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時代,人類面臨最大的威脅是什麼?

寫在前面:本文寫於2022年,此篇為補檔。本文共18734字,可免費閱讀前25%。
AI技術在去年一年中蓬勃發展,也引發了廣泛的爭議:比如AI繪畫各種抓取個人畫師的風格,再批發生產海量的模仿作品,算不算對智慧財產權的侵害?比如AI會代替大量基本腦力勞動,造成普遍性的失業潮,是不是新時代的羊吃人運動?
這些問題都是值得深入分析、研究、辯論才能達成一定共識的,甚至有些細節永遠不可能達成共識。但不管爭議有多大,喜歡或不喜歡,有一點是毫無爭議的:AI時代一定會來臨。所以現在的討論重點已經不是“AI好不好、該不該來”的問題了,而是如何應對AI時代的種種新問題。
這一點肯定是大家公認的:要讓AI成為為最廣大人類服務的工具,而不是成為少數壟斷資本牟取超額利益的手段;要避免新時代“羊吃人”運動的發生,還要讓技術的發展作為全人類進入另一個階梯的墊腳石。那麼普通人應該為之付出什麼努力呢?我簡要總結了一下四點,本文將分別詳細闡述:
第一,從哲學層面看AI的顛覆。
第二,用美學規範AI的使用框架。
第三,用倫理學規範AI的使用框架。
第四,改變生產關係,避免“羊吃人”運動的再一次發生,彰顯人主體性的迴歸。
第五,無產階級如何使用AI去佔領技術高地?
(一)AI的顛覆
哲學自古以探討“真善美”為主題,而AI的崛起,至少已經深深撼動了“真”與“善”這兩個方向。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它對人類構成的挑戰,並非技術性的,而是根本性的。
所謂“真”,指的並不只是資訊的準確性,而是人類試圖理解世界、還原現實本貌的努力。可在AI時代,真理正被等價於“看起來像真的東西”。深度偽造的影像、自動生成的新聞、像人一樣對答如流的對話模型,讓我們越來越習慣“相信能模模擬實的”,而非“真正來自現實的”。我們過去還會問:“這是真的嗎?”但現在更多人只問:“這火不火?”真理變成了演算法推薦中的一種熱度,而不再是一種需要耐心追尋的事物。
更深層次的,我們正站在一個“可驗證性危機”的門檻上。AI尤其是大模型的決策過程是黑箱式的,人類無法解釋其中的邏輯推理,只能憑藉“它過去預測得很準”來繼續相信它。這種“看結果不問過程”的邏輯,與科學賴以立足的可證偽性原則南轅北轍。當“它就是這樣說的”成為最終解釋,我們所信仰的理性,也就在沉默中敗退了。
比如你用AI寫作助手生成一篇論文。它語法通順、邏輯嚴密,甚至引經據典看起來很權威,但你完全不知道它引的“那句話”到底有沒有出現在那本書裡,它引用的那篇論文有沒有真的存在。你要驗證怎麼辦?得去翻書、查資料庫、核對原文——這比自己寫還麻煩。於是你乾脆選擇相信:“反正寫得挺像真的。”但這一刻你已經不再追求“它是不是真的”,而只是“它看起來像不像真的”了。
再比如,有人用AI畫了一張“火星上拍到的地外文明遺蹟”的照片。這張圖畫面精緻、構圖合理,還配上一段“NASA 內部洩露檔案”。你點進去一看,好傢伙,連配樂都有,太像真的了。但你想要驗證這個新聞的真偽,要從哪查起?NASA 官網?專業天文論文?沒人會花那時間去查,大家在社交平臺一看、一轉發、一評論,就當真了。久而久之,“真”不再是經過驗證的現實,而變成了“傳播力強的幻覺”。
還有更深層的問題,比如AI模型作出一個醫療判斷:“你可能有患病風險,請立即就醫。”這個判斷來自龐大資料集的分析,但醫生和你都不知道它是怎麼推理出來的。你想問一句“它是根據什麼得出這個結論的?”系統沉默。你只看到一個結論,沒有過程,沒有邏輯,甚至沒有人能告訴你哪裡對、哪裡錯。它像神諭一樣出現在你面前,讓你不得不信,因為“它是AI說的”。
