。此刻,芬蘭正呼喚著時代英雄。1984年秋天,在花旗銀行賣力工作、前途無量的奧利拉,突然接到了一個大佬的“挖人”電話,並邀請他一起吃飯,詳談細聊。
這個電話,來自時任諾基亞總裁、也是公司第二代領導人的凱利·凱拉莫(Kari Kairamo)。
02.未捷的出師
諾基亞“二代目”凱拉莫,碩士讀的是“木材加工”,曾在多家造紙公司擔任高管——這份履歷折射了諾基亞的業務變遷。
凱拉莫35歲加入諾基亞,45歲成為總裁,是主導諾基亞從傳統行業轉型科技產業的重要推手。他打破傳統專制管理,實現技術部門高薪資、高自由。凱拉莫是新制度經濟學的信徒,堅信平等與開放,厭惡官僚資本[8]。

諾基亞“二代目”凱拉莫,1987年
1984年的那頓飯局上,52歲的“二代目”凱利·凱拉莫和日後成為“三代目”的奧利拉相談甚歡,他們從百年諾基亞的造紙事業聊到理想、政治和抱負。在“三代目”奧利拉的回憶中,自己被大佬的一句“相見恨晚”打動[1] 。
對這家百年老店,奧利拉其實深度調研過:有野心,連續兩任總裁勵精圖治,十五年大力擴張虧損的電子業務(電信裝置、計算機、行動電話);有家底,造軍火、廁紙、膠鞋、輪胎等;有背景,獨自壟斷了芬蘭與蘇聯的電纜貿易。
當然,他自己沒想到諾基亞“二代目”會青睞於他——“我一個花旗銀行的業務經理,怎麼就把我選到諾基亞了?”
但在“二代目”凱拉莫眼裡,奧利拉這些年輕的芬蘭才俊,是自己未來計劃的一顆顆重要棋子。在將一批優秀芬蘭青年收入門下後,凱拉莫決定撼動體制,向芬蘭真正的掌權者“開戰”。
在二戰後,芬蘭進行高度集權的財政體系,進口管制、信貸管制、利率管制、外匯管制。國有銀行為政治服務,向傳統行業(林業、金屬剛工業)的政策性貸款佔總量70%。而商業銀行有借貸限額,如果超出就需要向央行支付額外費用。
這些限制,讓芬蘭財閥和政閥控制了大多數私企,並各自劃分了地盤[1] 。

諾基亞合併前後
諾基亞也深受體制的束縛。因為是由造紙廠、橡膠廠、電纜廠合併而來,所以其兩大股東是互有爭鬥的兩大商業銀行[1] 。1979年-1986年,諾基亞董事會主席來自芬蘭聯合銀行,屬於“空降幹部”。
在僵硬經濟體制下,來自財團的銀行家們,不止要對政治家的烏紗帽宣誓,還要對自己的荷包負責。這導致了諾基亞每做出一個重要決定,董事會都充斥著猜疑、鬥爭以及利益再權衡。
凱拉莫成為“二代目”後,先隱忍六年,不做改變。他在等待一個掀桌子的時機。
1985年,全球迎來了金融自由化的浪潮,這股風也吹到了北歐的芬蘭。凱拉莫看到了這個千載難逢的視窗,決定引入有分量的國際投資者,去制衡芬蘭本地的大股東。被派出完成這個任務的,就是奧利拉。
為什麼選他?奧利拉既是大鱷喬治·索羅斯的校友(倫敦經濟學院),國際關係網裡也有金融掮客。更重要的是,他來自花旗,沒有任何芬蘭工商業、財團、黨派的背景。奧利拉奉命前往紐約後,順利跟華爾街搭上線[1] 。
讓自己人帶路,為國際資本開啟“入侵”大門。這便是帝王心術的奧秘,沒有立場、不論左右,只有目的。長江水清又怎樣?黃河水濁又如何?不都能灌溉田地滋養百姓,咱諾基亞也不管黑貓白貓。
1986年初,著名的投資大鱷索羅斯與諾基亞簽訂初步協議[9]。這筆價值2.38億馬克的投資[1] ,讓芬蘭兩大財團震怒又恐懼。諾基亞董事會里的老同志們紛紛跳出來反對,並威脅取消這筆交易。
