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診,一個新興的職業,
近年來,需求量井噴。
這項看似貌不驚人的服務,
背後藏著老齡化、都市獨居、
喪偶式育兒等多種困境。
老人、異地就醫者、寶媽、產婦,
難以獨自應對複雜的看病流程,
需要陪診員陪伴。
獨居的都市白領,
若要做胃鏡、小手術,
需要他們充當“臨時家人”。
還有不想被人發現的抑鬱症患者,
則需要他們,幫忙問診、買藥。

陪診員牛森森推著病人去醫院做化療
與此同時,陪診的爭議一直存在。
他們和黃牛、藥代有什麼區別?
如何甄別他們提供的醫療資訊的準確性?
我們聯絡上多個城市的一線陪診員,
“這一行不光是跑腿這麼簡單,這也不只是一個生意,
很多家屬都不及我們用心。”
撰文:洪冰蟾
責編:倪楚嬌

在成都做陪診的周娜,明顯感覺到人手吃緊。
“以往都是病人通知我哪一天的號,我就哪一天去服務,現在反過來了,問我哪一天能塞一趟陪診,再按照我的時間去掛號。”

周娜(左)和同事正在陪診
相似的情況發生在各個大城市。
在昆明,打給李亮的諮詢服務電話就沒斷過,他和3個同事一個月完成了200多單。
在上海,1月中旬牛森森最瘋狂的一天,接了8單,跑了4家醫院,從呼吸科到腫瘤外科再到精神科。要知道,一天跑4單,就足以讓同行大呼腳力驚人,極限操作了。
根據企查查資料,我國目前現存陪診相關企業1428家(僅統計名稱內含有“陪診”)。過去三年裡,平均每年成立300家。而在2021年和2020年,這個數字是21和20家。
一個比較直接的影響是,2022年各個城市疫情的管控都很嚴格,去醫院的流程十分曲折,很多人出不了門,只好請陪診帶著自己的醫保卡去醫院,跟醫生視訊通話問診,再開藥取藥。
於是,代取藥在春節前成為需求最旺盛的業務。
劉福鑫創下了連續10天,每天為4到5位病人取藥的記錄,其中50%是老年人。“當時很多老人的家屬也倒下了,何況過年前本就是配藥高峰期,有慢性疾病的話一般會備2-3個月的藥。”

劉福鑫(左三)去醫院代取藥,在排隊等叫號

牛森森去龍華醫院急診室,等號間歇去取藥,多執行緒工作
上一波感染潮下,陪發熱病人去醫院一直是一個難題。醫院人滿為患,感染源混雜,陪同病人的家屬,也很快會成為病人。
牛森森曾陪一位80多歲的阿姨去急診,她感染以後引發了哮喘。按照當時的情況,病人掛完號,平均5個小時才能見到醫生,見完醫生,得等3個小時才能輸上液。漫長的等待,有時比病症本身更難捱。
等號等多了,牛森森練就了精確估算時間的能力。他讓阿姨先回家休息,他則在現場等號,快輪到了,再喊阿姨過來。家屬主要負責從家到醫院大門的路途,醫院內的事情,都放心交給了牛森森。

患者在等待區休息,陪診員完成取號簽到繳費手續
另一個急需陪診員的人群,是異地醫療的大病患者。
牛森森曾接到了一個求助。一位40多歲的乳腺癌病人,一個多月前,從安徽來上海做化療,租了一間1500元的群租房。沒想到,她和房裡的病友接連陽了。好不容易陽康,可以做化療了,弟弟從工地趕來陪護,結果他開始發燒,怕傳染給她,只能走了。
“很多人是到了窮途末路,實在一點辦法也沒了,突然發現有我這種工作,就馬上叫我來陪。”


