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用一種AI，向另一種AI證明，自己不是AI？這個畢業季，許多大學生苦於AIGC（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檢測。今年3月起，全國多所高校給畢業論文增設了這項考核，也就是分辨原創內容中的AI率。
令學生困惑的是，有時做了兩次檢測，同一篇論文，前後只隔了五天，AI率卻增長了一倍。其中一些自己寫的文字，或者引用的學者觀點，也會被標為AI生成。他們乾脆嘗試用AI來降AI，自己摸索出大法，從中發現商機，發帖接單。
在這些應時而生的操作中，一名英語專業學生看見，有次AI把“首先”二字擴充為“想把這事整明白點兒？咱得支稜起來！”還解釋了一系列修改理由：“焊死在C位”“支稜起來”等網路流行語，增添輕鬆感，拉近距離……有學生感嘆，讀書時接受過的寫作訓練，在降AI面前全都失效了，似乎在順應檢測的大模型中，形塑了一種新的規則。
文丨解亦鴻
編輯丨毛翊君
這個夏天，22歲的昆明女孩餘晴接了300單降AI的委託。她在昆明一所高校學財會專業，用AI寫完畢業論文後，檢測顯示AI率69%。用了三天時間，手動降到9%，她感覺自己找到了降AI的訣竅——
AI很多時候都是八字成句，把它們再用人的話說一遍，修改一下標點符號，就能降下來。或者改一下AI慣用“定義、原理、應用”的架構，比如在定義中混合應用，再寫原理，也可以定義置於最後作為歸納，將另外兩部分前置整合。
透過反覆檢測論文的AI率，花了上百塊錢，才找到規律，餘晴想把這筆錢賺回來。4月10號，她把第一條接單降AI的廣告發在學校一個外賣紅包大群裡，當天就接到一單。每接一單，只要客戶滿意，就會在熟人之間推薦，客戶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多。兩個月下來，餘晴賺了一萬多塊錢。
為了降AI率，成都一所高校數學專業的熊帆推遲了畢業計劃。她原本打算寫完論文到答辯前的時間去旅行，或者找到合適的出租屋，現在都被擱置了。
她起初不知道該怎麼降，在社交媒體裡搜了不少前人攻略，被提及最多的一招是“替換連線詞”。這是許多畢業生反覆修改試驗，倒推出的結果——論文表達因果關係時，不能說“因此”，要說“由此可見”或“這樣一來”，表達轉折時，不能用“但是”，要用“然而”“反之”和“儘管如此”。有人解釋，這樣做的原理在於把AI常用的連線詞，替換成AI不常用的連線詞。
熊帆用這個方法試著改了幾處，AI率卻再次升高了5%。她不信邪，認為反常結果的出現，恰恰說明檢測AI率的AI有問題，而不是人的方法。“說明系統不準，或是故意誘導我花錢買它的付費檢測。”她換一個系統後，網傳的方法立刻奏效了。
在這個過程中，她也整理出4條自己驗證過的降AI大法，分享到社交媒體。比如少用頓號，多用逗號；同一句話，主語前後要保持一致，像研究者們、學者們，這兩個在同一句話裡只用一個，不要混用；連詞和長句之間不要用逗號斷開……
熊帆最後發現，大部分降低AI率的寫作方法，並不能代表人或AI的表達差異，“大家只是在順應AIGC檢測這一AI大模型的過程中，形塑了一種新的寫作規則。”
她不敢用AI降AI，因為在社交媒體裡看到有學生抱怨，這麼操作後AI率不降反增，或是論文被AI改成“口水文”，AI率低了，但言辭表達變得“像在說相聲”，“學術論文被改成兒童文學”。
一篇分析“性別差異對中學生心理彈性影響”的論文降AI後，總結資料結果的表達變成——“檢驗結果一擺……這事兒就明明白白了”。還有AI給出的論文同義詞替換法，建議人把“隨著經濟發展”改為“現在錢袋子鼓起來了”，“綜上所述”改為“說白了”，“研究發現”改成“我蹲在實驗室折騰了倆月，發現個有意思的事兒”，“實驗結果表明”改成“您猜怎麼著？最後得出來的資料挺有意思”。
