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人許宏:在思辨和推理中迫近歷史真相

許宏經常站在考古隊樓頂給來賓指點最早的紫禁城那塊地兒
考古人許宏,他是默默探賾索隱二十載的考古隊長,也是在微博有100餘萬粉絲的“學術網紅”。
歷史與新潮,考古報告和非虛構暢銷書,寂寞清冷的田野與眾聲喧譁的網際網路,這些看似矛盾的元素卻在許宏一個人身上和諧地交響著。
如同他所從事的考古工作一樣,既古典又現代,以嚴謹的實證邏輯為原點,同時也需要非凡的耐心、熱情,以及想象力。
60年與不足2%
90年代末,正是“夏商周斷代工程”方興未艾之時,剛剛博士畢業的許宏作為“機動部隊”的一員參與偃師商城宮殿區的發掘工作,從此與夏商考古結下了不解之緣。
1999年,新千禧即將到來之際,許宏被正式任命為二里頭考古工作隊的隊長,在他之前,已經有趙芝荃、鄭光兩位前輩各自在這一職位上獻出了20年青春,許宏是這場漫長接力中的第3人。
考古隊隊長就像一個“工頭”,或者一個計劃經濟時代的生產隊長。許宏與隊員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打成一片。
從土壤的辨識到現場的安全,從與附近的村民聯絡感情、商量水電房租,到和地方政府人員的洽談包地賠產,都要事無鉅細地逐一考量。
二里頭每年的田野發掘分為兩期:從陽春3月開始,至6月底的酷暑時節工作隊轉入室內整理修復;待到9月天氣略微轉涼,田野工作又會重新啟動,一直忙碌到11月深秋的霜露在中原大地上降臨。
許宏就這樣隨著時令往返於北京和二里頭之間,那裡已經成為了他的第二故鄉。
踏查、鑽探、發掘,每年春秋,許宏都帶領著一群“灰頭土臉的地下工作者”,他們有時掛著編織袋在田壟間撿拾陶片,被不知情的鄉親們視作形跡可疑;有時帶著遮陽帽、穿著筒靴在狹小探方里經受風吹日灼,艱苦地破譯來自原史時代的“無字地書”。
不過,二里頭厚重的土地也返還給他們足夠珍貴的回饋。
2002年的晚春,追隨著銅器的線索,一座貴族墓葬在宮殿區浮現出影跡。許宏與隊員們無比興奮,白天清理發掘,寒冷的夜間還要給這位二里頭貴族“守夜”。
在墓葬周圍,他們打著考古隊的吉普車燈輪班值守,鄰村借來的大狼狗陪伴在身側,無垠的月色與田野間的隱約的麥香慰藉著連日工作的疲憊。
但一個長達70釐米、由無數綠松石片構成的巨型器物的出現卻讓他們陷入踟躕,此前的發掘中從未遇到過形制規格如此龐大的綠松石製品。
為了儘可能規避文物因暴露野外而破壞的風險,許宏決定採取整體起取的方式,先大致確定它的走向範圍,套上木箱、灌入石膏漿、再加膜封蓋用鐵絲裝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它搬到了二里頭村,又運送到北京的考古所清理。
當泥土一點點剝離,曾經關於此物何為諸多想象竟全都黯然失色,橫亙在許宏眼前的是一條身姿搖曳的巨龍,它巨頭蜷尾,起伏有致,那雙白玉鑲嵌的眼睛圓潤晶瑩,穿越千秋的斗轉星移與許宏遙遙對望。
這場對望無疑是許宏生命中一個美麗的時刻。那埋藏在大地深處的、未曾與草木同腐的龍不僅是一件冰冷的遺物,它回視許宏的目光深邃、有力而炯炯,似乎催促著他辨認出它的身份,找尋它的故事。
考古工作因識物而見人,遺物是已逝者在歷史長河中留下的生命痕跡,唯有考古,能超越時間的宰制,為沉默之物做注,將那些久遠的生活、情感乃至思想重新握在現代人手裡。   
河南洛陽二里頭遺址的綠松石龍形器與青銅鈴,現藏於中國考古博物館
但“超級國寶”綠松石龍卻並非許宏生命中最激動的一次考古發現,作為專攻城市、建築、宮殿等“不動產”的研究者,他主持發掘了中國最早的城市主幹道網,以及最早的宮城。
這座宮城是被許宏“想出來的”。聽說村民家中田地的長勢欠佳,許宏便揣測地下或許存在著堅硬不易滲水的大型建築。
辨別技工用洛陽鏟鑽探出的土
果然,他們在這裡鑽探發現了一條700餘米之長、堪比現代“四車道”之寬的道路。
它恰好與前輩曾發現的另一條大道相匯合,此後,考古隊又乘勝追擊,在西南兩面發現了第三和第四條大道,縱橫交錯的井字形的網路就這樣在兩代考古人跨世紀的交接中重見天日。
但許宏卻並未滿足於此,而是繼續發揮著“考古學的想象力”:基於自身的知識經驗,他相信作為政治中心的王室重地大機率有防禦性宮城城牆的存在。
於是,2003年初,許宏在向國家文物局遞交年度發掘計劃時立下了“軍令狀”:透過最小限度的發掘確認有無圈圍設施。
他帶著隊員們“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時至夏季,在許宏40歲生日的前夕,那條前輩們曾“上窮碧落下黃泉”,卻“各處茫茫皆不見”的中國最早城牆,最終在3700多年後再度浮出土面。 
二里頭都邑佈局大勢(趙海濤製圖)
考古現場的許宏,總是穿越在體力勞動與腦力工作之間,正如他也穿越於鄉村與城市、古代與現代、文科與理科之間。
他曾在演講時引用同為考古出身的作家張承志之語:
“彷彿這個滿身泥土的學科有一條嚴厲的門規,或者作為特殊技術工人告終,或者攀援為思想家。”
顯然,許宏希冀自己能成為後者,他將一句平和謙遜的自我期許放進自述裡:
“一邊發掘,一邊思考。不甘淪為發掘匠,不敢成為思想家,起碼要是個思考者吧。”
他始終兢兢業業地攀援著思想的枝蔓,向歷史的真相逼近一步,再近一步。
除去許宏所發現的最早的宮城,二里頭還孕育過無數箇中國的“最早”:這片土地上已經發現了最早的雙輪車使用車轍、最早的服務於貴族的器物製造作坊、最早的青銅器禮容器群與禮兵器群……
但相較於佔地面積足足300萬平方米的二里頭遺址,這一切已知的“最早”都誕生於目前發掘的4萬平方米之內。許宏說:“從1959年發現遺址到現在,60多年幾代人過去了,我們只揭開了5萬多平方米,不到總面積的2%。”
就像愚公移山一樣,一代一代就要這麼幹下去。不過,許宏也告誡自己和考古從業者要學會“壓抑”自己的好奇與野心,“後代比我們要聰明。我們要有可持續發展的思想,給後人留下更多的遺產”。
因此,承繼前輩的“20年傳統”,許宏在2019年主動辭去了隊長職務,將二里頭考古隊的接力棒傳遞給更年輕的人。