但在得到第二大股東的支援後,凱拉莫圖窮匕見,在3月份正式該組管理層:原董事會發配為監事會,只行使監督權;建立內部董事會,自己擔任主席和CEO,大搞一言堂;搭建執行委員會,由心腹操盤,統領各業務負責人。

意氣風發的凱拉莫,1987年
1987年,完成內部改革的凱拉莫,聲望達到了頂峰,開始提揮斥方遒,正式提出征服歐洲的三大戰略:
首先是電視業務,透過持續四年的大規模併購,讓諾基亞成為歐洲三大電視廠商之一。第二是計算機業務,買下了愛立信的計算機業務,在北歐個人電腦領域與IBM勢均力敵。最後是手機業務,推出北歐首款大哥大“城市人”,不僅暢銷歐美,甚至連戈爾巴喬夫用過都愛不釋手。

戈爾巴喬夫在新聞釋出會上使用諾基亞“城市人”手機
另外,凱拉莫指示公司成立了諾基亞蜂窩系統公司,大膽押注GSM的核心技術——巧合的是,也正是在1987年,遙遠的東方有一位離婚失意的中年男子,也開始做起了通訊裝置的代理生意。
對諾基亞來說,那是狂飆猛進的一年,當年諾基亞營收50億歐元,電子產品佔了63%,70%的收入來自出口,但危機已若隱若現,大併購花掉了9億歐元現金,而諾基亞的稅前利潤僅2.95億歐元。
危機的導火索是電視業務。1988年,日本夏普研發出全球第一臺液晶顯示器。諾基亞掀起併購潮買來的電視機,遭到了日本公司從技術到價格上的顛覆,一下淪為世界第九,陷入嚴重虧損。
同行飛利浦的總裁到諾基亞參觀後,委婉轉告凱拉莫:你們對電視製造一無所知。
凱拉莫並非沒察覺到問題。他聘用了來自電視巨頭湯普森的法國高管,來掌管諾基亞的電視業務。但這讓公司內部的少壯派主管異常憤怒,質疑“為什麼要讓外國人掌管集團1/3的業務?他能做得好?”
結果一語成讖。外籍高管沒能拯救諾基亞的電視業務,甚至整個歐洲的電視產業也都被東亞掃平。到了1988年,電視業務的虧損,粉碎了諾基亞“用消費電子去爭奪工業霸權”的理念[9],股價接近腰斬。
決策失誤的凱拉莫被芬蘭財團反噬,國際投資者不滿撤退,內部的高管開始離心離德。在獨木難支下,他被逼著答應出售傳承百年的造紙業務。到了1988年末,感覺無力掌控諾基亞的凱拉莫,自縊而亡。
葬禮當天,雨雪霏霏,“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站在老上司墓碑前的“三代目”奧利拉,攥緊了自己的拳頭。
03. 走進新時代
奮三世之餘烈,諾基亞終於迎來了宿命的王座。
諾基亞第一代領導者韋斯特倫德(Björn Westerlund),在1966年主導合併了造紙廠、橡膠廠和電纜廠,用專制管理的統治風格將三家不同公司整合成了諾基亞集團,並培育了當時還在襁褓中的電子業務。
諾基亞第二代領導者凱拉莫(Kari Kairamo),解除了諾基亞專制管理,提倡平等與開放,推動技術創新,成功把諾基亞轉變成了一家多元化的電子電信集團,但最後因業務失敗而自縊身亡,令人唏噓。
這兩代領導人,都生在了芬蘭“向蘇聯部長屈服,向美國議員諂媚”的年代,要走鋼絲般要讓雙方都感覺不到威脅。骨子裡好戰的芬蘭人,僅表面順從,內心裡無不夢想著獨立自主,擺脫美蘇兩國的控制。
