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怡顏悅:演自己想演的東西,說自己想說的話|進擊的脫口秀演員②

採寫 | 潘文捷
編輯 | 姜妍
2024年,脫口秀影響力愈發顯著,已然成為人們表達情感、宣洩壓力、探討社會議題的重要媒介。那些熟悉的脫口秀演員再次進入觀眾視野,他們用幽默消解刻板,將調侃解構荒誕,以一種別樣的方式回應著當下的關切。
不僅限於電視節目的舞臺,脫口秀的觸角早已深入社交平臺與短影片領域。在這些更為碎片化的媒介中,段子成為新的傳播載體,與文學、音樂、影視的跨界結合,也賦予了這一形式更新的表達維度。這一曾在小眾地下文化中生長的藝術,如今躋身主流,成為解讀當代生活的文化符號。它承繼幽默的傳統,也以自身的方式回應著當下社會的集體焦慮。
“幽默”一詞最早由林語堂翻譯自英文“humor”,他透過創辦《論語》半月刊,試圖喚醒中國人對幽默作為生活一部分的意識。正如楊笠所言:“語言是一個人能擁有的最重要的權力。” 如今我們希望在脫口秀的舞臺上,尋找到這種新語言形式的力量。
鑑於此,介面文化策劃了系列報道——進擊的脫口秀演員,今天推出的是該系列的第二篇:《顏怡顏悅:演自己想演的東西,說自己想說的話》。
正常還是不正常,這是個問題。
將莎士比亞的名言進行以上的改編,似乎可以某種程度概括脫口秀演員顏怡顏悅的創作、生活與觀察。
譬如說,“MEN of the year”(年度人物)。這是一家時尚雜誌2020年給顏怡和顏悅的頭銜,這個榮譽出現在了她們新近出版的小說《正常故事》扉頁的作者簡介上。女孩被囊括進“MEN”的範疇,似乎是一種“正常”現象。
在脫口秀節目中,顏怡和顏悅談到過很多次“正常”現象的不對勁之處:比如男性的友誼往往很陽光,女性的關係則被描繪為互撕和勾心鬥角。比如公共場所的小人圖示,全都是男小人,女小人要麼在廁所門口站著,要麼在公交車上懷孕。在2024年的綜藝節目《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裡,顏怡顏悅提及了另一個“正常”故事:“志勝”“廣智”,很多男孩的名字往往看起來要征服世界,女生的名字——“顏怡”“顏悅”卻像emoji,總是缺少動詞,只有一種例外,那就是——招娣。
“她們看出來了,有些東西不對勁。如果你感覺這個世界沒有問題,那麼你可能就是問題的一部分。”在《正常故事》的封底,寫著這樣一段話。顏悅告訴介面文化:“你以為的正常其實是其他人的異常。很多女性都能在正常生活中感受到異常,我們寫作的故事沒有任何超現實元素,但回過頭會發現,生活本身就已經足夠超現實了。”
《正常故事》分為顏怡分冊《我是很久以後才發現我們在消失的》、顏悅分冊《我成了一個越來越易怒的女人》,以及二人合寫的小說《紅手印》,一共收錄了9個不正常的“正常故事”。在顏怡的小說《美洲鼓》裡,第一人稱的敘述者是一位“正常”男性,所謂的正常,是因為他不過分油膩也不過分爹味,但是即便是這樣一個男人,在情侶關係中還是難以理解女性的處境。“他不是一個垃圾,他只是有一個凹痕的易拉罐,這個凹痕是社會氣壓造成的一個小小破損。”
《正常故事》被歸為“女性小說”出版。這看似正常的分類,真的正常嗎?“女性小說”的門類從何而來?畢竟市面上從未有一本書被標為“男性小說”。
講述“正常”生活裡的“不正常”
2025年1月21日,顏悅在微信讀書上顯示的閱讀時長是1474小時39分,她給斯拉沃熱·齊澤克的《自由的深淵》做了7條筆記。這本書的內容是齊澤克在拉康心理分析理論指導下對德國哲學家謝林未曾發表的手稿《世界時代》的解讀。