不同網站測出的AI率結果不同，又讓熊帆不敢相信那些免費降AI網站。
這個差異也是職業論文“降手”曹軒最想搞清楚的問題。今年4月開始，他的團隊陸續接到900多單降AI的委託。在此之前，他的團隊主要做其他業務，降AI成為新的市場需求，曹軒看中了它的售後簡單，“AI率是可以量化的，減少了交易結束後的扯皮。”
今年，他立刻縮減團隊，把20名兼職變為5名降手。以前是用AI寫論文，現在是用AI降低論文的AI率，曹軒也想不明白，“世界怎麼變成這樣了？”
AI檢測考核背後，是大學生在寫論文過程中，越來越多使用AI輔助。
2023年，23歲的曹軒即將大專畢業，趕上ChatGPT問世。他先是用GPT給自己寫完了畢業論文，又用GPT替學校裡的同學寫畢業論文，一篇收費700塊錢。
畢業後，他加了一個創業群，“群裡有大佬說，AI變現將成為未來的風口。”第二年，他成為“職業寫手”，利用AI領域的資訊差，提供代加工服務，吸引有需要的大學生購買。
2024年底，麥可思發起中國高校師生生成式AI應用情況研究，資料結果顯示，從未使用過生成式AI的被訪者比例僅為1%。其中54%用AI查詢整理資料、完成資料分析和視覺化，34%用AI進行文字翻譯。此外，近三成大學生表示自己會用生成式AI寫論文或作業。
針對論文的AI率檢查，大多數畢業生卻是頭一回經歷。今年，多所高校釋出對畢業論文進行AI率檢測的通知，通常要求人文社科類的論文AI生成內容佔比不超過20%，理工醫科類畢業論文不能超過15%。
今年4月底，熊帆在網上刷到越來越多的學生髮帖，提到自己的學校也開始將AIGC檢測納入畢業論文的透過條件。她提前問過導師，自己學校會不會提同樣的要求？導師也不確定。
她這次論文研究“線性方程組的矩陣分解”，在處理大型矩陣資料時，用DeepSeek或秘塔AI，生成一個程式碼工具，輔助完成運算過程。從大二開始，用AI寫作業變成同學之間一件普遍的事，那時候AI生成的程式碼還時常報錯，現在很成熟，可以拿過來就用。
為了以防萬一，熊帆還是儘量自己手敲，少用AI。比如同學中最常用AI完成的文獻綜述部分，她特意自己來寫，想減少後續的麻煩。沒多久，學校果然下發AIGC檢測通知，“如果高於AI率30%，學生將面臨二次答辯。”導師要求她必須降到20%以下，因為接近30%，有可能畢業後被再度抽檢。
熊帆立刻把論文先放進一個免費的AIGC檢測系統裡，試試水。結果顯示16.7%。首次就達標，她感到幸運。五天後，雖然改動不超過100字，但為保守起見，熊帆又測了一次AI率，結果卻從16.7%升到了34%。
她說，被系統識別為AI寫作的段落中，既有她用AI寫的，也有她寫的。沒用AI的文獻綜述裡，她引用了不同年代數學學者關於線性方程組的研究，這些也被檢測系統標為紅色，意為其中“有70%以上的機率是AI生成的語句”。
人被標記為AI，發生在絕大多數進行AIGC檢測的學生身上。
一名法學生在畢業論文裡研究“民事訴訟證人出庭作證”的問題，一查AI率，高達60%。她自嘲，可能是“法言法語”自帶一種人機感。她也承認，自己確實用AI輔助設計了論文大綱，但被AI標記為AI生成的段落，集中在論文中引用的法條和幹部、專家的公開講話上。
譚允研究一位語文教育家的思想，多數時候在分析理論，教育家的直接引語也被標記為AI生成段落。她在湖南永州一所高校讀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論文寫了兩週，這個AI檢測結果讓她對所選的研究課題感到後悔。“有的同學做實證研究，田野訪談的內容比較口語化，不容易被標記為AI。”
她不明白，為什麼人要向AI證明自己不是AI？她在這個過程中感到痛苦，因為讀書時接受過的寫作訓練，在降AI面前全都失效了。“中學開始寫議論文，都要求邏輯，最常見的就是‘總分總’的結構，總結部分最常寫的就是排比句。但這些到了AIGC檢測裡，全都會被判定為AI，全要打回來重寫一遍。”