彌足珍貴的是,前任們給“三代目”留下了三大霸業之基:融入歐洲的決心、成為電子巨頭的信心、翻身做主人的雄心。
不過日後成為第三代領導人約瑪·奧利拉,並非“第一順位繼承人”。在“二代目”離世後的四年裡,諾基亞陷入了內鬥,公司一把手和二把手在內部撕逼內耗,最後大小股東忍無可忍,聯合起來逼二人退位。
空缺的“皇帝位”落到了奧利拉頭上——他掌控的手機部門是當時諾基亞唯一增長的部門。1992年,奧利拉沒有謙虛地讓董事會“另請高明”,而是同時接任了董事長與總裁,大權獨攬。事後看,這幾乎是諾基亞百年曆史上最成功的人事決策。
也正是在1992年,諾基亞和芬蘭,都同時迎來了偉大的轉折點——儘管大多數芬蘭人都不會去懷念它。
1992年,當克里姆林宮上空的紅旗落地後,蘇聯這個曾被半統治芬蘭的名詞雖然徹底成了歷史,但也讓嚴重依賴對蘇貿易的芬蘭經濟陷入大蕭條:全年申請破產企業8093家,陷入財政困境的企業36700家。
此時德國西門子瞅準時機,二把手親赴芬蘭,請求收購諾基亞的核心資產電信部門,並許諾會退出手機領域的競爭。諾基亞艱難拒絕了金錢誘惑,因為“三代目”奧利拉在一片蕭條中,看到了崛起的“天時、地利和人和”。
首先是「天時」。
蘇聯解體後的第四十四天,象徵歐盟誕生的《馬斯特裡赫特條約》簽訂。在歐洲主義的籌劃裡,這是屬於下一個時代的文明,從貨幣-技術-市場-政治上的統一。這因為裡既能容納溫和的社會主義者、也有基督教民主主義理想的保守派、乃至舊王朝的繼承人。
雄心勃勃的設計師們在通訊標準上小試了牛刀,舉歐洲之力去建立統一的、開放的、標準化的2G標準GSM,與美國爭奪通訊技術霸權。也就是說——語言不統一的歐洲,先從在通訊上統一了。

歐洲GSM訊號覆蓋範圍示意圖,1994年
1991年,芬蘭運營了第一個GSM網路,由諾基亞和西門子建設,並隨從歐洲走向世界。整個九十年代,有162個國家建成了GSM系統,超過1億的使用者,市場份額達到80%,主導了全球行動通訊產業。
其次是「地利」。
從60年代起,地小寡民的芬蘭就踐行“投資於人”的政策,把公共教育視作經濟復甦最佳途徑。70年代,芬蘭推動教改,讓資本家的孩子和工人的孩子必須去同樣的學校、同樣的教室吃同樣的免費午餐。
另外,芬蘭還逐步完善免費醫療政策、提供低價住房、法定父親陪產假、幼兒園高額補助,從源頭上去鼓勵生育,用於培養科技時代的最強競爭力——有獨立人格、有創新精神的工程師梯隊。

1995年1月1日芬蘭正式加入歐盟,歐盟旗幟在芬蘭議會大廈升起
到了80年代後,芬蘭轉向國家創新主義,要從技術引進國升維到技術領先國。教育上新建技術學院25所,公共研究機構增加到30個,教育經費的佔比最後佔到了國家GDP的7.5%,高等教育同樣免費。
在技術研發上,由國家發特定產業補貼,引導技術創新。芬蘭開始學習矽谷,建立大學-科技園的模式,形成從創新到商業的迴圈體系。
最後是「人和」。
奧利拉掌權後同時擔任董事長和總裁,一朝權傾天下,內部沒有了牽制羈絆,他馬上展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剝離除手機、電信裝置外的所有資產,並要求中層幹部要用英語作為第二工作語言,走向國際化。