在小宇宙上,可以聽到她們對弗洛伊德、榮格和拉康的討論,她們還聊過庫爾特·馮內古特的《五號屠場》。
在嚴肅閱讀的另一面,微信上的顏悅也會用著女孩們愛用的感嘆詞——“哇”“呀”,回覆過來的句子裡常會出現“!”、以及句尾的“~~”和充滿螢幕調節談話氣氛的“哈哈哈哈哈”。顏怡則會在加上微信的第一時間,發來了一個可愛而誇張的皮卡丘表情——託著腮幫子眼睛亮晶晶,以示友好。即使是像她們這樣的脫口秀明星,似乎也在不自覺地做著情感勞動。
採訪的這一天,顏怡和顏悅出現時穿著棕色的羊毛大衣,揹著同款不同色的揹包,來到我們公司的圖書館。圖書館外圍是透明玻璃。“有明星!”路過的同事們紛紛舉起手機,一陣拍攝。“在拍我們呢”,顏怡顏悅從被補光燈炙烤的座位上站起來,向拍攝者們熱情揮手。
顏怡(右)顏悅(左)接受採訪中 攝影:關卓
“我們是雙胞胎。尤其我是第二個出生的人,跟她一模一樣。(所以)是多餘的人。我又是女人,一個弱勢群體,此外,還是一個喜歡笑話的人。這三個身份加在一起就是阿倫特說的‘清醒的賤民’。很少看到有從我們的視角出發,去寫的文藝作品。”顏悅在採訪中這樣介紹自己。在脫口秀和小說中,顏怡顏悅都透過講述和描寫“正常”的生活中“不正常”的細節,來傳遞自己的感受。
顏怡顏悅從學生時代就開始進行文學創作,大四那年,她們在微博上看到李誕釋出的“寫作召集令”,在她們此前的印象中,李誕的職業身份是作家,於是把這次“召集”當成了以脫口秀的名義招納寫作者的文學專案,從此誤打誤撞進入了脫口秀行業。剛入行時,她們曾經和一些同行產生創作上的爭執。令她們感到困惑的是,為什麼大家在臺上都只是講述生活中的瑣事,卻沒有人去關注社會性的議題。
採訪開始前,多少還會擔心將雙胞胎混淆,但聊了一會兒,這顧慮就打消了——姐姐顏怡相對話少一些,更多時間是在聆聽,被cue或對話題感興趣的時候就會接上話,她看起來更沉靜和溫柔,但並不妨礙批判某些話題時的力度。比如她會質疑“黑色幽默”是否可以被定義,也會直截了當地說某個問題“是虛假的二元對立”。妹妹顏悅講起話來中氣很足,在採訪中她會隨時翻開新書,以細節佐證自己的某個觀點。
不過,在做這些區分時,需要格外小心,不要形成比較。作為雙胞胎,她們從小就會被拿來比較,比如參加語文考試,語文老師就會對考得差的那一個說:“雙胞胎考得都不一樣。”因此,顏怡在此前的採訪中曾談到,“比較別人真的是一種非常差勁的行為,還會影響到被比較物件的人格。哪怕以後沒有人比較你和別人了,你自己還會潛移默化地去和別人比,這非常不利於自信的養成。”《正常故事》中的《紅手印》,抨擊了那些透過比較姐妹二人來傷害她們感情的人。故事主人公意識到,那些人“對我的一切傷害都是因為他的自卑,他一直在打壓我,透過打壓別人來獲得男子氣概”。小說寫道,“我們不再想被比較了,所以我們決定把人生混在一起,她說的話就是我說的話。”
在節目中,她們表現得像一個人在說話。例如脫口秀表演前的那句自我介紹——“我是一個雙胞胎”。過去,女性脫口秀演員很少。在2021年《脫口秀大會》第四季討論職場的小組賽中,顏怡顏悅吐槽過脫口秀女演員的處境,“這一組十二個演員,只有我們倆是女的,感覺這就像一場行業大會,請了一群男演員來抱怨他們在職場奮鬥有多難。也讓我們進來了,因為他們缺兩個禮儀。”
時間到了2024年,兩檔脫口秀節目《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和《喜劇之王單口季》中,出現了一些令人眼前一亮的女性脫口秀演員。她們在臺上講述著月經、催婚、旺夫、女性出走等相關的話題。但顏怡顏悅也發現,女性脫口秀演員的人數增長是伴隨著脫口秀演員整體擴張而產生的,因為“比例完全沒有變,精準的維持在了20%”。
