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期作者:郭慧
編輯排版:李小
本文來自雪境的公眾號GangriNeichog雪境。
在我國西北,棕熊被垃圾裡的食物所吸引,一次產生了人獸衝突的潛在風險。雪境調查團隊實地調查了10個縣城與鄉鎮垃圾場,瞭解野生動物和人類丟棄垃圾行為的關係,希望能找出一個保障人與動物雙方安全的解決辦法。
紮根行走
人熊關係與垃圾田野調查一瞥

棕熊與垃圾,是青海玉樹六市縣政府、牧民、社會組織在近幾年重點關注的兩個議題,也是雪境近幾年一直努力探索與實踐的議題。
這兩個看似不相干的話題,因為“人”有了聯絡,也因為人的生產生活方式相互影響,開始展現出一些複雜又不確定的現象。在被稱作“人類世”的當代社會,棕熊與垃圾好像人類社會傳統與現代關係的一個隱喻。我們因棕熊有機會觸碰青藏高原牧區的傳統經驗智慧,因垃圾有機會逾越現代性藩籬,尋得一條適合青藏高原的可持續解決之道。
從2023年計劃、籌備,到2024年初正式啟動進行文獻搜尋閱讀、田野調查方案設計、調查問卷與訪談提綱設計、調查團隊行程與計劃、開展調查……半年多來,雪境調查團隊紮實地共走訪了青海省玉樹州六市縣的32個鄉鎮、果洛州三個縣的8個鄉鎮、海西州兩個市縣的8個鄉鎮,收集了100餘份調查問卷及近80份訪談材料,實地調查了10個縣城與鄉鎮垃圾場,連續4天跟隨牧民在夏牧場參與式觀察記錄生活及垃圾處置方式……

正在戶外進行問卷調查的我們
這個過程中,我們更深刻地體會了青藏高原藏區因環境、文化及宗教習俗,對垃圾禁塑減廢行動的促進作用,同時也看到由於環境、經濟與社會發展,野生動物棲息地與人類生活區域的不斷交疊,還有在此交疊過程中引發的各種矛盾與衝突。
在此,我們先介紹一些田野調查過程中的所見、所聞與所想,初步瞭解棕熊與垃圾兩個議題在青藏高原是如何交織在一起的。
牧區的牧民是如何處理垃圾的
在果洛州瑪沁縣的下大武鄉,幾戶鄰近的牧戶冬牧場家,可以看到有的房子房屋門窗被鐵板圍得特別嚴實,有的房屋外圍建起了又高又密的鐵欄杆。是的,這些防護裝置都是為棕熊準備的。據說,在山溝里居住的200多戶牧民家,都受到過棕熊的侵擾,每年約有60戶左右牧民會上報熊害的損失。

下大武鄉的冬牧場房屋與屋外的牧民
阿尼瑪卿雪山並沒有給當地牧民們太多免受棕熊騷擾的眷顧,而牧民們也未計較,仍舊誠心地崇敬著瑪卿崗日。和很多其他的牧區不太一樣,這裡的牧民們是不會把塑膠或紙質垃圾投放到藏式火爐中燒掉的,牧民們覺得這些“汙穢之物”會褻瀆神山,從現代的環境保護來講,也會汙染空氣。
當地一些上年紀的牧民們的說法,如果把不乾淨的東西扔到藏爐裡燃燒,自家牛身上,以及家人身上都可能會長出一個個“大包”,人的嘴裡面也會長出大包,是非常不好的事情。哪怕家裡的肉骨頭渣也不能隨手扔進藏爐中。

神聖的阿尼瑪卿雪山
在阿尼瑪卿雪山另一邊的瑪多縣花石峽鎮,我們也聽好幾戶牧民提到了汙穢之物不能燒的習俗與觀點。看來神山附近的牧民們,無論信仰原因,還是對雪山環境的保護,都會更加註意生活垃圾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
那牧民們的垃圾到底是如何處理的呢?不僅果洛州我們調查走訪的牧民,還有玉樹州的牧民,基本全部表示,都會將生活垃圾進行有意識地收集,將各種塑膠、紙質、金屬、廢舊衣物等廢棄物裝到麻袋中,不會隨意將垃圾丟棄在房屋及帳篷周圍。每週或每月,去縣城或鄉上辦事時,已經形成了隨手帶上垃圾丟到垃圾點或垃圾填埋場的習慣。

