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期主持人 | 徐魯青
本期嘉賓 | 張友發 潘文捷
音訊剪輯 | 徐魯青 實習記者 周文晴
文字整理 | 實習記者 覃瑜曦
metaphysics
這段時間,AI佔領了身邊大多數新聞,而大家嘗試AI的第一步是用它“算命”。我們拿Deepseek做表格,寫報告,也用它測紫薇看星盤。扔給它出生時間地點,能看到人類的命運起伏。為何我們在面對這樣先進的技術時,第一反應竟是問“命運”?人們是怎麼面對AI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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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圖蟲
從傳統占卜到AI算命
潘文捷:我最近在讀《佔問蒼天:出土文獻中的數術文化》,其實我們祖先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用各種各樣的東西算命了。最開始的時候是用甲骨算命,後來發明了周易,還會透過夢境或是每日吉凶開展算命活動。
算命是真的相信命運嗎?《佔問蒼天》第一篇描寫的就是古代人們用龜甲算命。研究人員在出土文獻中發現,春秋戰國時期占卜十分盛行,但人們在龜甲算命時還會進行“三卜”和“五卜”,反覆地問,甚至還會用不同方法去補問。之所以這樣做,就是想要得到一個合乎自己心意的結果,不厭其煩地問也是想透過這種有限的歸納去探求未來的真相。
一個有意思的故事可以回答他們究竟相不相信算命這回事。春秋時期,晉國想要進攻衛國,作為小國,衛國在考慮回擊時進行了占卜,結果是“龜焦”(龜甲被燒焦了),詩經中有一句話是“我龜既厭,不我告猶”,說明這個占卜結果並不吉利。然而衛國國君卻認為:衛國雖小,但在邯鄲,衛國國軍是不可以被戰勝的,敵軍士氣驕縱,其領軍地位又低,所以肯定衛國是會勝利的。這個占卜故事就說明,雖然當時人們喜歡占卜,但人的主動性到最後還是大於占卜結果的。

《佔問蒼天:出土文獻中的數術文化》
王化平 著
西南大學出版社 2025-1
王化平 著
西南大學出版社 2025-1
除此之外,當《周易》出現後,大家又普遍認為其占卜相較於龜甲占卜更復雜多元。在《周易》中,一卦有六爻,分陰陽,陰陽各有其位,每個卦位各有其相,陰陽之變是宇宙和自然的根本原則,八卦之間兩兩重疊就可以演繹出無窮的變化來解答這個萬千世界,也就是八卦“相互組合、上下互繹”來演繹吉凶。其實八卦中依舊帶有古代意識形態,例如六爻中有上下位置,這個上下就囊括了過去的君臣、夫婦和兄弟之道,如今我們會對這類涉及上下尊卑的說法進行批判。
古代的占卜和如今的AI算命,其實是有一脈相承之處的。Deepseek程式也延續了過去算命用的知識工具,比如說生辰八字、星座等等,儘管它把這些算命方式都結合起來了,但很多也還是中國文化裡原來的那一套。《佔問蒼天》作者王化平得出的一個結論是,中國人多相信自己可以把握未來,所以很勤奮。占卜文化在中國文化當中還是有著一種人定勝天的樂觀,人們對自身的力量是樂觀的,而對神是不信仰的。因為如果我們信所有的神,那就等於不信神,不像西方基督教世界只信一個神,那就是真的信。作者也提到,如果占卜的存在能讓人類心靈的焦慮可以得到排解,在苦難的世界中多一點慰藉是好事,但是占卜終究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大家想要的是看到苦難的盡頭,然後尋得堅韌生活下去的勇氣。

圖片來源:圖蟲
張友發:說到傳統占卜,我想到我們家那邊,每個農村除了信一個普遍的神,還會信地方的神,比如村神,這個村神很重要的一個工作就是預測你的命運。如果村神算出你只能再活5年了,那就要趕緊給村神交一筆錢,讓村神幫你續命。這種形式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到我讀高中還存在。
還有一個說法,一般隔壁村的村會神會更靈一點,在自己村大家反而沒那麼相信。可能因為天天呆在一起,也會看到村神的家長裡短,慢慢地大家就覺得沒有神秘感了。一個雖然是村神,還是有孩子、孫子的,跟普通人沒有那麼大的區別,但隔壁村的神就需要翻山越嶺去見,那這個人就會具有很強的神秘感。
徐魯青:文捷說的不同體系的算命方式大家都信,這一點我也挺有感觸的,大家截圖Deepseek的回答之中既有星盤,又有紫薇和八字,各種各樣的不同體系融合在了一起。
其實人類對於算命、占卜的需求是一直存在的。網上一些論調認為,是現代人日子過得太慘了、生活中沒有抓手,因而開始信命和玄學。然而在機會很多的上世紀90年代,那些下海創業的商人大多依然相信占卜,期待神靈回答自己的命運。這次特別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很古老的需求和現代技術結合形成了“賽博算命”的潮流,形式上有很多衝突感。
張友發:我曾經採訪過一個風水大師,他在網際網路上做自己的公眾號和APP,主要是做風水玄學的業務。我跟他聊了一下,他確實在把風水玄學當作一種行業在從事。當時我們聊到“網路算命”,他的一個觀點是,相較於線下看風水,當時存在的網路平臺風水推算的準確率是很低的。一方面是線下能夠獲得更多資訊,另一方面是線下的風水諮詢師水平更高。不過這二者也並不衝突,這位風水大師當時做線上APP服務就是為了積累大資料,即使是網上算命,資料越多算得才越準。

