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字，讓人難以啟齒又消化不良。
去歌劇院看了一場歌劇選段精選，大多是義大利語，歌唱的是愛情。關於愛，義大利的表達方法千變萬化，什麼沒有愛就是心靈沒了靈魂，樹兒沒了樹葉，花兒沒了芳香，星星失去了光彩，等等。反正是沒有愛，人馬上就要死了。
人的情感表達，和語言多少有些關係。小時候我兒子曾跟我抱怨：”Dad, you never spend much time with me. You always do your translation. I am frustrated." 意思是說：爸爸，你怎麼不怎麼花時間在我身上？就曉得做你的翻譯！這讓我很受挫！
在英文語境里長大的小孩，能很自然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夫妻之間更是這樣，雙方可以比較流暢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包括負面的情感，而不至傷感情。這也是關係持續經營之道。比如：I love you. I am frustrated. That bothers me. That broke my heart. It makes me angry when you… 這情感的語言雙方都能流利使用，能減少不少問題。比如一方說：If it bothers you when you … 另一方說：Well, if it bothers you this much, how about this… 很多問題迎刃而解。
我們中國人之間，多少人能輕輕鬆鬆說：我愛你！而不感到彆扭的呢？
各個語言在不同領域的表現力是不一樣的，比如中文貌似對小孩學算術有利：一一得一，一二得二，都非常便利於瞬間記憶。英文念起乘法表，就十分拗口。而英文表達情感會自然些。錢鍾書在《圍城》裡也提出過這個問題，說愛人之間的情話，用法語更好。現在我發現，還不如學義大利語，還不如學唱歌劇。當然了，人總不能為了談情說愛，專門去學法語，不然黃花菜都涼了。事實上應該相反，我隔壁一個鄰居是一個墨西哥老太太。我一見到她，就蹦個別幾個剛學的西班牙語單詞，她說：你這麼學太慢。你應該去墨西哥，找個墨西哥女的，去坎昆，她教你西班牙語，你教她英語，一個月下來，一個換一個，兩種語言都會了。這個說法讓我愣了半天。老太太見我沒張口，馬上又快言快語：你不喜歡墨西哥人？你種族主義者？你投川普？
言歸正傳，情感表達障礙不光是中國人的問題，猶太人大概也是這樣。《屋頂上的提琴手》（音樂劇）裡就有一段著名的對話。老兩口把女兒許給人家了，看年輕人談情說愛，老頭很受觸動，回去就問老太“你愛不愛我“。老太太繞了半天，就不直接回答：特維耶：戈爾蒂，你愛我嗎？
戈爾蒂：我什麼？
特維耶：你愛我嗎？
戈爾蒂：我們女兒 要結婚，城裡這麼多麻煩，你是不是煩了，累了。進去，躺下！你該不是消化不良吧。
特維耶：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愛我嗎？
戈爾德：你是一個傻瓜。
特維耶：這個我知道…但是，你愛我嗎？
戈爾德：我愛你？25年來， 我給你洗衣，煮飯，打掃你的房子，給你生孩子，給你的母牛擠奶，你怎麼現在跟我說什麼愛不愛你？
特維耶：戈爾德，我第一次見到你，是結婚的那一天，我很害怕。
戈爾蒂：我害羞。
特維耶：我緊張。
戈爾蒂：我也是。
特維耶：可是我父母 跟我說，我們得學會相愛。現在我問你，你愛我嗎？
戈爾蒂：我是你的妻子。
特維耶：我知道…但是，你愛我嗎？
戈爾蒂：我愛不愛他？25年來，我跟他生活，跟他幹架，跟他一起捱餓，25年來他的床，就是我的床，如果這不是愛，這是什麼？特維耶：那麼你愛我嗎？
戈爾蒂：我想是吧。
特維耶：我想我也愛你。
合：都25年了，說這話，什麼也沒有改變，可是知道知道也挺好。
老一輩猶太人說這事和我們一樣，賦比興一大堆，就是不直接回答。要是中國人，我們還說什麼天上的鳥，地上的枝，河裡的鴨子，並蒂的蓮等等，就不說我愛你。或者跟猶太人一樣：“你問愛不愛什麼意思？是不是最近消化不良？”
如果是戈爾德和特維耶是美國人，上面的一段歌詞是不會存在的。結果會是這樣 的：
特維耶：
Do you love me?
戈爾蒂：Sure I do, honey.哪怕他們一個月後就要分開。
在美國， love 這個詞用得通貨膨脹，大家張嘴就來。用英文說：I love you, 就挺自然的。
回頭再跟家人一聯絡，又不行。對於父母，大部分情況下，我們不僅報喜不報憂，也不好說：我愛你。不止一個人有這體驗，反正我對我媽沒這麼說過。很多海外中國人學美國人這麼打電話跟家裡說，往往遇到的回覆是：“是不是有什麼事想不開？”“是不是得癌了？”“不行你就回國，什麼愛不愛的。”
如果你覺得用普通話跟家人說我愛你比較費勁，你再用方言試一下，不雞皮疙瘩掉一地我算你狠。在我們的方言裡，“我愛你”基本上就是外語。表達起來很彆扭。容易表達的是：你這個小跳跳死的。沒有這些名堂花兒色，你再看看那些花言巧語的義大利歌劇選手。怪不得歌劇我一句都不會。
那麼好，跟自己子女呢？
我女兒經常跟我說：I love you, dad. 我也能跟她說。
奇怪的是，我跟我兒子還是沒法張口這麼說。他老是問這是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對自己做了一下精神分析，估計是潛意識裡覺得跟男孩子說這些有點婆婆媽媽。
2023年生了一場大病，我都不知道能否活下去，我和兒子通了電話，最後，我兒子說：Dad, I love you.
我沉默良久，終於說：I love you too!
兒子回答說：這就對了！（There we go!）
後來醫生妙手回春，我各項指標正常，滿血復活，神氣活現，這話又不跟小子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