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崩潰做準備

引言:脆弱的全球體系

我們正處於一個日益難以駕馭的時代。當前的體系正接近崩潰的臨界點,不是因為某單一事件,而是因為數十年來不可持續選擇的累積。歷史告訴我們,當一個體系的基本機制與現實脫節時,崩潰不是“是否會發生”,而是“何時發生”。我們正處於長期債務週期的晚期階段。利率被一再壓低,直到觸及零點。中央銀行別無選擇,只能透過大規模印鈔來支撐經濟。這在短期內奏效,但也埋下了更大不穩定的種子。
貨幣不再與生產力掛鉤,而是被製造出來,而非透過實際價值創造獲得。當貨幣與真實價值創造脫離時,就會產生虛假的繁榮假象。歷史上,經濟總是以週期形式執行:短期週期由信貸擴張與收縮驅動,長期週期則跨越數十年。現在我們正處於長期債務週期的危險末期,中央銀行和政策制定者用來刺激增長的工具變得無效,甚至適得其反。這就是我們當前所處的境地,也是為什麼現行體系不可持續的原因。

不可持續的債務螺旋

長期債務週期始於透過借貸為生產性投資提供資金。這些債務促進經濟增長,因為它們與收入增長一致,可以健康地償還。但隨著週期推進,債務逐漸不再用於生產性目的,而是用於維持生活方式、填補赤字和推高資產價格。最終,債務負擔增長速度超過收入和生產力,債務不再自我維持,反而成為體系的拖累。
當債務負擔過高時,中央銀行會降低利率以減輕還債成本。這在利率降至零之前有效。一旦觸及零利率,貨幣政策效果減弱,中央銀行便轉向印鈔,即所謂的量化寬鬆,透過購買政府債券和其他資產向體系注入流動性,希望刺激貸款、消費和投資。起初這似乎有效:市場上漲,資產價值上升,人們感覺更富有。但基本面並未改變,債務繼續增長,創造的貨幣不再與真實生產力掛鉤,扭曲開始顯現。
中央銀行,特別是美聯儲,為應對危機(如2008年金融危機、疫情及後續經濟失衡)印製了數萬億美元。這導致流動性氾濫、利率長期處於低位、公共和私人債務達到歷史高位。人們沒有意識到,印鈔購買資產推高了資產價格,但並未增加經濟的實際價值,只是創造了財富幻覺。股市、房地產等資產名義價值上升,但底層現金流未變。因此,富人因持有受益於流動性的資產而更富,而工薪階層、儲蓄者和退休人員因收入跟不上通脹、儲蓄購買力下降而受損。
這種金融工程短期掩蓋問題,但長期加劇問題。當下一次經濟下行來臨——它總是會來,利率已無法再降低,印更多鈔票可能引發通脹甚至惡性通脹,特別是當公眾對貨幣失去信心時。這就是我們現在的困境:債務水平過高,減少債務會導致通縮蕭條,繼續透過貨幣政策刺激則會放大問題。政策制定者面臨兩難選擇:允許痛苦的去槓桿自然發生,還是繼續“踢皮球”,注入更多貨幣,擴大最終的後果。
資料清晰可見:債務與GDP比率激增,政府赤字達到戰時水平,企業槓桿率創歷史新高,家庭債務、學生貸款和信用卡餘額不斷上升。同時,實際生產力增長疲軟,人口結構惡化,地緣政治緊張加劇脆弱性。長期債務週期的晚期特徵包括:鉅額債務負擔、低利率、印鈔、刺激邊際回報下降、財富差距擴大和民粹主義抬頭。這些問題相互關聯,一旦週期走到盡頭,只能透過通脹、違約、重組或重大政策變革來重置。

利率支付超過增長

理解我們處於週期的哪個階段至關重要,因為這能幫助我們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那些在結構上做好準備的人,將遠比被“突然”崩潰措手不及的人更具優勢,儘管這場崩潰已醞釀多年。長期週期末期最危險的問題之一是財富差距擴大,這不僅是經濟問題,還會演變為政治和社會問題。經濟成果分化導致怨恨、不信任,最終引發衝突。當經濟蛋糕分配不公時,社會凝聚力開始瓦解,制度穩定性、法治和治理功能隨之崩潰。
歷史上,這種模式反覆出現。體系崛起初期,社會通常有強烈的團結感和共同目標,制度因服務廣泛人群而被信任,經濟流動性強,努力得到回報。但隨著成功積累,創新和生產力成果集中在少數人手中,貧富差距擴大。週期中期,社會可以透過再分配機制、累進稅制、教育和基礎設施投資來管理不平等。但當這些機制跟不上不平等步伐,或精英階層透過政治操控保護自身優勢時,體系開始傾斜,規則向領先者傾斜。當多數人感覺遊戲被操縱時,他們對體系完全失去信心。

