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總字數約5500字
(考慮到讀者感受,即日起出海行記系列不再付費,覺得好的朋友歡迎在文章底部讚賞支援!上篇土耳其的閱讀讚賞資料不佳,所以先發這篇英國的~)
北緯51度的倫敦,每逢夏季早晨便來得格外準時。清晨6點,天空已經大亮,我從酒店床上爬起身,睡眼惺忪地拿出手機,眼前的第一條新聞讓我一下子清醒了起來:執政14年的保守黨下野,工黨領袖斯塔默將成為新一屆英國首相。
我一時間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就在昨天我剛剛從土耳其抵達倫敦時,執政的還是保守黨領袖蘇納克。只不過是睡一覺的工夫,一切都變天了!
我此刻的位置距離大英帝國的政治中心不過兩公里出頭。而我當天原本的計劃就是前往白金漢宮觀看衛兵換崗,聽到這個訊息更是決定提早過去排隊——萬一有點什麼不一樣的節目呢?
還確實被我趕著了。

當我穿過海德公園,來到白金漢宮擁擠的人群之中,就聽到一旁的導遊向遊客介紹:今天白金漢宮的旗幟不同往常,說明國王大駕蒞臨了白金漢宮。說話間,一輛賓利轎車駛入大門,我因為過於專心以至於只看到了這輛車的背影,而一旁的另一位中國遊客告訴我,那就是國王的座駕,他甚至隔著車窗對外面的人群打了個招呼。幾分鐘後,戴著氈帽的皇家騎警告訴遊客們,今天的衛兵換崗取消了——因為現場正在發生更為重要的事件。
隨後,我目睹著前任首相蘇納克在遞交辭呈後坐著他的路虎汽車駛離白金漢宮,甚至作為吃瓜群眾中的一員被拍到了BBC上。半個小時後,在一公里之外的唐寧街10號,我又有幸見證新首相斯塔默成為這裡的新主人。

奇怪的是,政府首腦更迭這樣重要的事件在任何一個民主國家都理應是頭號新聞,但在英國,似乎一切都是悄然發生的。街頭看不到競選海報,酒吧里人們的焦點也是正在進行的歐洲盃,就算是街頭看熱鬧的人群大多也是中老年為主,還有好幾個人戴著帶有歐盟標誌的藍色帽子、撐著雨傘對媒體發表主張,呼籲工黨上任後推動英國重回歐盟。

至於大多數普通民眾,在我看來早已對政治變得麻木。畢竟過去8年時間,唐寧街10號的“捕鼠大臣”拉里已經換了六任首相主人,別說對民眾,就算是朝夕相處的貓能不能記住他們都是個問題。
剛剛敗選的前任首相蘇納克只在這個位置待了一年零九個月。比起前任特拉斯的45天任期,他已經算是近年的首相中比較“長命”的一個,但相比上任之初作為英國過去200多年來最年輕的首相和第一位印度裔首相得到的期望值而言,卻的確有些令人大失所望。
客觀地說,敗選不能完全怪蘇納克,英國當下的問題遠非他所能解決。民調顯示,相比2010年保守黨剛剛上臺時,有85%的英國人認為生活成本提升了,84%認為醫療服務變貴。說得更直接一點,就是日子大不如前了。
我剛落地倫敦時,就小小地對英國的物價吃了一驚。從機場到市區不過20公里左右,坐火車的刷卡優惠價居然也要10英鎊,直逼國內的打車水平。隨隨便便吃頓快餐基本上也要15英鎊左右,如果是像點樣的餐廳就是人均50英鎊起步,基本上跟我兩個月前在紐約的感受別無二致。
問題在於,英國的人均GDP是4.8萬美元,只有美國的60%。
更直觀的感受來自居民收入。這次英國之行我和很多朋友見面交流,共同的感受就是,在英國普通老百姓的收入絕對談不上高。比如,餐廳服務員時薪基本在10英鎊左右,摺合人民幣的月收入也就是2萬上下,放在物價昂貴的倫敦只能說是勉強餬口。我這次還遇到了幾個拿著旅遊簽證過來英國謀生的福建籍裝修工人,他們說,自從國內地產行業下行,就只能在海外尋找生計,英國這邊的工資其實並不高,一天的收入也就是100英鎊左右,而且開銷不小,但勝在不缺活,總比閒在國內要強。
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咱們中國人這樣吃苦耐勞。差強人意的收入疊加起全球數一數二的物價,習慣了安逸日子的英國人當然不會太滿意。從資料上來看,甚至只有1/3的英國人能靠自己的儲蓄維持超過三個月。
倫敦招牌的紅色巴士算是一個很好的觀察視窗。不同於美國的髒亂差,倫敦的巴士從內到外都井井有條,幾乎每個上了年紀的乘客都保持著衣著的考究來試圖維持自己的體面,但另一方面,抱怨公交車費漲價讓每個月的積蓄所剩無幾的,同樣也是他們。在倫敦的一家腳踏車店,我甚至看到了分期購買腳踏車的廣告牌,普通人的生活境況可想而知!
2023年2月,矛盾終於爆發,超過50萬名教師、公務員、火車司機、機場工作人員等公共部門職員罷工抗議薪資過低,導致全國的交通幾乎癱瘓,最後以換取5-7%的漲薪告終。我這次來英國雖然沒遇上罷工,但在機場過海關時明顯感覺到效率極其低下,光是排隊就接近兩個小時。
一來二去,身價10億美元的豪門女婿蘇納克成了最好的出氣筒。但保守黨在大選中慘敗後,斯塔默為首的工黨內閣能夠引領英國走向復興嗎?連首相辦公室都承認,英國國家已經“破產且支離破碎”。顯然,依舊困難重重。