“2024年,(脫口秀界)比較大的變化,是女孩子很團結。過去,大家散落在各地,比如曉卉在異地,我們交流不是很多,但2024年開始能夠深入瞭解她。”顏悅談到。“小fool人”,是顏怡顏悅和鴨絨、趙曉卉、三弟、步驚雲、鳥鳥、小鹿、航哥、周欣雨等女脫口秀演員一起做的播客,也輻射到了許多其他女性。“(做這個播客)感覺是我們找的一個藉口,這樣大家就可以更頻繁地交流,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們可以用女性的方式去搞笑,不會被打壓。”
《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中,趙曉卉被淘汰後,坐在顏怡顏悅家地上熬了兩個大夜完成了復活賽稿件,她在微博上說:“小fool人們坐我旁邊陪我寫稿幫我改稿不斷提醒我保持憤怒。”“小fool人”的粉絲們既是脫口秀的愛好者,也是女性議題的關注者。在“小fool人”的粉絲群,聽眾粉絲們會熱烈討論《再見愛人》裡的男嘉賓,討論《基層女性》的作者王慧玲,探討江浙滬獨生女,討論女性可不可以抽菸……
顏怡顏悅很珍惜這樣的一種情誼,不論是女性脫口秀演員之間的,還是她們與粉絲之間的。顏悅認為,“女演員之間有一種普遍的同情,有對彼此強烈的欣賞。看到她們段子的時候,我會覺得這也太好了,為什麼以前沒有出現這樣的演員,為什麼以前這樣演員是不被看到的?雖然有些人上節目分還是很低,但是分數不重要,看到她們,你自己心裡就知道,是有一個創作標準的。”
這種觀點也進而會影響到她們的行為,比如說正是因為顏怡顏悅的努力,才在節目中爭取到了專門的女性讀稿會。所謂讀稿會,指的是節目總編劇會帶著編劇團,給每個演員改稿,在能加梗的地方加梗,但是編劇團裡卻一直沒有女編劇。顏怡顏悅認為,這件事情不太正常。男性編劇可能無法理解女性演員的某些視角。而且,“我們有一個很厲害的女編劇,但是她沒有得到晉升。我們就去跟領導爭取,能不能讓她當女性總編劇。”但領導給她們的反饋是,總編劇的職位已經滿了,這位女編劇只能當女性執行總編劇。這個“執行總編劇”,簡而言之就是錢更少、職稱更低的總編劇。
在這種情況下,女性脫口秀演員共同建立起了一個女性讀稿會。“我們本來也是大家平時就會在一起互相改稿,效率還挺高,我們就說,乾脆把它作為一個固定專案。”
生活的真相有兩層
顏怡顏悅認為,生活的真相有兩層,要去經過思辨才能獲得的真相,是更高一層的真相。
顏怡以“醜人很難找到伴侶”這樣的段子為例,對這句話進行了解釋。有些人會認為吐槽這個點的笑話很好笑,因為它揭示了殘酷的真相,但是隻是第一層真相;而第二層真相,也是真正值得講述的真相是,吐槽別人的外貌是很不禮貌的事情,這會傷害尊嚴、否定人格、抑制成長。
在脫口秀中,省力的做法,可以不去挖掘第二層真相。“第一層真相更容易理解,第二層則需要共識。”顏怡說,大部分觀眾在追求第二層,這也就是為什麼越來越多的脫口秀演員想要做專場,也是為什麼線上下的品類中,專場比拼盤要好賣。“觀眾想要看你在整個在專場中慢慢地接近第二層。看到第二層才會覺得這場脫口秀比較有意義。”
“觀眾的學習能力不比創作者弱,從業久一點的脫口秀演員,會感覺到每年都要更新迭代,不然大家就會覺得你退步了。如果整個專場一個小時,沒有任何第二層的東西,觀眾出來絕對要批評你。”顏悅說。
脫口秀是一個型別,小說是一個型別,但其實就像性別一樣,型別也是流動的。這是顏怡顏悅曾經表達過的一個觀點。