圖片來源:圖蟲
徐魯青:我遇到過類似的事,不過我認識的是占星師,有次我們在聊天的時候她說到,因為有AI和大資料的輔助,現在的星盤占卜行業的技術在越來越好。AI可以輔助星盤做很多的資料處理,並且也能夠讓更多地統計資料加入這個處理流程,這個整體邏輯就像科學裡的演繹和推理。前段時間還有一個新聞,是丹麥某科學家小組釋出宣告說他們嘗試用AI預測死亡,也就是把一個人一生中發生的事件排列出來發到AI裡,包括基因組、健康狀況等告訴AI,讓它預測這個人四年後是否會死亡,最後發現AI得出的結論準確度高於80%。
在科技發展過程中,我們似乎一直在追求一種“可計算度”,以前我們認為命運是神秘且不斷變化的,但現在統統可以“被計算”了,好像這是我們對於神秘事物逐步祛魅的過程,但這種祛魅真的是必須的嗎?目的是什麼?
潘文捷:說到線下算命,我想給大家推薦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我是個算命先生》,書中提到很多線下算命的人實際上並沒有真正地學過算命,而是透過察言觀色和互動來“預測命運”。很多的人出現在街頭巷尾給人算命,其實有固定套路和伎倆,比如他們通常會說“你這個人就是操心的命,總是受累不討好”,可人生在世本來就很累,不管是普通人還是達官貴人都有很多受累的地方,他們說“35-40歲之後起大運”,前來算命的人會覺得很準,而事實是,去算命的人就是運氣不好才會來算。

《我是個算命先生》
易之 著
讀客·中國城市出版社 2012-2
易之 著
讀客·中國城市出版社 2012-2
我自己也經歷過這種騙局,那個給我算命的人看到我時他就說“你是做文職工作的,不是當官的”。當時我覺得很明顯,因為我戴了一個大眼鏡,他還說了“你對父母很孝順,但是有時候不善表達”等可以套用到所有人身上的說法,最後他掏出一個本子對我說,要消災的話可以給我們寺廟捐錢,本子上面寫了很多已經捐過錢的人,捐款數額都在100塊錢以上,這個時候你就不好意思說我捐少一點。
徐魯青:從古代的占卜到現代的賽博算命,大家對於自身命運的疑問一直在持續,我覺得算命會幫助我構建一些自我敘事。人平時很少有機會回看身上發生的事情、分析自己的特點,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我的生命裡會發生這些事情?是不是我身上的某些特性導致的?
但在算星盤和塔羅的時候,占卜師們很喜歡問“你是不是這樣的”,所以,所謂的“命”,其實是命理師口中的命和自己理解的命共同構建起來的話語。AI算命也不例外。Deepseek會盤我的(星座)宮位以及紫薇,把其中的特點羅列出來,我又在中間找到一個比較認可的,或者是我一直想問的問題繼續跟它溝通,就是透過兩者之間的互動,我才慢慢形成了自己對於命運的理解,這種主觀上自己去構造命運還挺有意思的。
當AI成為現代搜尋引擎
徐魯青:相較於以前常用的Google、百度,現在很多人把小紅書、微信當為自己的“搜尋引擎”,隨著ChatGPT、Deepseek相繼問世,不久前小紅書、微信也接入了AI,以更快地回答大家搜尋的問題,AI似乎已經成為了現代搜尋引擎。
張友發:我覺得AI成為搜尋引擎,現在看來肯定是件好事,但其實背後的商業邏輯並沒有改變。事實上,開放的網際網路只存在於概念之中,最終要落實到公司時就幾乎成了“偽命題”。百度曾經是很好的搜尋引擎,但為什麼後來變成一個很糟糕的搜尋引擎呢,它的商業邏輯就可以說明很多問題。它作為搜尋引擎,嚴格上是要開放的,但它同時也要服務自己的商業利益,所以百度會把廣告排在搜尋順序的前列,用百家號的文章來取代其他來源的文章,說白了就是要推自己的產品。再一個具體的例子,百度擁有愛奇藝的股份,所以早期愛奇藝發展起來的時候離不開百度的助推,當你在百度搜一部劇的時候,它會優先推薦愛奇藝作為觀看入口。
哪怕我們今天將使用轉向ChatGPT或Deepseek,它們也仍然是公司化運營的產品,除非ChatGPT和Deepseek說“不賺錢了,就為公共服務”,但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太存在。
徐魯青:我還發現,在我最開始用Google等搜尋引擎的時候,我是可以自己判斷信源並篩選想要點進去的網頁的,我以前在Chrome上安裝過一個外掛,可以幫助我評判網站的可信度,比如NYT可以打四星,一些野雞網站就只能獲得一星,你可以透過這類輔助選擇自己是否要吸收網頁中的資訊。
有意思的是,AI搜尋已經將這個邏輯鏈條完全取消了,我們失去了挑選信源這個步驟,變成它說什麼就是什麼了。《比ChatGPT厲害100倍!DeepSeek正在中文網際網路建造『幻覺長城』》這篇文章中就點明瞭上述現象,AI會自行編造許多事情和邏輯,在以前這種編造是很容易被發現的,因為你知道每一個步驟,但它取消掉挑選邏輯鏈之後,“幻覺”就容易產生。回到算命那個話題,同樣的問題,AI給的回答可能既然相反,中間的誤差還是很大的。
潘文捷:剛剛聊到AI生成內容,現在也有不少人在用Deepseek看小說。我想起2024年的一則新聞,內容是番茄小說簽約協議裡面增加了一條“AI訓練補充協議”,也就是說,網文作者要簽約入駐網站,就要同意把自己的作品餵給平臺的AI,用於內容的開發。
這就延伸出我們對技術倫理的探討,因為我們剛才說的都是使用AI時的一些便利,但是這背後的問題也同樣重要。就以文字創作為例,如果我們現在寫的每篇稿件都被AI抓去了,用來保證它的內容和輸出,那我的版權到底要找誰來維護呢?或者就像友發剛才說的,以後的人個觀念可能會改變,大家可能會預設自己寫的內容可以無條件投給AI,但是對於我來說,或者說對於現在的文字創作者來說,還是會覺得自己創作的東西包含了自己作為人的心血。