譚允自己寫的論文結論，被AI標記為紫色，代表低風險段落，即“有50%以上機率是AI生成”。她猜測是連線詞導致這句話被標為AI，因為句式比較傳統，“一方面……另一方面”。
譚允把“另一方面”刪掉，又為了增加句子層次，再“沒話找話”另補一個分句，用“並且”開頭。這樣改完再檢測，整段從紫色變為代表中風險段落的黃色——“有60%以上機率是AI生成”。譚允決定放棄給這段降AI，把它改回自己最初想表達的樣子。
降AI的單子做得多了，曹軒說自己能一眼看出哪些是AI寫的，哪些是人寫的——AI的表達特點集中在主語和連線詞，常用“顯而易見”“總體而言”，不會在敘述中使用第三人稱代詞來替換。
在社交媒體上，曹軒和女友一起，做了個“985碩士學姐”賬號，宣稱可以人工手動降AI。但是他早已找好指令，教團隊裡的降手用AI降AI。指令就是在對話方塊裡告訴AI，“說人話，減少人機感，表達時增加情感色彩，加一些描述詞，減少這些詞語的使用，使用連線詞時更加流暢連貫……”
不出一小時就能降好。他們通常會拖延一天再交付給學生，“讓客戶覺得我們做得很認真。”
今年上半年，曹軒的生意越來越火，但他並不滿意。“今年降重降AI這個賽道太捲了，技術門檻低，競爭對手越來越多，如果不那麼卷，流水應該能至少再翻一倍。”
不僅有曹軒這樣的職業寫手轉行當“降手”，許多畢業生給自己的論文降完AI後，摸索出一套方法，也開始在線上接單降AI。
王瑤現在大二，在福建一所高校讀新聞系，雖然還沒到寫畢業論文的時候，但她也在給課程論文降AI中，發現了一些寫作規則。“主語使用保持一致，就可以逃過AI檢測標記。本文、本研究、筆者，不能混著用，花樣越多，反而越容易被標記為AI。”
這學期，王瑤選修了一門大眾傳播課，授課老師很反感AI寫作，提前警告過學生，自己會對交上來的結課論文進行AIGC檢測。老師沒有給出具體的AI率要求，這讓王瑤更加不知所措，為了穩妥起見，她給自己定的目標是降到10%以下。
她的論文題目是“宗教彩繪玻璃的視覺傳播”，這與興趣無關，主要是透過一學期下來對老師的觀察，覺得老師喜歡這個主題，投其所好，想拿個高分。王瑤不懂宗教彩繪，所以論文一共三個小標，兩個小標都是她用AI寫的。寫完一測，論文的AI率是50%。
一開始她不敢用AI降AI，怕過一遍AI的手，AI率豈不是100%？但發現一個降AI的免費網站後，她試了試。內容卻多出很多“口水話”，句子裡增加很多“了”“呢”，手動潤色後，AI率真的從50%降到了5%。
“只要把指令輸入正確，用AI降AI是最快的方法。”山西一個英語專業的大二學生也這樣操作，把論文的AI率成功降到5%以下。這個學期末，她需要寫4篇英文結課論文。
數學專業的熊帆在快要失去耐心時，撞見了一個漏洞。
5月22號，距離畢業答辯還剩8天，她論文的AI率從34.4%降到32%，又降到27%。導師告訴她，“這個數值仍然有點危險。”重看AIGC檢測報告時，她發現，自己在反覆修改中，誤觸了一個回車鍵，無意之中錯將某個自然段分成了兩段。
熊帆立刻刪除了這個多餘的分段符，重新進行AIGC檢測，那個更正了的自然段卻被標記為紅色。熊帆突然意識到，“AIGC檢測只針對連續大段的文字。”
她決定騙過AI。每個被標記為AI生成的段落，熊帆都在換行位置後面加一個分段符，肉眼看上去還是完整的段落，不會發現被拆分兩段，“但AI知道那裡多了一個分段符。”再去檢測，AI率直接降到17%。
熊帆沒想到，自己的小聰明成功了。“在人看來毫無意義甚至不存在的分段符，卻能矇混過關。這AI簡直太傻了。”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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