和在脫口秀裡一樣,在小說中,顏怡顏悅也致力於尋求第二層真相。顏悅的《漂亮男偶像》講述了男偶像和雜誌女編輯之間的故事,他們倆都認為自己對對方模糊的感情不是愛。“第一層是判斷這到底是愛還是不是愛,但是如果去看平常大家不願意看和討論的第二層,對於女主角吳壹言來說,她感覺在男偶像安迪身邊,和這個世界的連線更緊密,她能直接鑽進他的身體,啟動駕駛程式,由她來行使各種各樣的特權,那是她對別人無法做的,一切其實都很清楚,她進入這個男人軀體的過程像極了性,甚至比性還要美妙,這就是第二層。”
近年來,行業內出現了全女性的線下脫口秀專場,這是顏怡顏悅剛入行時完全沒有的新景象。顏怡顏悅參加的第一次全女脫口秀,是在“能夠集齊五個女演員的時候”。“那種拼盤和專場是氣氛最好的,因為大家都在講很新的東西,講非常有力量、有共鳴的東西,甚至是更有挑戰性的內容。願意來這種專場的演出的觀眾也更包容,更願意挑戰自己,所以現場氣氛會非常好。他們能夠準確的意識到你在講什麼。”女性專場會讓人不停挑戰自我,“不是在說一些不痛不癢的東西逗笑,而是在交流”。
“很感謝脫口秀,讓我擁有了黑色幽默的寫作風格。”顏悅說。顏怡則認為,她可以在工作中從和自己風格完全不同的同事身上,看到為什麼他們的文風能夠吸引人,為什麼如此簡短和口語化的表達,卻能輕鬆地指出一些問題。
顏怡顏悅 受訪者供圖
“脫口秀不僅鍛鍊對語言的掌控能力,還鍛鍊你刪稿子的決心。有些東西你認為好笑的要死,別人認為一點都不好笑,有些東西你認為很值得講述,其實也不那麼值得講述。”脫口秀還鍛鍊了接受評價的能力——脫口秀就是直接站到人們的面前,根據他們的反應,判斷人們認為這個東西值不值得講。這樣可以迅速捕捉到這個時代到底在發生什麼。
2025年,顏怡顏悅即將推出最新專場《新型關係2》,她們說,從小到大對女人傷害最大的,不是侮辱、貶低和謾罵,而是誇她“你跟別的女孩不一樣”,“我們覺得這件事非常好笑。”
大他者的凝視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
接受採訪的次日,顏怡顏悅和電影《好東西》的導演邵藝輝有一場對談活動。她們總是嘗試把一些新的想法和動作帶入自己在做的事情中,“大部分出版社辦的籤售會像學術座談會,非常正經,我們覺得形式可以有一些改進,可以試一試。”顏悅說,圖書市場需要一些活力,所以她們想要把自己在脫口秀行業學到的一些市場經驗,運用到書的領域。在宣傳活動中,她們親力親為,做場工、做設計、做宣傳,設計道具,請來漫畫作者和DJ,給活動增加“yyyy的抽象行為藝術”。
活動當天,顏悅將自己套進一件“牛排服”中登場。“大家知道醒肉的過程是什麼樣嗎?”“跟遭受騷擾的過程是一樣的呢!”顏悅說道。邵藝輝回應說:“給肉按摩,增添風味。按摩完再捶打,然後吃掉。”接著,顏悅唸了她小說《醒肉》的片段。
活動現場 圖片來源:明室
《正常故事》顏悅分冊的封面是一盒正在燃燒的紙巾,顏怡的封面則是一支燃燒的溫度計。“表達一種在平靜中燃燒的感覺”。顏怡介紹,這和她們的寫作風格類似——沒有宏大敘事,沒有英雄或戰爭。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有沒有燃燒的部分?有沒有力量感?這是我們想要寫出來的東西。”
“文學時刻”,是顏怡顏悅發明的詞語,這意味著某件自己的真實經歷,同時也是讀者真正關心的事情,“好的脫口秀和好的文學,重合最大的部分就是文學時刻。”當不斷拷問自己,為什麼要寫這個故事,這個故事抓住自己的點在哪裡,在不斷地質問之後,最後就發現,寫某一個故事,可能就是為了寫一個時刻,生活中的一個瞬間有很多潛藏的豐富含義。