1992年,諾基亞推出了全世界第一款GSM手機1011。這部手機能待機12小時,通話90分鐘,存99個電話,可以收簡訊(但發不了),能放進上衣口袋。儘管售價約1278歐元,但仍然馬上風靡了歐洲。

諾基亞1011,全球首款GSM手機
與蘋果一樣,諾基亞定義了功能機時代。諾基亞歷史性地將醜陋大哥大,設計成了北歐簡約時尚單品。這款開山之作還引入了經典鈴聲,以漂亮、科技、時尚成為“富豪們的第一部手機”。
而當時的老大摩托羅拉,儘管早在1991年向展示過支援GSM網路的手機,但沒有投入商用,反而將其雪藏,試圖把成熟的大哥大(1G模擬電話)做成小哥小,用來對抗2G時代的到來,最終被反超。
到了1994年,諾基亞又趁熱釋出的Nokia 2110,是第一款採用著名的“諾基亞鈴聲”的手機,採用大屏+鍵盤+軟體的組合,可以顯示已接、已撥、未接來電,選單可以翻頁,整體介面被譽為“革命性”的進步。

諾基亞2110,全球首款GSM手機
在這一年,芬蘭權威媒體以《諾基亞的奇蹟》為題,宣告“差點破產的王者,已經準備好重新徵服世界”[1] 。
直到1997年,摩托羅拉才遲鈍的推出了2G手機,但此時的諾基亞已經用機海戰術大幅領先。在同一年,諾基亞推出了劃時代的Nokia 6110,內建了遊戲貪吃蛇,平均售價約834歐,再次火爆全球。
爆品的背後,是諾基亞管理層意識到一個關鍵問題——手機正在從科技產品,轉變為個人消費品。
因此,相比於摩托羅拉的商務老闆風,諾基亞手機以其直觀的介面(例如易於使用的選單)、耐用的構造和以人為本的設計而聞名,產品不僅價格實惠、外觀時尚,而且幾乎堅不可摧,贏得了全球粉絲的忠誠。
伴隨著歐洲GSM標準在全球的普及,諾基亞用一款又一款的爆款產品打入了140多個國家。到了1998年6月,奧利拉辦公室電話機響起,一道激動的聲音響起:我們超越了摩托羅拉,成為世界第一[1]。
自此,一家來自北歐小國的公司終於站上了世界之巔,歐洲為統一“躊躇”了四十年,芬蘭為獨立“俯首”了四十年,而諾基亞沒有辜負時代,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為歐洲掙足了榮光和臉面。
這也是芬蘭的勝利。芬蘭在1998年研發經費佔GDP比重3.01%,超過日本,科技論文產出率的1442篇/百萬人,超過美國。全國手機人均擁有率為58%,PC上網率超過15%,均是世界第一[6]。
這是歐洲的勝利。在諾基亞登頂的同時,歐洲主導的GSM使用者為1億人,而美國主導的CDMA只有1200萬人,其他的歐洲公司如愛立信、阿爾卡特、西門子等,也都在通訊終端和裝置中賺的盆滿缽滿。
有那麼一刻,這片古老的大陸,似乎找回了一戰爆發期的那種貴族榮光。
04. 獨食者必敗
1999年的美國太陽谷峰會,奧利拉第一次見到日後埋葬他的喬布斯,後者在臺上分享如何用計算機做出《玩具總動員》。
西裝革履的奧利拉評價牛仔褲、高領套帽衫的喬布斯是個天才,能透徹理解“硬體技術、使用者體驗、內容以及外觀設計”,但兩者的地位在當時差距明顯——喬布斯結束流浪迴歸蘋果,奧利拉卻已站在全球之巔。
