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縣中的孩子想要“如廁自由”

作者 | 王昊森

指導老師 | 莊永志

編輯 | 吳筱慧

編者按：

天還沒亮，舒怡的腸道就已開始與時鐘賽跑，她蜷縮在習題堆疊的課桌前，等待早讀結束的哨聲——準備朝著廁所發起衝刺。在這所北方縣城高中，600餘名學生共享19個廁位，課間10分鐘的隊伍裡，那些被刻意壓抑的便意，正在用絞痛書寫另一種青春物語。

據學者米鑫對山西省四所重點中學在校生展開的調查顯示，參與調查的2238名學生中，符合功能性便秘診斷標準的有712人，患病率達31.81%。這意味著，舒怡所在的58人班級中，可能有18個同學正經歷相似的痛苦。

進入高中，他們的時間被切割成以秒計算的模組：5:10的起床哨、22:00的強制熄燈，唯獨排便成了無法納入日程的變數，青春，就這樣被“堵”在了通往廁所的路上。

（本文由鏡相 X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合作出品，入選高校激勵專案“小行星計劃”。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後臺聯絡。）

朝廁所衝刺的課間10分鐘

早上6點35分，天還沒完全亮透，舒怡已經在教室裡坐了半個小時，她的眼睛緊盯著黑板旁邊的掛鐘，離早讀下課還有5分鐘。

教室裡，日光燈管發出的白光掃過桌上堆成摞的習題和筆記。一些學生為了驅散早起的睏意，索性起身站著背書。但舒怡不得不蜷坐在座位上，向前微曲的身子幾乎要趴在課桌上——她的小腹隱隱作痛，坐著能讓她覺得好受些。牆上掛鐘的秒針一跳一跳地走，分針快要咬上數字8時，她終於抓起紙巾衝向走廊盡頭的廁所。

但和往常一樣，早讀下課後的這段時間是學生們的如廁高峰，女廁裡已經有同學排隊等待坑位，舒怡無奈縮排隊尾。消毒水混雜著潮溼的黴味直衝鼻腔，她只能調整呼吸以應對腹部時不時傳來的尖銳絞痛。

在這所縣城高中，類似情況不止一次發生在舒怡身上，緊湊的課時安排和有限的廁所坑位使得按時、規律排便成為一種奢侈。有時她會為了上廁所犧牲吃早飯的時間，但有時她只能強忍著，有意識地剋制自己的便意。刻意抑制便意導致她出現了便秘和其他的腸道問題，這天，距離她上次排便，已經過去了三天。

這並非獨屬舒怡的困境。學者米鑫在2017年對山西省忻州市四所重點中學的在校生展開調查，結果顯示，參與調查的2238名學生中，符合功能性便秘診斷標準的有712人，患病率達31.81%[1]。這意味著，舒怡所在的58人班級中，可能有18個同學正經歷相似的痛苦，每三名高中生中，就可能有一人排便時會感到未盡、費力和阻塞，或存在每週排便少於2次的症狀。

一所縣中的廁位“經濟學”

舒怡今年高三，她的班級是學校的“畢業班”，位於學校的“和勇樓”內。這座五層建築呈“回”字形佈局：南北兩棟教學樓平行排列，每層各設6個班級；東西兩側各有一條長約25米的連廊，將同層的12間教室連通。整棟建築共有約60間教室，42個班級，可容納2000多名學生。

呈“回”字形佈局的五層教學樓

按照規劃，廁所設在每層的西側連廊，採用通槽式設計。高出地面約20釐米的兩層臺階是“溝廁”的主體，上層臺階中部向下凹出寬約15釐米的溝槽，以供排洩物流通。兩塊隔斷板在臺階上分出兩到三個坑位，相鄰兩塊板子之間沒有任何遮掩。

隔板在溝槽上隔出兩到三個蹲位

每層連廊中都設有六間這樣的廁所，包含了7個男廁坑位和12個女廁坑位。這所寄宿制學校的宿舍樓內也有廁所，但距離教學樓較遠，並且學校規定，就寢以外的時間，非特殊情況不得返回宿舍。因此，每到下課，同層12個班級的600餘名學生需要在課間10分鐘內共享這19個廁位。

“排隊是常有的事。”舒怡和同學們都認為，學校廁所的坑位數量太少。根據教育部等三部委在2008年印發的《國家學校體育衛生條件試行基本標準》，女生應按每15人設定一個蹲位，男生則應每30人對應一個蹲位，每40人設1米長的小便槽[2]。而在舒怡的學校，一個蹲位分別要對應大約25名女生和42名男生。