許宏(左一)與二里頭考古隊第一、第二任隊長趙芝荃(右二)、鄭光(左二)攝於1987年

從純學術研究轉向給大家講考古
以前,考古學者沒有面向公眾進行話語轉換的觀念。許宏說自己是個中規中矩、嚴謹到偏於保守的純考古人。接手二里頭考古後,公眾對考古日漸濃厚的興趣喚起了他的社會責任感。
真正讓許宏決定為公眾寫書的契機發生在2008年。為紀念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建校30週年寫下一篇名為《發掘最早的中國》的短文,發表後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各學科學者的一致好評,這讓他意識到,自己可以面向考古圈以外的公眾來表達自己。
翌年,許宏第一本面向公眾的小書《最早的中國》出版,也獲得了良好的反響,這更增加了他寫下去的動力。後來許宏陸續開通了部落格、微博,又成為B站(bilibili)的UP主。
年輕朋友看到他的文章和觀點,會意識到“這個問題還可以這麼看”,他覺得這就是自己做公眾考古最大的價值和意義。
在考古學的大家時代,前輩們只要拿出相應的方案,全學科就可以循著這個方向去執行。在當前的後大家時代,沒有了領頭羊式的學術權威,但是好處就是學術思維的多元化。
司馬遷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重點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氣魄極大。在許宏看來,司馬遷這句話的啟示在於:一方面要努力建構學科體系,思考中國考古學在理念、理論和方法論方面應該怎麼走;但另一方面說明,每個人的觀點都只是一家之言,每個人的闡釋都具有相對性和不確定性,有待於驗證。所以,要有批判性思維,這是學術發展的動力,這一點他很願意跟青年朋友共勉。