兩人不會想到日後的境遇變遷,但更想不到的恐怕還是這個:日後蘋果顛覆諾基亞的方法,恰恰就是諾基亞當年擊敗摩托羅拉的方法——產品設計、使用者體驗、“重新定義品類”,以及——帶著盟友一起發財。
在眾多原因中,顛覆式的產品體驗是被討論最多的,但“帶著盟友一起發財”這條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摩托羅拉在1G時代擁有絕對的霸主地位,但在1G向2G轉型的關鍵時刻,摩托羅拉一方面試圖延長“大哥大”的生命週期,另一方面則仍然奉行“美國優先”的原則,對歐洲主導的GSM遲遲不肯投入。
在2G標準大戰中,歐洲的GSM和美國的CDMA兩大陣營交鋒激烈。GSM得到了歐洲所有國家政府的大力支援,併成功地把中國和印度拉進了自己的陣營,為GSM創造了一個龐大而標準化的市場。
諾基亞的成功,就是乘著這股東風,並吸引來眾多同行加入GSM陣營(儘管商業上是對手)——西門子推出第一款滑蓋手機、愛立信推出第一款彩屏手機、三星推出第一款MP3手機、夏普推出第一款拍照手機,甚至華強北都有“三卡三待”,大家都賺到了錢。
而CDMA陣營嚴重依賴於高通的專利,成本高昂,基站裝置的供應商也相對少(早期主要是摩托羅拉)。相比歐洲可以讓華為的裝置賣進哥本哈根和斯德哥爾摩,美國政府和企業更希望“吃獨食”。
而摩托羅拉在90年代更是整了一個大活——“銥星系統”。拋開技術因素,這個專案最“明目張膽”的一點就是試圖繞開通訊行業最大的利益集團——運營商,自己獨吞從手機、裝置到使用者電話費的所有利益。因此,當銥星最終失敗時,全世界的運營商老大都舉起了香檳。
多年之後,站在權利巔峰的諾基亞,雖然沒有到“吃獨食”的地步,但也讓產業鏈上下的盟友們怨聲載道、腹誹心謗。
首當其衝的,是跟諾基亞一起組成“塞班聯盟”的手機廠商們。諾基亞在1998年為了迎接手機的智慧化,聯合愛立信、摩托羅拉等成立了塞班公司,推廣塞班(Symbian OS)作業系統,並後續把三星、LG、索尼、富士通、夏普等拉了進來,組成聯盟。
諾基亞是Symbian OS的主要推廣者和程式碼貢獻者,但該系統是針對低硬體來做最佳化的,本質上是一個“嵌入式”系統,並非像iOS和Android那樣把手機看成一臺完整的電腦,因此使用者體驗天生就殘疾。

使用塞班作業系統的諾基亞手機
另外,Symbian OS不僅程式碼難用,而且碎片化,聯盟內每家公司開發的版本都互不相容,甚至諾基亞自己都有57個不相容的版本,第三方軟體提供商不得不針對每一種版本進行適配,廠商苦不堪言。
當Google在2008年釋出更強大的Android系統之後,率先採用安卓的HTC迅速崛起,讓塞班聯盟的一眾成員紛紛傻眼,大家意識到——再跟諾基亞捆在一條船上早晚會死,於是紛紛跳船,投向安卓陣營。
在三星等公司轉投安卓的同時,更額手稱慶的是手機App開發者們,塞班系統過時的設計不僅限制了App功能,而且相容問題讓每一個開發者都疲於應對,賺不到錢,他們更感謝iOS和Android的出現。
這裡面最有代表性的一個案例,是由三個芬蘭大學生創辦的、開發出《憤怒的小鳥》的Rovio公司。

Rovio公司創始人