隔板間裡蹲不下的青春

更讓舒怡困擾的是，廁所裡的實際可用坑位更少。她覺得，學校“溝廁”的沖水裝置存在明顯缺陷，“每次沖水都像海嘯。”

水箱每隔幾分鐘便自動沖水。為了將槽內的排洩物沖走，沖水時的水流很大。前排第一個蹲位的使用者必須承受這首波衝擊，飛濺的水珠難免濺到身體或衣服、鞋子上，而末端的坑位則淪為所有排洩物的終極墳場——上游的汙穢都要流向最後一個蹲位，有些還會在溝槽的末端形成堆積。兩種位置都讓舒怡覺得“沒有尊嚴、噁心和不衛生”，有時面對這些蹲位，她寧願再多等一會兒，溝槽中間的蹲位是她心中的“最佳選擇”。

實際上，這種建設和維護成本較低的通槽式便器正在被逐漸淘汰。在長沙等城市的城鎮學校中，通槽式蹲位廁所正逐漸被獨立蹲位所取代[3]。中國學生營養與健康促進會在2023年釋出的《中小學校廁所建設與管護指南》規定，學校廁所中禁止使用通槽式大便器，以確保衛生和隱私[4]。

舒怡對衛生問題的擔憂不僅來自廁所內便器的設計，還與缺乏維護和清理的設施相關。在這座於2016年竣工的高中裡，廁所內的設施大都變得破舊。牆上的一些瓷磚已經脫落，露出青灰色的牆皮，發黃的溝槽上凝結著經年的汙漬和尿鹼，蹲坑邊緣的黴斑從磚縫裡蔓延，正順著瓷磚邊沿蜿蜒攀爬，在所經之處留下烏焦的印記。一樓的某個廁所內，隔斷板底部已經被腐蝕脫落，只剩下發黑的鋸齒狀邊緣。

廁所內的擋板已經破損

因設施損壞而產生的隱私問題一直困擾著高二學生龔越。三樓的男廁所裡，一塊隔斷板因損壞被拆卸，原來的兩個坑位被缺失的隔斷板粗暴地連通。龔越不能接受直接在毫無遮掩的溝槽上如廁，他每次走進這個廁所都會猶豫片刻，試圖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時段，避免與其他同學的尷尬碰面。

廁所內的擋板因損壞而被拆掉

對於學生如廁時的隱私問題，《中小學校廁所建設與管護指南》同樣作出了規定：

“每個大便位應是獨立的廁位間，廁位間門及隔板應採用防潮、防汙、防火材料；

“廁位間宜採用內開門，應能夠內部上鎖。在緊急情況下，外部可以開啟。”[4]

但在這所北方的縣城中學，男廁所的隔板之間沒有門、簾或其他遮掩，僅有一塊寬約20釐米的擋板橫在側面，象徵性地為這群正處青春期的孩子保留尊嚴。隔斷板的高度勉強達到一名高中生的胸口，起身後，隔板另一端的景象一覽無餘。

三樓廁所僅剩的最後一塊隔板上佈滿了菸頭的燙痕，小便池內，仍然可見學生抽剩的菸蒂。龔越說，雖然學校明令禁止學生吸菸，但課間10分鐘在廁所抽菸仍十分常見，男廁所成了教學樓中少有的可以逃避監管的“社交場所”。

男廁所小便池內的菸蒂

有時，龔越蜷著蹲在溝廁的第二層臺階上，盡力將身子向後靠，希望那擺在側邊的擋板能儘可能多地阻擋來自另一方的視線。而在臺階之下，有來來往往匆忙排便的，還有長時間逗留在此、手持香菸吞雲吐霧的，廁所內往往擠著五六個身影，共同聚集在這不足十平米的逼仄空間內。

被高考倒計時“暫停”的身體

在高三各班教室的外牆上，貼有一張紅色A4紙，上面寫有任課教師的聯絡方式和課程時間安排。在這份時間表上，兩千餘名高中生的時間被分割成以分鐘為單位的精密模組。

學生們應該在5:10起床，晨跑之前，留給他們穿衣、洗漱、上廁所並趕到操場的時間僅有20分鐘。將起床後的這段時間用於排便就相對緊張，對學生們來說，也有些奢侈——一些學生寧願多睡一會兒，拿這段時間來填補不足七個小時的睡眠。