周娜在給客戶“翻譯”醫囑上看不懂的部分
陪診的門檻並不高,沒有完全對口的專業,從業者的背景各異。如果要講共性的話,他們中的一部分,曾經歷過家人看病難的困境,在一遍遍去醫院照顧病人的過程裡,被迫對人世間充滿最多生離死別的地方熟悉起來。
周娜之所以做這一行,和她媽媽的去世有關。她以前在央企做管理,媽媽突然確診了腦癌。“醫生打來讓我去見最後一面,慢慢地,媽媽手上有了泥,再後來,手上沒了溫度。那種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媽媽離開後,她看到很多人面對生病的老人,那種茫然失措的樣子,於是決定辭職,做養老服務。為長期臥床的老人助浴,去得勤了,她發現“老人看病,是很具體的一個事情。”
根據2023年1月國家統計局公佈的資料,65歲及以上人口占全國人口的14.9%。按照聯合國的標準,我們已經步入中度老齡化社會。
周娜曾去過一個90歲的老人家裡,開門的是她70多歲的女兒,為了照顧臥床的媽媽,她兩條腿的韌帶都拉斷了。帶媽媽出門看個病,是天大的難題。
即便是腿腳靈便的,仍難以一個人承受看病的流程。周娜舉了個複雜的案例:先找醫生開處方,再去醫保視窗,再去交費視窗,交費分醫保、自費、精神類、西藥、中藥,然後把所有票收集起來,打成彩印,去不同地方的視窗蓋章,再到不同地方的藥房拿藥,核對每個藥對應的用法,盒子上沒寫的又跑去問醫生,再確認社保的報銷是否成功,最後給病人寄出快遞。
“我們年紀輕,走得快,熟悉路線,都需要跑3個小時,換作老年人的話,一天都在裡面不停地走。”

疫情期間的就診須知,對老人來說,理解起來不容易
陪診服務,最基礎的,是用陪診員的時間換病人的時間。更專業的部分,是利用資訊差,減少試錯成本。
“陪診不光是跑腿,有很多看不到的工作。很多人得了病是一頭霧水的,該掛哪個科室?專家周幾坐診?同一家醫院有不同院區的話去哪個?醫院附近哪裡可以停車和住宿?我們接觸得多了,會給一些建議。”
而最深,也最難觸及的部分,是撫慰。
周娜遇到過一個黨齡70年的老兵,脾氣倔得很,父子關係冷若冰霜。“兒子陪著來,但兩個人說不了一句話就要吵架。”老兵把電動輪椅開得飛快,兒子坐在很遠的地方,周娜就在後頭追,問他要不要喝水,想不想去廁所。
等待的間歇,老兵跟周娜講自己過去的故事。他說:“他們都不要聽我說話,家裡沒有哪個人能像你這樣輕言細語。”看完病以後還給周娜發自己的獎章、全家的合影。“這個老人家就是缺乏陪伴的,這種缺失,不光是在醫院裡面。”
周娜覺得中國的病人,尤其老人,嘴巴都很硬,心裡又裝滿恐懼。到醫院的那一刻起,針頭、消毒水氣味、叫號廣播、突然消失的鄰床,每一個細節都在撕扯病人的精神防線。
所以,一個好的陪診員要注意一切的細節。
病人打屁股針、脫衣服做檢查的時候,確保簾子被完整拉上了,然後退到外面等。
溝通話術要小心斟酌,“你是不是得了某某癌?”“你哪裡還很痛嗎?”這些話不能說。“有的病人喜歡打麻將,就跟他說,你胡牌前說什麼吉祥話,上了手術檯就在心裡默唸。”
有時,陪著和媽媽年紀相仿的阿姨陪診,周娜會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在心裡偷偷喊:“媽媽啊,我太想我的媽媽了。”