“可能就是一瞬間,這個世界向你了揭示它的本質。”顏怡說。她的小說《正常》裡有個大明星,他有一個女朋友,他們一起拍時尚大片,女朋友能夠享受這種待遇,看起來也很榮光,只不過拍照的時候,攝影師會叫她往外走一點點,“這一點點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
顏怡顏悅第一篇受到讀者關注的文學作品是顏悅的《黴菌》。《黴菌》裡,女性經歷的打壓和對自己的懷疑和自我厭惡,也是顏悅每天都要面對和鬥爭的東西。顏悅看到,過去的所有的文學作品裡,幾乎不會出現女性的抑鬱和貧困。因為過去傳統的作者認為,女性的抑鬱一定是別人造成的,比如說沒有找個好男人嫁了,而且因為本來也不指望女人賺什麼錢。這樣,女性很難去言說自己的痛苦。然而,抑鬱和貧困都是非常有主體性的感受。
雖然作為知名的脫口秀演員,顏怡顏悅已經掌握了一定的話語權,但是還是“時時刻刻會感受到會被拉入框架中”。她們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不會是因為取得了一點成就,就能改變結構性的問題,最多可以逃逸到某個精神上的小島上去封閉一段時間,但是不能改變在結構中受到的各種打壓和壓迫。“大他者的凝視會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女人、男人,每個人都在被這樣一個高高懸置在那裡的目標凝視著、控制著,慢慢地失去自信,失去想堅持的東西。因此,這也是把我們所有人連線在一起的東西。”
顏怡 顏悅 著
明室Lucida|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24
顏悅談到,很多男作家有一種技巧,在描寫一些輕浮輕佻的東西時,加點宏大敘事。比如寫一段“校花追我”,加一段“一戰”,接著“校花為我自殺”,再來一段“二戰”。傳統敘事關注什麼是正義的、高階的,私人經驗的描寫卻往往被忽視。就像《醒肉》裡,如果談到女性主義,男人們會說“空談什麼主義?”談到家國敘事時,男人們卻會覺得特別厲害。在這種氛圍中,“彷彿我們必須為自己的私人經驗感到羞恥,彷彿我們自己的經歷不值得講述。”
顏怡顏悅把作品發給了一些業內人士,有的編輯完全不懂她們想要做什麼,雖然給了認真的回覆,但每個字她們都不認同。“有一個文學傳統,有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告訴你怎麼寫是對的,怎麼寫是錯的,你的問題出在哪,你就得聽他的。”“他的思維模式還是那一套東西,事情的可怕之處就在於,不獲得這位編輯的認可,是無法出書的。”
曾有讀者拿著當時刊發了《黴菌》的雜誌,請她們簽名。活動現場,也有讀者講述了與《正常故事》中女性主人公類似的遭遇。有人談到了“容貌焦慮”、“身材焦慮”,有人談到了“女性被圍剿的才華和陰性的自尊”。許多人認為在這些小說中看到了自己。顏悅說:“從讀者那裡得到的反饋很讓我們安心,讓我們感動,那種連線感甚至是脫口秀都沒有直接帶來的。”因為脫口秀在說出口的剎那,就可以得到理解,而小說則會寫到非常精確和生動的地步,更需要時間成本去理解。
顏怡顏悅籤售現場 圖片來源:明室
我可以把我自己的故事講好
“我們和邵藝輝交流的時候感覺就像三胞胎。”顏怡羨慕邵藝輝能夠自編、自導電影《好東西》,對電影有極大的掌控權。顏怡顏悅也想對自己的作品擁有完整的掌控權,“和繆斯那種放在客體的榮耀感完全不一樣”。顏怡說,她們想要創作的現代女性作品的很重要一點,就是要“把鏡頭拿在自己手裡”,“演自己想演的東西,說自己想說的話”。