這就像一個古代人問祭司:“天要下雨,是不是因為神發怒了?”祭司說:“是。”但不告訴你為什麼,也不給你驗證方法。今天我們用AI預測經濟、評估員工、篩選履歷、判斷嫌疑人風險,甚至判案量刑時,越來越多的判斷就是“它說是就是”,而我們不再擁有理解它的工具。這正是“可驗證性危機”的本質:人類逐漸放棄了“理解過程”,只接受“相信結果”
這其實是非常危險的。過去我們相信醫生、老師、法官,是因為他們可以解釋,他們要對自己的判斷負責任。而現在,我們把這些判斷交給一個不會解釋、也不負責任的“黑箱”,這無疑是在放棄人類引以為傲的理性傳統。
所以,這就引入了一個價值判斷——即“善”的層面的問題。
技術理性在現代社會早已取得上風,而AI則是將這種工具化思維推向極致的代表。它不問該不該做,只問能不能做;不追問目的,只最佳化路徑。一切問題都變成了計算題,而不是道德題。它的判斷不帶情感、不知憐憫,卻被賦予了關乎人生大事的權力:裁員、信貸、醫療、司法、教育……一個連“良知”這個詞都不理解的系統,開始在關乎人類幸福的關鍵處替人決策。
更棘手的是,AI模糊了責任的邊界。在傳統倫理觀中,一個行為的善惡需要由行為人承擔。但AI決策往往是成百上千人共同訓練、部署、維護的結果,出了問題卻無人擔責。是開發者的錯,還是使用者的錯?或是演算法本身的“偏差”?AI為我們製造了一種道德責任的“灰區”,人類不再需要對自己說出的每句話、做出的每個判斷承擔後果,這種“卸責的便利”無聲地腐蝕了我們的道德能力。
更諷刺的是,那些打著“道德AI”“倫理模型”的技術包裝,很多時候只是資本對公眾的不安情緒做出的安撫策略。在這些包裝之下,我們其實從未認真問過:為什麼我們要讓AI來替我們做倫理判斷?哪怕它再精準、再“理性”,它終究不曾體驗過痛苦,不曾為他人落淚,不會為了一件事在深夜裡輾轉反側。
“真”不再可靠,“善”不再篤信,人的主體性便悄然崩塌。或許未來的世界看起來依舊繁華,資訊極度充沛,效率高到令人窒息,但如果其中的人不再堅持去分辨真假、不再願意承受選擇的責任,那麼這個文明所剩下的,也許只是一種演算法驅動下的幻象。那時的我們,也許活得比今天更長,卻未必活得比過去更真實。
但是似乎還不必那麼絕望,我們還有“美”這個概念。
(二)美的規範
AI永遠不能侵佔“美”的領域,因為美不是資料,而是感受。
AI可以偽造“真”,可以模擬“善”,但它對“美”的理解,永遠是從資料出發、從他人偏好出發,而不是從心靈出發。它不會在看到一幅畫時心跳加速,不會因一句詩而落淚,不會在黃昏時分靜靜凝視天邊的霞光,忽然生出“存在的讚歎”。AI可以生成影像,卻無法產生感動;可以複製風格,卻無法創造魂魄。
它不像真理那樣需要邏輯證明,也不像倫理那樣需要規範約束。美是深埋於人類經驗之中的直覺,是疼痛中的溫柔,是混亂中的秩序,是有限生命中綻放出的那一點光輝。哪怕AI能臨摹所有大師的畫風,生成無數驚豔的圖案,它依然只是“接近美”,而不是真正“創造美”。
簡而言之:美,是無法完全外包的體驗。
人工智慧時代並不是人類喪失了“意義”,我甚至認為AI時代更夠更加彰顯人類的“意義”,AI歸根結底是要為人類服務的,要被人類的認知、經驗、審美、倫理所規範。所以在某些領域而言,曾經只有專業的“人”才有意義,而現在普遍性的“人”的作用更大了。
早在AI繪畫、AI聊天普及之前,在我還上大學的時候,就已經有了AI寫詩寫詞做對聯的網站,而寫出來還特別像那麼回事。因為詩詞和對聯元素比較簡單,我們以婉約詞為例,有一些頻繁出現的元素比如桃李、東風、樽前、黃昏、天涯、斷腸、楊柳、悠悠、無人、斜陽、清寒、幾度、遠山、明月……非常好進行排列組合。
當然,現在AI技術日新月異,早早就不是多年前的元素組合生成詩詞了,而且詩詞具有很大的模糊性,非常好做到“看起來像那麼回事”。當然舉這個例子不是為了探討技術高低,而是當年AI詩詞興起的時候,就引發了一波討論:認為古人的詩詞沒有什麼,無非就是那個元素排列組合,現在人用機器不也隨隨便便做出來了嗎?