和醫院裡的人溝通,也是陪診工作的一部分
職業陪診,也給一群想要躲在暗處的人,提供了方便。
牛森森幾乎每天都跑精神衛生中心,“我是做了這一行,才知道原來那麼多人有心理上的問題。”
“回頭客很多,每個月都會來找我。”因為部分處方藥被嚴格控制數量,很多人選擇定期把病歷和醫保卡寄給牛森森。
他印象最深的一個客戶是醫生,“他跟我說,知道我可以幫忙取藥,他一晚沒睡著。他自己是醫生,特別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情況,會叮囑我快遞盒上不要出現藥的名稱和宛平南路600號的地址。”
之前上海疫情期間,牛森森的工作一天沒停,“基礎疾病,社群還好幫忙配,但精神疾病的就沒辦法,找我的人裡95%都是這種情況。”他們中有心智障礙的兒童、遭受過校園暴力的高中生、焦慮症和躁鬱症發作的白領……找到牛森森的時候,要麼已經斷藥多日,要麼絕望地站在彈盡糧絕的懸崖邊。

早上七點,牛森森在上海兒童醫學中心門口等客戶
另一個容易被忽視的群體是,寶媽、做產檢和做人工流產的女性。陪診的存在,一部分替代了缺位的男性角色。
有一個江蘇的寶媽,孩子得了風溼性關節炎,一年找了牛森森11次,“她跟我說,老公即使陪著來,也就是做司機,幫不上忙,你在的話我很有安全感。”

周娜正在陪做人工流產的女性
人工流產,必須要家屬陪同,來找陪診的女人都是孤身一人。
周娜陪過一個姑娘做人流,當時因為疫情,男方訂不到火車票回來,“找到我們的時候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七尺男兒在電話裡哭。”
手術當天,姑娘揹著一個空包,早飯沒有吃, “她很內向,對這個事情完全不懂,什麼都沒準備就來了。”在手術室外等的時候,周娜給她買了術後用的衛生巾,然後去暖了一杯牛奶。“出來以後,她就受不了了,站不起來,坐不下去,我就抱著她的頭,讓她躺在椅子上睡一會。”
周娜也見過那些僅僅是物理到場的男性家屬。
她在手術室外面陪其他人,看到一個姑娘出來,兩條腿開始交叉走路,然後撞在地上。周娜一下躥起來去扶,看到姑娘的老公一米八幾,竟然還站在邊上打電話。“我一下冒火了,衝他吼,小夥子你電話可不可以先掛一下?”
“那時候我就在想,親近的人也不一定真用心,搞不好還沒有我們用心。”


牛森森在租輪椅,他會在碰面前確認是否要輪椅,這項服務不加價
像牛森森和周娜這樣成熟的陪診員,有些時候,近乎一種“臨時家人”的角色。
然而微妙的是,陪診員絕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家屬,有一些檔案,他們沒資格簽署,醫療上的任何一個決定,他們無權為病人做出。
甚至逢年過節,他們都會恪守一種不言自明的行業默契,不主動聊天,不發祝福語。“就好像醫院說歡迎再來一樣。我發工作的朋友圈,都會分組家人朋友,怕人家覺得不吉利。”牛森森說。
一個最直接的問題便是,病人不到場的情況,幾乎每個醫生都會先確認,來的人和病人什麼關係。“最近幫小朋友陪診多,我一般會說:醫生,我是她/他舅舅。”牛森森說。
為什麼不如實告知?他擔心醫生不接受他這個職業,誤以為他是黃牛和騙子。
有一次碰巧,他服務的三個病人竟然看的是同一個醫生,他就當著醫生的面,依次撥通不同的影片電話。醫生起了疑心,問他怎麼回事。他現場編了一個人物關係網路:我是a的鄰居,b是a的親戚,c是b的病友。

在藥店幫患者買藥

路過沙縣小吃,幫患者買晚餐
作為一個新興職業,混雜的灰色地帶,並非不存在。有些陪診員會收到患者的訊息,賣不賣藥,賣不賣號,甚至問能不能拿到殯儀館的號。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的邊界很曖昧。
對從業者的資質稽核也沒有標準,大家的背景又魚目混雜,有的是陪診機構裡上了培訓課,有的在抖音上發一則人在醫院的小影片便開始接單。而陪診涉及到的,又多是個人資訊、錢、藥物,兩邊都有不安全感。病人擔心支付了服務費,陪診員到時爽約不來。陪診會擔心自己墊付了大額藥錢,病人又不想要那個藥了。