牧民家裝垃圾的麻袋
另外,家裡類似剩飯菜、肉骨頭、奶製品殘渣,還有牲畜體內不能吃的內臟雜物等,超過90%的受訪牧民都會將這些廚餘餵狗或牲畜。這種牧民們延續千百年來的環保又自然的廚餘處置方式,直接跳過了城鎮廚餘溼垃圾與其他幹垃圾難以分類並進一步處置的難題。
垃圾 V.S. གད་སྙིགས་།
說到這裡,可能我們還要再回溯看看,藏族文化中是如何理解“垃圾”的?
在藏區,人們對“垃圾”的理解和我國內地及國外存在著一些差異。傳統牧民的生產生活過程中,各種生活必需品均源於自然,且這些物品可以消解於自然。在藏區傳統的認知體系中,與漢語垃圾最接近的表達是“གད་སྙིགས་།”,指代失去使用價值或不想再繼續使用的物品,而可以再迴圈使用的物品則不被視為“གད་སྙིགས་།”。
由於傳統的文化與宗教影響,藏區牧民對漢語“垃圾”的理解,也有與漢地不同的“潔淨”與“汙穢”“神聖”與“世俗”等的認知差異。比如,一些沒有實際使用價值,但帶有一定象徵意義的宗教物品,在破損或不再使用的情況下,也不能如一般廢棄物一樣被丟棄。
在我國漢族地區,有學者透過因聲求義的訓詁方法,對垃圾一詞的來源進行了考證。據《辭源》“垃圾,本作‘擸扌䪞’(擸音臘,扌䪞音颯),垃、擸雙聲,用畚箕斂拾東西叫‘扱’,因屬髒土之類,字又改從土旁,寫作‘垃圾’。”
國際上,根據1989年《巴塞爾公約跨國界控制危險廢物和處置》中的第二條第一例:“根據國家法律,垃圾是廢棄處理、想要廢棄處理或必須廢棄處理的物質或物品。”

英文中的垃圾waste,John Hill拍攝
這次大範圍的調查過程中,我們走訪了10個市縣城鎮和一些人口密集的鄉鎮垃圾填埋場。現在也許可以先武斷地按照我們的初始觀感和關注點,簡單地把它們分為兩類:經常被野生動物光顧的垃圾填埋場,以及基本見不到野生動物的垃圾填埋場。
再細究其中的差別,沒有野生動物的垃圾填埋場中,基本只有塑膠、紙質、金屬、布製品等“幹垃圾”,而有野生動物光顧的垃圾填埋場中,除了幹垃圾,還有很多的廚餘混在其中。垃圾場的惡臭氣味濃重,尤其溫度較高的夏季,降雨後的日曬使食物殘渣進一步發酵、腐敗。
這些味道濃郁的垃圾填埋場內及周邊,盤旋著各種烏鴉、渡鴉、高山兀鷲等鳥類,流浪狗、周邊牧場的犛牛白天都會在垃圾場中覓食,夜間除了這些動物外,還有數量龐大的棕熊也會前往垃圾場覓食,甚至棕熊把垃圾場作為第二個“家”,大熊帶小熊,夜間覓食後在垃圾場睡覺,一早再離開的情況很普遍。

我們的紅外相機在某垃圾填埋場監測到清晨“起床回家”的一隻棕熊
棕熊等野生動物逐漸習慣以垃圾場的廚餘、人類食物為食後,已完全改變了原有天然野生動物的習性,並且對人類越來越熟悉,進而不再害怕人類,依賴人類食物。棕熊也就變成了“問題熊”,這將是未來人熊衝突的隱患。
印度一家自然保護及研究機構於2021年釋出報告,透過針對關鍵人的調查訪談、安置於重點區域的2萬餘個監測攝像設施,針對“喜馬拉雅棕熊”對垃圾的依賴程度及種群影響進行了大規模實地調查。
研究發現已經對垃圾依賴的棕熊,逐漸失去自然覓食的能力,最終會放棄自然飲食。如此趨勢,一方面棕熊將越來越習慣人類食物,頻繁侵入人類生活空間及居住房屋,增加人熊衝突的風險,對人身安全形成威脅;另一方面,長遠來看,喪失自然覓食能力的棕熊,尤其由母熊帶領從小進入垃圾場覓食的小熊,不僅消化系統受到更嚴重的危害,一旦食物資源發生細微變化,即會面臨種群存活率迅速降低的風險。

在垃圾場發現的狗糞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塑膠製品
為什麼還有很多我們走訪的
垃圾填埋場沒有野生動物光顧
和那些沒有野生動物光顧的垃圾填埋場相比,部分味道濃郁的垃圾填埋場變成棕熊等野生動物“覓食樂園”的原因,不外乎兩個。第一,這些難以進行“乾溼分離”的垃圾填埋場,食物廚餘及包裝的氣味不斷引誘著野生動物靠近翻食;第二,這些垃圾場的封閉及防護設施不夠完善,才導致野生動物有可進入的漏洞與空隙。雪境團隊也正在社群層面設計、實施著各種方式,希望從上面兩點原因切入,能夠探索破解“覓食樂園”的有效方法。
說著說著,好像有了更強的動力,要持續不斷地做些什麼了……
結束田野工作,翻看所有5.7萬字的田野筆記,調查時的所見、所聞仍舊曆歷在目:夜晚到垃圾填埋場翻食垃圾的棕熊和長得像骷髏臉的犛牛,集中居住點一個個或乾淨整潔或垃圾滿溢的垃圾收集箱,更多的是調查與訪談過程中遇到的或熱情或害羞,或侃侃而談或不善言辭的各位牧民們。
我們看到了很多,也聽到了很多,記錄下很多資訊,也在腦中不斷地思考和遐想:我們看到的表象下,其真正問題是什麼?問題的根源在哪裡?有沒有可能發生變化呢?接下來雪境該如何做促成改善?這些問題與想法,以及混雜在牧民、僧人及政府官員的隻言片語,還在腦中激盪碰撞與反應著。待我們接下來對調查資料從不同維度進行整理、分析,結合觀察、思考形成報告。
相信不久的將來,您將看到這些種子因緣際會生根發芽,再與雪境的社群實踐工作共同推進時,開花結果後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