這種討論看似有道理,但其實是缺乏了基本美學素養。我來舉一個例子,大家來看下面這首詞:
長川波瀲灩。楚鄉淮岸迢遞,一霎煙汀雨過,芳草青如染。驅驅攜書劍。當此好天好景,自覺多愁多病,行役心情厭。
望處曠野沈沈,暮雲黯黯。行侵夜色,又是急槳投村店。認去程將近,舟子相呼,遙指漁燈一點。
這是大詞人柳永的一首詞作,講的是非常傳統的“離別”主題,那麼請問這其中哪一句寫得最好呢?熟悉詩詞的朋友可能一眼就看出來這一句:“行侵夜色,又是急槳投村店”。為啥這一句好呢?因為這一句情感充沛,景中有情,能夠引發人們的共鳴。把作者遠離家鄉、匆匆趕路、在陌生的他鄉留宿的情感都寫出來了。
相信大家都有出差趕路程的經歷吧?都擠過火車、飛機排隊過安檢吧?都經歷過去他鄉求學,春節後趕著春運的尾巴離開家吧?這種情感“又是急槳投村店”表達的是同一種。這也是文學作品的魅力,也是名家們的偉大之處——寥寥幾筆就能寫出穿越千年的共情。
我為什麼選這首呢,因為這是在柳永眾多詞作中並不突出的一首,知名度也不高,同時有很多類似“長川、煙雨、芳草、書劍、暮雲、魚燈”這些詩詞中的“經典元素”,並沒有對古人不敬的意思,這些AI作詞已經能非常輕鬆地寫出來了,而且是十年前的那個版本就可以。但是“又是急槳投村店”是不可多得的佳句,很難透過元素的堆砌來得出。
很難得出,並不代表無法得出。AI最強大的地方就在於其算力,可以進行海量的排列組合。不知道大家聽沒聽說過“猴子打出莎士比亞全集”這個思想實驗:在宇宙的虛空中,有一隻壽命無限長的猴子在打字機上胡亂打字,猴子打出來的內容是隨機的;然而如果猴子打字的時間是無限長的話,那麼一定會有某個特定的時刻,猴子打出來了整整一部《莎士比亞全集》。
雖然文字上有些“驚悚”,但其實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是虛空中無限長的時間,既然猴子打出來的是純隨機的,那麼整整一部《莎士比亞全集》也是隨機性的一種,所以需要無限長的時間。現在AI算力的情況是,把無限長的時間變成了(幾近於)無限多的猴子。那麼AI產生一次佳句“又是急槳投村店”,甚至於傳世名句“楊柳岸、曉風殘月”,也絕對都是可能的,只不過機率很小。
雖然但是,現在的AI能寫出這樣的句子,它們卻是沒有審美的——大家要理解AI現在的機制,是透過超級算力幾近於模仿人類所有行為,但是他們終究不是人類。也就是說有千千萬萬個猴子在打字,總得有識貨的人從一堆“流水線資訊”中找到最有價值的那一句“又是急槳投村店”。如果有千千萬萬個人盯著千千萬萬只猴子,猴子能瘋狂打字、人有基本的美學素養和鑑賞能力,那麼就會帶來完美的化學反應——生產力會產生大爆炸式的提升。

美學,是人類賦予文字、繪畫、音樂、藝術品的獨特價值,美學是作用於人產生意義的。換句話說,就是AI能夠寫出如李白蘇軾的千古名句,畫出如達芬奇畢加索的傳世名畫,也必須要人類的審美來肯定——“沒有人的文明毫無意義”。所以審美體驗、美學意義,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因素,是人主體性的一部分,AI就算能透過超強算力替代人們的勞動產出,但是他無法賦予產出品以美學意義。
所以大家知道我為什麼把美學價值放在第一個大問題來分析了吧,這其實是AI時代人類價值的首要體現:要賦予AI產出以美學價值和審美意義。就比如說,AI繪圖會產生大量的符合你關鍵詞提示的圖片,這時候不需要學會畫畫了,只需要你有審美,選出藝術性最高的圖畫就可以了。畫畫這項勞動可以由機器代勞,但是哪幅畫好看、哪幅畫可以為我所用、我能從AI的畫作中獲取什麼“意義”,等等這些必須讓我人類說了算。
沒有人的價值賦予,虛空中猴子敲出的《莎士比亞全集》毫無意義。
當全民可以透過AI掌握畫畫或寫作這項技能時,提升全民的審美水平就是首要任務。不得不說,我們從小到大的美學教育是缺失的。上學時候僅有的美學教育——音樂、美術課,是被各種“主科”侵佔的重災區,甚至比體育課還慘。德、智、體、美、勞,我們的應試教育就重視一個“智”。
我在《做題家的悲歌(合訂版)》這篇文章裡分析過:應試教育早該改了,“唯分數論”是以犧牲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身體健康為代價的,但是社會制度建設還沒進不到那個時候,每次一提“素質教育”,總會被一群王八蛋們塞進馬術、高爾夫、航模加分的政策,搞得老百姓們對“素質教育”PTSD了,因此對應試教育只能“湊合過吧,還能離咋滴?”所以沒有辦法,現階段我們這些小鎮做題家們必須犧牲“體”和“美”,來換取透過“智”這條道路改變命運的機會。
但是學習是終身的,我強烈建議大家補一補美學基礎,培養一下基本審美能力,往小了說不用被資本主義流水線製造的文化垃圾割韭菜,往大了說這是開啟AI時代個人定位的一把鑰匙,往超級巨大了說這是彰顯人主體性的重要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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