Rovio公司類似芬蘭的米哈遊,靠著在諾基亞贊助的手遊開發大賽奪冠起家,但後續給塞班設計遊戲搞到公司差點破產,iOS出現後他們迅速轉投蘋果懷抱,憑《憤怒的小鳥》火遍全球,而諷刺的是——諾基亞的使用者直到停產,也沒能玩上正版的《憤怒的小鳥》。
而這引出了另一個憤怒的群體——使用者。在蘋果和安卓快速崛起之時,仍有數億計的忠誠使用者選擇支援諾基亞,從iPhone釋出的2007年,到諾基亞讓出全球第一的2012年,諾基亞仍然賣出了25.53億部手機。

但隨後,這些忠誠的使用者們沮喪地發現幾乎所有社交媒體熱門討論的應用,如Instagram、水果忍者、憤怒小鳥等,諾基亞手機上要麼玩不了,要麼體驗差,這導致幾十年積累的忠誠度在短短幾年內就消耗殆盡。
除此之外,對諾基亞感到不滿的還有運營商。2000年後全球運營商陸續在3G上砸入巨資,但當時沒有殺手級的3G應用,使用者都以收發email和網路新聞瀏覽為主,流量業務做不起來,就意味著運營商難以回本。
諾基亞定義的功能機,以及後面裝有塞班系統的“智慧機”,本質上還是一臺以打電話發簡訊偶爾瀏覽網頁為主的裝置,90%話費花在語音上,運營商有苦難言,只能一邊不停投資3G網路,一邊等待遙遠的救世主。
而當喬布斯釋出iPhone以及Google釋出安卓之後,手機流量需求終於迎來了寒武紀大爆發,殺手級應用層出不窮,使用者話費節節升高,運營商們對諾基亞的倒下雖然談不上舉杯慶祝,但也是樂觀其成。
因此,當諾基亞試圖做最後的抵抗時,它的周圍出現了一場難得的奇觀:那些對諾基亞最重要的人,如盟友、使用者、軟體開發者、下游運營商等,要麼對諾基亞心生怨恨,要麼希望它早點死去。
相比之下,多年之後感謝蘋果感謝安卓的人數不勝數,而感謝甚至懷念諾基亞的產業人士卻幾乎沒有,儘管後者曾佔到全球40%的份額。
在中國,蘋果產業鏈造就了一大批公司的飛黃騰達,周群飛(藍思)、姜濱(歌爾)、王來春(立訊)、王明旺(欣旺達)以及郭臺銘(鴻海)等都是對蘋果感激涕零的人,但你見過哪個企業是因為諾基亞發財的?
初中學歷的周群飛在感謝蘋果,頂級高校的精英企業家們,也在感謝蘋果和安卓帶來的智慧終端和移動網際網路機遇,從任正非到雷軍,從張一鳴到黃錚,他們都踏上了上述兩波浪潮,躋身更大的牌桌。

庫克參觀立訊精密生產線
在決定諾基亞生死的2010年,呈現在諾基亞眼前的,是一幅令人絕望的畫面:無數硬體供應商,正在幫助蘋果安卓研發新品、降低成本、提高效能;無數軟體公司在幫蘋果安卓開發App、創造流水、繁榮生態。
昔日圍在諾基亞身邊的運營商們,則轉過頭忙著去給iPhone和安卓機搞各類定製營銷方案;而同行們也紛紛效仿喬布斯,在釋出會上穿上高領毛衣,而諾基亞自己這邊的塞班聯盟,成員們早已紛紛跳船。
在產業變革的關鍵節點,歷來都遵循“得道者多助”。所以,只有“分蛋糕”和重構利益聯盟,才能成為產業戰爭的新贏家。
05. 尾聲
有個很有趣的故事,喬布斯在2010告訴諾基亞高層:“你們不是我的競爭對手。蘋果是一個平臺,除此以外只有另一家,那就是微軟[2]。”幾個月後,“三代目“奧利拉選定了諾基亞的新CEO,正是來自微軟的艾洛普。
之後在他的“英明”領導下,諾基亞手機繼續沉淪,從塞班這都沉船上,跳到了Windows Phone這艘沉的更快的船,加速了銷量的崩潰,最終賣身微軟,然後微軟又折騰了一年,徹底把諾基亞手機送進了墳墓。