生產力和創新的衰退

過去幾十年,貨幣和財政政策過度惠及資產所有者。中央銀行降低利率、印鈔支撐市場,導致金融資產(股票、債券、房地產)價格飆升。但這些資產大多由少數人持有,頂級富人財富呈指數增長,而底層人群工資停滯、生活成本上升、機會減少。這造成“兩個經濟”:一個是資本市場的受益者,另一個是依賴工資生存的人群。前者因資產價格上漲獲益,後者因購買力侵蝕受損。
這種分化並非偶然,而是政策選擇的結果。當人們感到被拋棄,他們會尋求替代方案,投票支援左右兩翼的民粹主義者,承諾打破體系。當傳統政黨和機構無法提供解決方案時,民眾憤怒加劇,政治兩極分化加深,不再是政策差異,而是世界觀、真相和敵人的對抗。社會越兩極化,治理效率越低,決策陷入僵局,妥協消失,每場選舉變成生存之戰。這種環境持續下去,社會從功能失調走向混亂。
我們看到暴力抗議、媒體信任下降、選舉信心減弱、對威權解決方案的支援上升。這些不是孤立事件,而是因不平等導致的深層裂痕的症狀。當體系過於失衡,鐘擺會反向擺動,可能透過和平的重大改革或重組實現,但更常見的是透過經濟、政治甚至暴力革命。被幻滅和憤怒的群眾能量若未被建設性引導,將變得破壞性。我們正接近這一拐點。如果體系繼續以多數人為代價惠及少數人,反彈將加劇,可能表現為財富稅、資本管制、價格管制或透過通脹資助的大規模財政再分配,甚至更深層次的系統崩潰。

社會分裂與財富差距

財富差距不僅是數字問題,還關乎社會穩定。當穩定喪失,市場、貨幣和政府都變得脆弱。當多數人不再相信體系為他們服務時,他們終將採取行動。這是推翻帝國、終結長期秩序的驅動力。關鍵不是對抗現實,而是深入理解、儘早適應、明智應對。因為等到崩潰顯而易見時,已經太晚。

貨幣信任的侵蝕

經濟衰退中最關鍵但最少被理解的因素是貨幣信任的侵蝕。貨幣本質上是一種信任體系,僅因人們同意將其作為交換媒介、記賬單位和財富儲存而有價值。當信任逐漸或突然消失,經濟體系根基開始破裂。在帝國崛起初期,貨幣通常穩健,背靠實際生產力、財政紀律和強大制度框架,人們信任它代表真實價值。但隨著債務和義務累積,領導人面臨艱難選擇:提高稅收、削減開支(政治上不可行)或透過印鈔貶值貨幣。印鈔的誘惑總是勝出,因為這是阻力最小的路徑。
起初,印鈔看似無害,經濟短暫提振,資產價格上漲,增長幻覺得以維持。但後果很快顯現:貨幣供應增長快於商品和服務,導致通脹,價格上漲,貨幣購買力下降。過去二十年,中央銀行在2008年危機後注入數萬億美元,最初影響被侷限在銀行體系內,推高金融資產。但隨著更多刺激措施(尤其疫情期間)直接流入實體經濟,通脹以更明顯、痛苦的方式重現。
當通脹持續上升,貨幣信任開始減弱。人們質疑持有現金的意義,轉向硬資產(黃金、房地產、商品),極端情況下轉向外幣或加密貨幣。行為從儲蓄和投資轉向保護和逃避,這是貨幣的“無聲擠兌”,逐漸然後突然發生。這種行為轉變極其危險,因為它動搖了金融體系的信心支柱。沒有貨幣信心,合同失去意義,長期規劃消失,經濟協調崩潰,導致的不僅是價格上漲,而是系統性失調。
更令人擔憂的是,我們依賴的解決問題機制——貨幣刺激和債務貨幣化——正在加速信任喪失。印鈔越多,貨幣價值越低。當人們看到工資跟不上生活成本、儲蓄被通脹稀釋,他們不僅對貨幣失去信心,還對整個體系失去信任。歷史表明,一旦民眾對貨幣失去信任,社會凝聚力迅速惡化,人們認為規則被操控以惠及內部人,導致猜疑、分裂和動盪。黑市興起,物物交換出現,人們不再信任銀行、政府甚至彼此。這是崩潰的漸進過程。