英國能在二戰後仍然保有今天的經濟實力和國際地位,其實最主要依靠的是兩大核心競爭力。
其一,就是工業革命以來的財富沉澱和金融中心地位。

來英國之前,我就知道這裡是一個“老錢”聚集的地方。在久負盛名的哈羅德百貨公司,頭頂白布的中東富豪如買菜般地選購各類奢侈品。而當我來到了倫敦最大的華人連鎖KTV看球時,居然還偶遇了幾位曾經在國內叱吒風雲的“大佬級”企業家。我後來和朋友探討為什麼這麼多中國富豪選擇英國作為隱退江湖之地的原因,最後的結論是:香港太近,美國太遠,新加坡太小,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又太無聊,只有英國進可攻退可守,逼格還高,當然是最好的選項之一。
英國的高逼格,根源在於作為全球最老牌資本主義帝國數百年來的積澱。我這次在倫敦的行程只有4天,但是拿出了一個全天和兩個半天來參觀倫敦的三大博物館。最令我震撼的並不是舉世聞名的大英博物館,也不是珍藏著達芬奇《巖間聖母》、梵高《向日葵》的國家美術館,而是以維多利亞女王和丈夫阿爾伯塔親王命名的V&A博物館。這裡珍藏著全球5000年曆史的450萬件藏品,不同年代的各國珍寶簡直可以用堆積如山來形容。

耐人尋味的是,這座博物館裡最為精美的藏品出現在19世紀中葉的維多利亞時代,而維多利亞女王統治大英帝國的60多年,也恰恰是英國國力的頂峰。自此之後,館藏文物的質量開始出現肉眼可見的下滑,尤其是很多20世紀的文物,跟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相比更是被拉開了一個檔次。
同樣,數百年全球殖民統治積累的財富奠定了倫敦的全球金融中心地位,而隨著二戰期間國庫從盈餘轉為負債,這一老大地位也逐漸被紐約取而代之。如今,在世界十大股票交易所中,紐約的紐交所和納斯達克獨佔前兩位,而倫交所卻只能屈居第七。
我來到倫敦的第一天就前往金融城,希望能深入一點感受這1平方英里的彈丸之地作為世界第二金融中心的獨特之處。從高空觀景臺遠眺,古典與現代的交融似乎完美無瑕。但一旦走近,眼前的情景就會令人有些興味索然,沒有紐約曼哈頓的車水馬龍,也沒有香港維多利亞港的燈紅酒綠,就連街邊的甲級寫字樓大多也都打著招租的廣告,暗示著經濟的疲軟。只有樓下的小酒館生意興隆,剛過5點,顧客居然已經把店門口的小廣場擠得水洩不通。
我有些驚訝,拉住一位西裝革履、剛盛滿一杯扎啤的年輕紳士:今天發生了什麼,居然有這麼多人?他笑了笑,指著旁邊的一塊招牌:每天都這樣,因為下午五點到九點之間的啤酒半價。