陪診員的工作常態,一手電話回覆訊息,一手單據,同時盯著叫號屏
抖音和小紅書是陪診業務拓展很重要的介面。上面點贊過萬的幾條影片都在講述這個市場多麼如火如荼,一線陪診員輕輕鬆鬆月入幾萬,好似挖掘了一個財富神話。
我們詢問了幾位入行半年以內的新手,平均每天2-3個客單的飽和狀態下,一個月拿到手在1.2-1.5萬不等。像牛森森這樣入行3年的陪診員,客源穩定,客單價“是平均水平的3-4倍”,收入自然更高,足以養活一個家庭,但他也經歷過一個月只開工一次的冷清時候,“到了2022年才逐步好起來。”
陪診員的年齡層分佈從80後到00後,有的機構全員90後,其中不乏國內外名校的畢業生。專業相關性高的是護士轉行,也有完全沒關係的職業轉行來的,比如99年的李亞迪以前從事旅遊業,95年的劉福鑫幹過房地產,80後的揚揚以前在4s店,70後的李亮開跑腿公司。

饒是每週都要去腫瘤醫院,看到滿屋子人都戴著帽子,牛森森還是會有隱隱的酸楚和不安。
他們和病人的關係,有時候也會逾越單純的客戶與服務者關係,成為朋友,彼此關心,產生情感上的連線。
2022年夏天,一個從內蒙古來上海看子宮癌、卵巢癌的阿姨找到牛森森。阿姨下飛機就胃痛,開始吐,牛森森給她買了胃藥,帶她去看急診。“到診室門口,她痛得問我,能摟著你的胳膊嗎?我說我身上很涼,你趴在我腿上休息一會。”
阿姨回到內蒙古後,還時不時發訊息給他,兩個人相談甚歡,阿姨要認他做乾兒子,喊他找她玩。這也是唯一一位,他會在節日問候幾句的客戶,會主動說,如果再來上海看病,他給她租個房子,或者住他家都可以。
後來他才知道,阿姨已經得了7年卵巢癌,她早去北京看過,知道已經沒有什麼藥可以用了。幾個月後,牛森森的微信彈出阿姨的訊息,是她女兒代她發的。“我愣了很久,知道她已經不在了。”

看完病,牛森森送病人回住處
陪診員揚揚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3年前她陪一位30多歲的山東女孩去宣武醫院。女孩突然失去了說話能力,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因為要做加強CT,必須有人陪同,就透過抖音聯絡了揚揚。
女孩被確診為重度肌無力。這3年,她一個人留在北京邊打工邊看病,活得很艱難,沒有足夠的錢,也沒有北京醫保。揚揚很同情她的遭遇,兩個人年紀相仿談得來,一直保持著聯絡。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她突然給揚揚打電話,說她陽了之後呼吸困難,能不能幫她聯絡一個醫院。第二天揚揚帶著她在北京城裡跑了一整天,終於找到一家能收治的醫院,“但是說情況特別複雜,後續至少得20萬。”女孩手裡只有5萬,就給姐姐打電話湊錢,揚揚聽姐姐的意思 “挺那個什麼的”,就去跟醫生商量,有5萬可不可以先住進來。
揚揚把她送到住院部之後,醫生馬上開始上呼吸機,搶救女孩時,丟給揚揚一句話,她一隻腳已經踏進鬼門關了。
“她現在已經出院了,跟我說,你聽聽我說話的聲音,是不是挺好的?她特別感謝我,說在北京還能有一個人關心自己。我們的關係好像不是普通的客戶,反正就是,我為她感到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