中央銀行在失衡中的角色

我們的問題不僅是技術性的,更是結構性的。貨幣不再與生產力或財政紀律掛鉤,而是為短期政治需求隨意創造。雖然短期有效,但貨幣創造規模最終會壓倒經濟吸收能力,導致扭曲。我們正接近這一臨界點。如果貨幣購買力繼續加速下降,人們將越來越拒絕它,最初可能是被動地投資於有形資產或外幣持有,但最終會變成主動拒絕,導致貨幣體系崩潰、新交換形式出現和貨幣體制重生。
理解這一動態至關重要。大多數人假設貨幣穩定,但歷史告訴我們,當領導人濫用發行貨幣的特權時,貨幣會崩潰。信任消失時,貨幣崩潰。因此,我們必須停止將印鈔視為解決方案,而應視為體系衰退的最終症狀。要保留價值、穩定和自由,必須重建貨幣與生產力的聯絡,獎勵真實工作而非金融操縱,迴歸經受時間考驗的原則。因為一旦貨幣信任喪失,崩潰不可避免,且為時已晚。

地緣政治緊張與軍費開支

從歷史視角看,國家的興衰遵循一致的模式,非隨機,驅動因素包括人性、激勵、債務積累和權力動態。偉大國家通常因強有力的領導、紀律嚴明的治理、教育和基礎設施投資、創新和競爭力而崛起。它們的貨幣被信任,制度受尊重,全球影響力擴大。但成功帶來過度擴張,債務積累,從生產轉向消費,借貸不再用於生產性投資,而是維持無法負擔的生活方式和福利。
內部社會變得不團結,財富差距擴大,凝聚社會的價值觀開始破裂,政治碎片化加劇,決策變得困難、緩慢且充滿爭議。外部,新興國家(通常有更強基本面和更大雄心)開始挑戰現狀,投資於技術、教育和硬實力。當領先國家內向、財政受限,其投射力量的能力下降,挑戰隨之而來。
我們現在處於這一階段。二戰後以美國為中心的世界秩序正受到考驗。內部有分裂、不可持續的債務和制度衰退;外部,東方國家崛起,構建平行體系、新金融基礎設施、貿易路線和聯盟。美元主導地位被質疑,美國影響力被抵消。當領先國家因通脹、軍事挫折或政治功能失調失去信譽時,衰退加速。這是週期的臨界點,表現為全球不穩定加劇、經濟衝擊更頻繁、領導信任喪失和系統變革討論增加。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為崩潰做準備

理解這些動態不是悲觀,而是清晰。一旦明白模式,就能為未來做準備。歷史表明,崩潰不是終點,而是轉型。不可持續體系的衰退常為新事物鋪路。關鍵問題不是崩潰是否到來——它已在發生,而是我們如何應對、如何導航、如何為下一階段定位。
當體系崩潰,虛假信心消散,現實暴露。這是痛苦但清晰的時刻,破除舊有結構的虛假假設,為更持久的解決方案創造空間。歷史上,每一次重大崩潰(經濟、政治或社會)後,總有重組:債務被減記或透過通脹化解,貨幣被替換或改革,政治制度被重建。生存下來的是經驗教訓,而理解深層機制、超越表面混亂的人,往往在塑造未來中扮演關鍵角色。
現在蘊含巨大機會,重新設計更可持續、公平和韌性的體系。但這需要接受舊體系失效,放棄失敗政策、扭曲激勵和過時假設,需要痛苦調整和深刻反思。大多數人避免這些,直到被現實逼迫行動。因此,崩潰看似突然,但實為長期逃避的結果。
對個人而言,最重要的是智慧定位,理解哪些資產有真實價值、哪些機構仍可信、哪些風險是系統性的。這不僅是保護財富,而是保留適應能力。對社會而言,這是重塑價值觀、獎勵生產而非投機、重建貨幣與價值的聯絡、從頭重建信任的機會。一個秩序的衰落總伴隨著另一個的誕生。

最終思考:生存原則

痛苦是真實的,但潛力也是如此。我們正進入鉅變時代。固守過去的人將被席捲,研究模式、理解原則、立足真相的人將更強大。崩潰後的未來不取決於崩潰本身,而在於我們如何應對。我們正經歷一個在金融、社會和地緣政治上被拉伸到極限的體系的解體。警告訊號不再隱晦,而是四處閃爍。
但崩潰不是終點,而是不可持續動態的重置。關鍵是看清現實,而非一廂情願。理解債務週期、財富差距、貨幣侵蝕和帝國衰落的人,不僅能在這轉型期生存,還將塑造未來。未來屬於那些做好準備、在變革中保持清醒、以歷史智慧行動的人。
作者:周子衡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