我能理解“萬惡資本主義”打工人們準時下班的快樂,但確實很難想象,英國最精英的一群人在工作日的下午五點集體摸魚,就是為了省5英鎊的半杯啤酒錢。
比他們更勤奮的,永遠是我們的中國同胞。
在倫敦西敏與大本鐘一街之隔的街區,我拜訪了朋友的創業公司。他們的主營業務是外匯交易平臺,這也是倫敦在全球金融體系中最為重要的分工。外匯交易說起來高大上,但在金融行業裡又算是個辛苦活。朋友告訴我,即便利潤較高的零售客戶,每筆交易的毛利能達到萬分之一已經是業內領先的水平,至於機構客戶的毛利甚至不足萬分之零點二,這樣的收益相比動輒3-5%承銷費的證券市場,自然是小巫見大巫。
更何況,他們只是把倫敦作為合規中心和人才中心,重點的增長方向在於中東和東南亞。可以想象,隨著他們在海外的佈局逐漸完善,倫敦這間辦公室的重要性也註定會相對而言逐步降低。

當然,倫敦能作為人才中心的原因也是英國的另一大核心競爭力,即全球頂尖的教育和科研體系。
非常客觀地說,全世界範圍內的教育和科研體系美國是毋庸置疑的No.1,那麼第二就牢牢掌握在英國人手中。最新的QS全球高校排名,前十位里美國、英國各4家,瑞士、新加坡各一家,而中國的北大、清華,歷經多年努力也不過是在20名的位置。全球三大自然科學頂刊《細胞》、《自然》、《科學》,總部也是兩家在美國一家在英國。截至2023年的全球諾獎獲得者數量,排名第一的是409人次的美國,第二就是139人次的英國。

這次英國之行,由於時間倉促,我只能在牛津和劍橋中二選一,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正值暑假,但劍橋小城依舊遊人如織。比起兩個月前在美國能深入哈佛和斯坦福一探究竟,這裡讓我感到有點失望,因為幾個最負盛名的學院如國王學院、三一學院都是封閉式管理,即便買票入校也不能進入教學樓。我只能匆匆打卡著名的聖體鍾、嘆息橋、徐志摩石碑,以及以一位中國女士命名的花園。
正在這時,我見到了似曾相識的東西,沒錯,在國王學院的門口,我再次看到了兩個月前在美國高校裡隨處可見的打著巴勒斯坦國旗的帳篷營地。在得到允許後,我走了進去並和他們攀談起來。營地裡大多是劍橋的在讀學生,也有一些是畢業生或來自其他學校。比起哈佛、哥大更為大張旗鼓的示威,他們的行為更加平和,但訴求是一致的。一名學生告訴我,劍橋國王學院至今還有多個專案在和以色列企業合作,此外在加沙地帶軍事行動中發揮作用的洛克希德·馬丁、波音等公司,更是劍橋多個科研專案的重要資金方。他們的目的就是希望呼籲校方中止這些合作,從而向以色列施壓。

我非常讚賞他們的義舉,但也深知,站在校方的角度很難做出這樣的決定。原因很簡單:英國本土產業已經江河日下,如果再放棄這些重要的國際合作,很可能再過幾十年就會出現科研和產業脫鉤的尷尬局面。
歐洲三大傳統強國英法德過去一直被相提並論。但如果說起每個國傢俱備全球競爭力的支柱產業,德國有汽車、電子、高階機械和化工,法國有生物醫藥、航空航天、核電和奢侈品,唯獨輪到英國實在不知從何說起。能拿得出手的企業裡,半導體龍頭ARM被賣給了日本軟銀,首相座駕捷豹路虎早已屬於印度塔塔,就連倫敦標誌性的黑色計程車,大股東也早已換成中國的吉利。從貿易資料上看,英國也是歐洲貿易逆差最大的國家,2300億美元的逆差額幾乎是第二名法國的接近3倍。