從2008年到2021年,歐盟成長起147家獨角獸企業,其中40家遷出,大部分遷到美國,這曾被諾基亞強烈拒絕。歐盟經濟陷入了福利均質化的“中等技術陷阱”迴圈:“低工業活力→低創新→低投資→低生產率”[16]。
曾經日不落的帆船、拿破崙的大炮、德意志的戰車、蘇聯人的鐮刀都沒能橫掃整個歐洲,但美國科技公司做到了——它們在歐洲如若無人之境,只需交點罰款,就能源源不斷把歐洲的人才和金錢虹吸到美國。
在“歐洲的最後一次抵抗”裡,諾基亞的故事能告訴我們兩個答案。
諾基亞的崛起,是市場機制(芬蘭改革開放)、人才紅利(北歐科教優勢)、政府意志(歐洲GSM戰略)、科技浪潮(數字通訊)和企業自我奮鬥的同頻共振,這種共振造就了諾基亞這樣的世界級企業。
從這個角度上看,無論是三星、索尼、大眾和空客,還是華為、比亞迪、臺積電和寧德,它們的成功跟諾基亞有細節和國籍上的差異,但沒有本質的區別,它們都能在自己領域內逼近、甚至超越美國的制高點。
諾基亞的失敗,是“天下苦秦久矣”,是長期存在的利益不平衡下,被競爭對手找到一個爆破點,重塑利益分配格局,吸引重大利益相關方們的倒戈轉向,隨後如同推倒多米諾骨牌一般,摧枯拉朽,一敗塗地。
這段來自北歐的芬蘭往事,啟發的不僅僅是企業。“重塑利益格局”對於中美來說都是“終戰”級別的武器,美國可以用它來瓦解中國強大的製造業地位,而中國也正在用它來解構美國的技術和貨幣霸權。
用好這件的武器的關鍵是搞清楚:站你一邊的盟友,希望你能做到什麼?你的“使用者”或者下游夥伴,希望你能做什麼?為你勤懇勞作的“供應商”和“開發者”,希望你能做什麼?它們訴求的最大公約數,可能就是答案。
從北歐神話,到現代悲劇,諾基亞帶來的啟發會從芬蘭灣上空出發,持續飄向遙遠的太平洋。
全文完,感謝您的閱讀。
參考資料
[1] 諾基亞總裁自訴,約瑪·奧利拉
[2] 偏執樂觀:諾基亞轉型的創業式領導力,李思拓
[3] 任正非:蘋果把移動網際網路這個管道撐粗之後,發財的是華為,鈦媒體
[4] The Rise and Fall of Nokia,BBC
[5] 技術浪潮和國家競爭:盤點中美兩國的科技“家底”,飯統戴老闆
[6] 從谷底走向巔峰:“芬蘭現象”探源及其啟示,鄒峻
[7] 蘇聯70年前發明了半導體計算機,為什麼我們沒有自己的IBM,亞歷山大•別列津
[8] 百年興衰諾基亞,劉帥、吳銀平
[9] 走近諾基亞,馬蒂·海柯
[10] 劇變:人類社會與國家危機的轉折點,賈雷德·戴蒙德
[11] 歷史的見證:芬蘭總統科伊維斯托的回憶錄(1982-1994),毛諾·亨裡克·科伊維斯托,
[12] 手機廠商的開端–通訊之路【82】,曹江
[13] 諾基亞:功能機時代的“王者”,中國金融案例中心
[14] 我們如何失去了自由的網際網路,霍炬
[15] 樂者為王,李納斯·託沃茲
[16] 破解歐洲困局——解讀德拉吉《歐盟競爭力的未來》,中金
[17] 從1G到5G:行動通訊如何改變世界,王建宙
作者:顏宇
編輯:戴老闆
責任編輯:戴老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