顏怡對繆斯這個詞很敏感。《正常》裡,她這樣寫“靈感女神繆斯”:“(繆斯)是伍迪·艾倫的電影裡面,已婚男人泡女孩的方法”,“畢加索就是一位把繆斯壓榨到連渣都不剩的藝術家。”人們或許會認為,成為一位大師的繆斯非常榮耀,畢竟只有女神才能成為繆斯。然而,顏怡發現,老佛爺(設計師卡爾·拉格斐)最愛的繆斯是一隻貓,這意味著,“女人的職業晉升就是普通女性、女演員、女神、貓”。
很多所謂的繆斯,甚至是被偷走創意的女性。日本藝術家草間彌生就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在《現場:對話日本當代藝術名家》一書中,草間彌生提到,她在美國辦展《集合——千之船》,展廳只重複出現一件雕塑照片,覆蓋了地板、牆壁和天花板。過了一陣子,安迪·沃霍爾也辦了個展《牛首交錯》,牆上貼滿了一式一樣的牛頭印製海報,很顯然受到了草根彌生“千船會”的影響。安迪·沃霍爾就這樣成了波普藝術之父。
“歸根結底還是他們很難承認一個女人是行業頂尖。就感覺如果你是一個新人,他們就會把你看作他們的粉絲;如果你終於做到了頂尖,他們就會把你看作他們的繆斯。”在小說《正常》裡,顏怡這樣寫道。在《醒肉》裡,顏悅也有類似的感受:“當這些有才華的、成功的、充滿社會責任感的男性意識到我們的手並不在等著為他們鼓掌,而是在等著做事——做對我們自己有意義的小事時,他們如同鞭炮一樣炸開了。”
在接受採訪時,顏怡說:“如果說我的男朋友想做一個電影、寫一本書,哪怕他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創作者,哪怕他是來讚美我,我也會覺得我寧願自己來,我可以講我自己的故事,不一定要讚美自己,但是我可以把我自己的故事講好。
接下來,顏怡顏悅想要做一個女演員群像連續劇,目前還處於招商階段。“自己寫了一個本子,想做《大城小妞》的長篇劇集,需要很多方面的支援。”在她們的構想中,所有女性脫口秀演員都能參與到連續劇的創作和演出中,都能寫出自己的故事。
同題問答
介面文化:最喜歡的脫口秀演員是誰?為什麼?
顏悅:旺達·賽克絲。太好笑了。
顏怡:我最近也是她。在深度上、好笑上和給人的能量上,都給人很大收益。
顏悅:還有維爾·達斯。他們倆都是少數群體。
顏怡:還有黃阿麗。
顏悅:也是少數群體。他們沒有放棄用自己的生命去創作。
介面文化:創作時哪部分最難?
顏悅:都好難。最難的應該還是找文學時刻。
介面文化:會不會被標籤和金句困住?
顏怡:不會。因為我不搞標籤,也不寫金句。
顏悅:我天天搞標籤,全是金句。
顏怡:我是個雙胞胎。
顏悅:雙胞胎是你的標籤,那你會塌房嗎?
顏怡:是我的人設。哪天發現我不是雙胞胎。
介面文化:段子要上價值嗎?還是好笑就行。
顏怡:分不開來。這是一個虛假的二元對立。
顏悅:你能想象一個人說話說5分鐘沒有任何意義嗎?廢話怎麼可能好笑?出現這種粗暴的問題的時候,與其去思考內容本身,不如去思考這個問題總是被拋向誰,以及是誰在丟擲這個問題。這個拋物線更能說明問題。
介面文化:預判一下脫口秀行業的未來。
顏怡:越來越好,你說越來越差,我們中和一下。
顏悅:風險對沖。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採寫:潘文捷,按語寫作:徐魯青,編輯:姜妍,攝像師:關卓。未經介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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