時至今日,英國最大的核心競爭力反而只剩下一點,就是和美國的無縫接軌。
這點其實很好理解,美國曾是英國的殖民地,兩個國家簡直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同樣的語言,同樣的新教信仰,同樣的盎格魯–撒克遜民族。英國的議會大廈分上下兩院,美國的國會大廈也分參眾兩院。在國際政策上,英國對美國也堪稱亦步亦趨,之前就在歐盟裡顯得有點格格不入,現在退出歐盟後更是徹底倒向美國懷抱。

對英國而言,這樣做的最大優勢是,兩國的資本市場是幾乎完全貫通的。在全世界,可能也只有英國的企業(加拿大也算數,但是很少)能像本土企業一樣藉助美國的市場迅速完成資本化,以至於很多人都誤認為ARM、DeepMind等英國科技龍頭就是美國公司。
而恰恰因為本國產業鏈的缺失,也讓英國成為歐美髮達國家中的人才窪地。
前文中提到英國普通人收入雖然不算高,但單看數字還是比中國大陸好不少。但在科研領域,收入之低就更加離譜了。我這次專程前往倫敦一所高校的AI實驗室,在那裡讀博的朋友告訴我,博士畢業後留校任教的起步年薪只有3萬英鎊左右,摺合人民幣不過30萬。這種廣受詬病的白領藍領工資倒掛問題其實放在世界範圍內普遍存在,但是英國人重視體面,科研工作帶來的身份溢價更高,自然從市場角度上看就會有更多人願意接受更低的工資。

種種結果導致,對於同樣水平的科研人才,在英國的用人成本只有美國的一半左右,英國就這樣成為了低成本獲取國際化科研人才的平臺,更直接地說,就是高階版的印度。
問題在於,隨著2025年特朗普重新上臺的機率越來越大,美國對外政策中對於盟友的支援也會越來越少,首當其衝的同樣會是英國。
而這,恰恰給了中國一個難得的機會。
我在《美國行記》一文的末尾提到,中美脫鉤的趨勢已然不可逆。相比之下,中國和英國反而有著更多的最大公約數。
對英國而言,產業空心化已經是既定事實,又不像美國有著拉美這樣的後花園可以進行製造業轉移,雖然對中國企業始終存在安全審查之類的種種限制,但無法徹底實現和中國的脫鉤。而中國則可以藉助英國教育科研體系獲取相對低成本的國際化人才,並且將英國作為連通美國客戶與資本市場的紐帶,實現曲線救國。
換句話說,相比斥巨資在矽谷設立研發中心並面對更大的政治不確定性,英國是個價效比更高的選項。近年來,眾多中國企業在倫交所發行GDR,千億美元獨角獸Shein更是傳言選擇倫交所作為上市地,其用意莫過於此。
在離開倫敦前的最後一天,我再次來到白金漢宮,這次,我終於看到了心心念唸的衛兵換崗。眼前的場景令我的期望有些落空——大門外的上萬名觀眾摩肩接踵,苦苦等待的只有幾十個衛兵加上二十來個人的軍樂團,而就這麼幾十個人的隊伍,白皮膚黃皮膚黑皮膚戴眼鏡,高矮胖瘦參差不齊,動作也談不上整齊劃一。

我忽然想起幾年前在天安門廣場觀看升旗時的場景,解放軍戰士們英姿颯爽、鏗鏘有力。而這一刻,我遠渡重洋看到的場面,如果不考慮白金漢宮作為皇家宮殿的特殊意義,其水平甚至也就相當於我們某些重點中學的國旗班。
白金漢宮的國旗再度變回米字旗,這意味著查爾斯國王已經離開這座宮殿,前往蘇格蘭的巴爾莫勒爾莊園繼續他被打斷的假期。而在幾公里外的另一座皇家宮殿倫敦塔,烏鴉正繞著塔頂盤旋。
我忽然想起這樣一則預言:如果倫敦塔的烏鴉們飛走,大英帝國也將倒下。英國人顯然對此頗為認真,還專門剪斷這些烏鴉的翅膀,來確保他們永遠不離開。這也許是英倫三島最具諷刺的寓言之一——曾經全世界最為強盛的日不落帝國,如今的國運,卻要依賴於幾隻飛不高的烏鴉。

天色尚早,溼冷的風停下了腳步,陰雲也逐漸散去,露出一絲霧都平時難得的陽光。
而我,卻彷彿從中看到了不久之後的日落黃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