2025年2月22日,山東省濟南市,在人才市場舉辦的“春風行動”專場招聘會上,求職者透過AI直播帶崗裝置瞭解招聘資訊。(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張友發:這一點我還是蠻有共鳴的,AI取消了人腦力勞動的神聖性。AI剛出來的時候,電影圈的人對這個東西尤為牴觸,他們認為自己的作品、編劇工作不可能被AI取代。但我不這麼認為。相反地,我覺得完全可以取代,說實話我看很多好萊塢六、七分的電影,我覺得這完全是AI可以寫出來的劇本。
有時候文藝工作者很把自己“當回事”,包括我自己。我工作六、七年之後,常常感覺自己已經是一個垂直大模型了,比如我剛開始工作寫稿的時候,常常不知道怎麼寫,我就找出一篇經典好文模仿著寫,但這就是機器學習的過程。
人文主義認為,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存在,AI大資料讓每個人都可以被替代,進而人沒有了獨特性。有些學者們認為,過去人類是黑猩猩的升級版,人工智慧出來之後,人類成為了螞蟻的放大版,當人成了螞蟻,人的獨特性就會受到挑戰甚至消失殆盡。
所以,AI完全取消了人的腦力勞動的神聖性,我們現在可以用版權或者隱私去抵抗這種衝擊,但是這種抵抗可能也是很微弱的,就像番茄可以購買你的資料庫,它終究是可以透過交易去解決和消除壁壘的。
徐魯青:友發說我們是數字主義的人而不是人文主義的人,其實並不是AI讓我們變成這樣的。在我們生活的整個社會體系裡,人只有被看作“數字化的人”才能獲得價值和價格,換言之,我們永遠可以被替換,可能是被效率更高的人替代,也可能是被速度更快的人取代。這樣的生產邏輯導致,在AI這個更好用的工具出現之後,人就被替代了。
另外AI也讓我們重新理解什麼是創作,我們對於創作的固有思維是,我們必須要透過實體才能開展創作,例如要描寫耳機,我們得先觸控耳機的實體才能理解耳機的內涵,進而把耳機放到一個創作語境當中。Deepseek它對於一個詞語的理解,是透過其他詞語來達成的,儘管它不知道這個實體物究竟是什麼。所以,AI的創造更像是一種純形式化的排列組合,真的很像最極盡形式主義的一種說法——純粹透過形式排列的遊戲來完成一個創造。當時的實驗小說就是這樣的方式,所以我覺得,我們之前對於創作的理解其實是很人類中心的一種理解。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主持:徐魯青,編輯:黃月,未經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