講座現場的許宏

一個新的講臺:《給孩子的考古》
2025年,“最會講故事的考古人”許宏站上了另一方講臺,那就是名為“給孩子系列”叢書的人文通識啟蒙讀本。
面對青少年讀者,許宏的科普新作《給孩子的考古》以深入淺出的方式,用孩子們聽得懂的語言,帶他們走進考古世界:考古究竟是什麼,考古人如何破解歷史真相,考古學能夠解釋什麼以及不能解釋什麼。
此前,成年讀者們讀完許宏的大眾考古作品,總會有這樣一個感受:他並不給出明確的標準答案。
這種謹慎正如許宏不肯輕易給自己主持發掘的二里頭遺址定性為夏都斟鄩。400多萬字的考古報告《二里頭(1999-2006)》中只有結尾處提及了“夏”,他也反對地方政府草率採取“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的命名,因此時常被視作考古學界的“少數派”、“攪局者”。
許宏始終對一切定論保持警覺,因為他明白早期歷史研究越是清晰、單一、純粹,就愈發危險。
保持開放審慎的態度,也意味著不侵犯史實的尊嚴,保留對歷史多元可能性的想象力。
在《給孩子的考古》中,許宏依舊保持著這種開放性,他將不同的學派理論呈現在孩子們面前,百家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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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究竟如何定義文明與文化?東亞人是從非洲走出,或是本土獨立連續進化而來?早期中國的紀年為什麼並不確切?
對於校園內習慣“標準答案”式教育的孩子們,許宏新作《給孩子的考古》無疑是一種關於思辨與質詢的全新思維訓練。
就像許宏在《給孩子的考古》尾聲《關於當下與未來的想象》中講的那樣,或許可以將考古視作一種高階的智力遊戲,一種無用之用:滿足我們的好奇心,安頓我們的身心,使我們成為有教養的人。而恰恰是這些無用之用,才是人類的心靈智識與人工智慧間的本質區別。
考古學也是一門殘酷的學問,新的考古發現會時時地完善、訂正甚至顛覆我們既有的認知。而考古人既像是偵探,又像是翻譯家,他們總是一邊發現,一邊思辨和推理,“儘管我們永遠也無法獲知當時的真相,但仍然懷著最大限度迫近真相的執著”。
許宏希望透過《給孩子的考古》,帶領孩子們走向課外、牆外、野外,告訴他們“疑則疑之”才是科學研究的態度,而正確、錯誤、定論,等等,絕對性的詞彙並不適用於原史時代的考古學。
但21世紀的孩子為什麼要經由考古走進遙遠的原始時代?
一切有希望的東西似乎都指向未來而非過去。當世界正歡欣於人工智慧日新月異的突破,孩子為何還要回望那些泛黃的故紙堆與沉眠在泥土裡的文物?
許宏在二里頭遺址博物館
2020年,湖南女孩鍾芳蓉以省文科第四名的高分報考北大“冷門專業”考古學曾在網上引起熱議,許多人對她的選擇表示困惑不解,考古在他們看來已然成為一種清冷且過時的“無用之學”。但當許宏見到鍾芳蓉時,卻勸慰她“跟著心靈走自己的路”。
當今日的孩子們長大,他們或許將無數次面對著自然之變、人生際遇之變、社會歷史之變思索那些“終極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將往何處去。
那時,少時讀過的《給孩子的考古》或許會成為一面鏡子,指引他們從千萬個質樸而好奇的前人的面孔中、從這門沉默而冷寂的學問中映照出自己的身影。
畢竟,考古人許宏早在《給孩子的考古》中教孩子這樣一種人生哲學:摒除浮躁喧囂的雜音,去尋找和注視那些更為珍貴的、亙古恆久的人事。
本文整理自“中信出版”、《考古學家帶你看中國·二里頭》
以考古為舟,載少年駛向人類文明的源頭
考古學家許宏全新著作
滿足孩子與生俱來的好奇心
《給孩子的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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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宏/著
活字文化 策劃
中信出版社 出版
2025年3月
《給孩子的考古》是考古學家許宏專為孩子創作的一本考古學通識讀物。不少人提起考古,浮現在腦海的是與考古風馬牛不相及的《盜墓筆記》《鬼吹燈》等懸疑探險類小說。網路上對重要考古遺址的解讀五花八門,更使讀者摸不清門道。
許宏從以下問題切入考古這門古老而神秘的學科,包括:考古這門學科究竟是幹什麼的?它又是怎麼來的?考古有什麼用,能解決什麼問題?作為人類,作為中國人,我們是誰?“中國”又是怎麼來的?……
《給孩子的考古》用幽默詼諧的筆調敘述考古學的知識,和讀者一同走進考古的世界,與讀者分享發現之美和思辨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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