貼在教室外牆上的課程時間表

早上6點是早讀時間，40分鐘後，食堂視窗開始陸續排上吃早飯的隊伍。早、中、晚留給學生排隊打飯和進食的時間均為30分鐘。為了適應時間安排，食堂視窗主營快餐，往往提前半小時將飯菜做好。食堂採購人員老趙負責七個視窗的採購任務，所採購的食材裡土豆最多，有時一天的採購量能達到200斤左右，這些土豆能為學生們提供約2kg的膳食纖維。

30分鐘的用餐時間內，燒餅夾菜是大多數學生在早晚飯時的選擇，速度和效率超越口味與健康，成為學生們在飲食選擇時考慮的首要因素。舒怡認為，相比其他食物，燒餅夾菜便於攜帶，能帶到教室或邊走邊吃，從排隊到取餐也不過幾分鐘。但無論是進食時的爭分奪秒，還是食物本身的乾燥和油膩，都在無形中給腸道增添了更大的壓力。

食堂也會收到學生關於飯菜“油膩”“乾燥”的反饋，但在老趙收到的關於飯菜價格、菜量、口味的意見和建議中，很少有學生會直接提到飲食對排便的影響，食堂的調整也因此更多地集中在油鹽用量而非飯菜結構上。“排洩”這個在快節奏下被擠壓變形的健康議題，又一次被隱秘地置於問題考慮的最末端。

舒怡已經適應了這樣的飲食，消化系統也被迫與鈴聲節奏相適配。她的便意通常在時間最充裕的早、晚來襲，她也因此常常選擇在早飯或晚飯時段上廁所。但有時遇到早晚飯的如廁高峰，自習課就成了她的另一選擇——自習課外出上廁所沒有時間上的緊迫感，而且能避開人流，但也存在著風險，學校的管理條例已經將紀律考核延展至腸道蠕動的領域。教室外牆上，另一張標著《學生常規管理明細》的A4紙上明確寫著：

“任何自習課（上三，午自習，午休，晚四）不能上廁所，不準出教室，特殊需持班主任簽字便條；違者每人次-2分。”

貼在教室外牆上的《學生常規管理明細》

課程時間表顯示，最後一節晚自習在21:50結束，而按照《學生常規管理明細》的規定，10分鐘後，學生應回到宿舍，“靜寢，熄燈熄聲，任何人不得發出聲音”。22:05，所有同學上床休息，未按時就寢、說話的，需要將“桌凳移出教室，寫1000字保證書，找本部12名班主任及級部主任簽字方可入班”。

在同一個城市另一所高中的作息表裡，也有類似的規定：“午休自習期間不得出入教室，保持教室安靜”；晚上熄燈後，學生應“停止一切活動，立即進入睡眠狀態”。

同一城市另一所高中的作息紀律表

“在寢室的時間也不屬於自己。”舒怡說，在熄燈後上廁所會被視為未按規定就寢，有時會被宿管記下寢室的門牌號，第二天在全校廣播中通告批評。這與全班的紀律考核掛鉤，班主任也會找違紀寢室的所有人談話。“如果確實需要上廁所，則需要宿管的同意和批准。”在精確到分鐘的集體規訓中，舒怡和同學們最基本的生理需求被重塑為需要審批的“例外狀態”，自由排洩成了需要書面保證的“特權”。

“懲戒本身不是目的，對學生的管理也都會依據實際情況靈活調整”，一名高三班主任認為，在熄燈後對學生的嚴格管理，是為了讓學生在集體生活中養成紀律和規則意識，在不影響他人的前提下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如果有學生因為作息時間差異發生矛盾，學校同樣要擔責，這也是規章制定時需要考慮的問題。有些管理看似一刀切，但其實也是在資源有限情況下的一種最優解。”

2月5日，距離2025年高考還有122天，畢業班的寒假在這天結束。“和勇樓”內，陸續返校的學生在兩側連廊內穿行。東側的連廊裡堆放著學生的書本和雜物，一張課桌上放著半瓶喝剩的飲料、不鏽鋼碗和一根已經發黑的香蕉。在對面的書堆中，一隻粉紅的毛絨玩偶端坐著，腳邊的黑色塑膠袋露出一盒“沉香化滯丸”，盒子上寫該藥的功效：“理氣化滯。用於飲食停滯，胸腹脹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