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善言發現自己遲遲無法啟動,去寫一份第二天就要提交的文案。
拖延症在去年愈發嚴重。每到夜晚9點,許善言剛將女兒哄睡,本該迎來沉浸式工作的夜晚。但頭腦昏沉的她,卻難以從床上起身。這種低精力狀態,已經綿延數日。這天清早,她剛坐進辦公室,就被倦意擊中。她需要核對幾份格式不一的商務檔案,但她心煩意亂,手指點選著滑鼠,電腦螢幕不斷地提醒“格式錯誤”。
許善言只好先切換掉這部分需要耐心的工作。她檢視手機的微信群訊息,試圖完成一些只需簡單回覆的工作。但坐在工位上,許善言睏乏不已,從前一下午就能搞定的商務檔案,她在工位從早上鼓搗到晚上九點,還沒能核對完。挫敗之下,她只能先回家,拍攝製作自己自媒體平臺上第二天要投放的一個廣告。
到家後,在辦公室的倦怠感仍然侵襲著她。夜裡9點,終於哄娃睡著時,許善言陷入深深的睏乏感,她抬起眼皮,視線模糊地看到柔光燈下的臥室,意識終於被倦意淹沒。等她醒來時,已是凌晨1點,她努力讓自己清醒,坐在電腦前。
一再拖延的自媒體文案、不斷出錯的工作,33歲的許善言發覺自己陷入“低能量”狀態。許善言在一家採購中心擔任招投標專員將近六年,工作朝9晚5。過去幾年,她是一位高效能的職場人,帶娃之餘,本職工作做得得心應手,業餘還在做自媒體副業,能獨立操刀拍攝、文案,現在,她的賬號已經積攢了一定粉絲,年末能接到一些廣告投放。但如今,廣告交付的壓力催促著她,本該晚上9點左右完成的文案,許善言拖到凌晨4點才製作完。
當許善言和自己陷入低能量的身體試圖爭奪掌控權時,26歲的葉椰已經深陷“低能量”的漩渦4年。
葉椰在老家的工作相對輕鬆,朝9晚5,包午餐。但對於她來說,吃早餐、起床已然成為一樁難題。早上上班經過家附近的711便利店“選食物、排隊、付賬”,這一系列流程讓她感到“很累”,她有一陣總是不吃早餐。
對於葉椰來說,“日常生活一直是西西弗斯的一場大型推石頭活動”。對健康人來說,洗澡、起床、做家務像喝水走路一樣自然,但對低精力的葉椰來說,這些都構成挑戰。尤其是深陷糟糕情緒中又難以啟動自己去洗澡時,她看著“髒髒的自己”加劇難過。後來,為改善洗澡拖延,她會透過給手機裝上防水手機殼、邊追劇邊洗澡,或先預定一個早上的外賣送到公司等方式,幫助自己啟動完成洗澡或吃早餐。

圖 | 2024年5月,葉椰用製作家務表單提醒自己做家務
葉椰的精力崩盤始於2020年,她還在國外讀研,北歐綿延的冬天和漫長的夜晚,獨居的葉椰慢慢陷入一種晝伏夜出的生活:疫情時上網課,她可以在一天之內修完一週的功課。同時,她還進入一家知名企業實習。那份24小時待命的實習工作裡,公司凌晨發來通知,葉椰椰立刻開啟電腦為專案進行資訊檢索。上午開完商務會,下午她就能給客戶出方案。她當時20出頭,自恃身體年輕能扛, 3個月後,2021年冬天,葉椰發現自己日常的生活開始失控,難以起床、吃飯。
回國時,精力不振的她難以適應高強度的工作,最終選擇了一份老家朝9晚5的offer。2024年4月,葉椰開始在網際網路上分享自己進行“低能量人”的精力管理方式,她試著逐漸建立起生活的秩序感。
越來越多的職場年輕人紛紛確診類似的感受,一再拖延、容易疲憊、難以集中精神、身體似乎無法啟動,好像“死人微活”,他們開始稱自己為“低能量人”。
在社交媒體上,#低能量人自救指南#話題累計獲過億次瀏覽。與之形成映象的是,"高能量職場人"的精力管理學說在知識付費領域異軍突起,在知識付費相關課程具有相當高的完課率。

陷入低能量狀態的年輕人並不是在學業競爭中被甩下的那批人。相反,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就讀於國內外名校,成績名列前茅。但,“心無旁騖地向著唯一目標衝刺”的競爭策略,在進入職場以後似乎失靈了。
對於剛剛進入職場幾個月的毛勝賢來說,“低能量”同樣覆蓋了她的工作和生活。毛勝賢大學就讀於一所211大學的傳媒專業,2024年11月,她入職一家影片平臺的節目策劃崗位。
2025年2月中旬,她需要拜訪一位研究社群改造專案的負責人。等待會面物件時,毛勝賢發現自己“站不住”,她蹲下,把身體縮成一團,似乎這樣“氣更容易上來”。負責人到場後,談話進行到兩小時時,毛勝賢發現自己的視線已經無法聚焦,談話物件的面目在她面前幾乎重影。
毛勝賢懷疑自己病了。去年年底,她到醫院做了兩次體檢,分別檢查出炎症和貧血。毛勝賢開始吃保健品,她購買了維生素D、複合維生素、阿膠糕對應解決貧血問題。有時熬夜覺得心臟不適,她會吃一片輔酶10。現在,每晚睡前,毛勝賢要吞下三到四種藥片,早上,要就著紅參汁嚼一片阿膠糕,這一度比她的睡眠和三餐還要規律。

圖 | 毛勝賢服用的營養補劑的一部分
雖然被低能量打亂生活的年輕人似乎都處在“亞健康”的狀態,但“低能量”本身卻不是一種正式的疾病。陷入低能量狀態以致生活失序,更像是從一個人生階段過渡到另一個人生階段時產生的陣痛。
作為高考競技場的勝出者,中學到大學階段,毛勝賢會在早起熬夜、高強度地備考一個月以後迎來一個完全放空的假期。成績單上漂亮的分數是對她努力的明確反饋。
但開始工作以後事情變得不太一樣。撰寫策劃案、製作PPT、到活動現場彩排……工作接踵而至,完成後迎來的往往不是假期,而是下一項工作。毛勝賢常常在剛剛上交一版策劃案之後立刻收到訊息:“謝謝你,勝賢。這裡還有個PPT,剛好你空了,你也做一下吧。”而無論多晚,她也會照要求做完。
毛聖賢的疲憊,源自長期熬夜與過勞帶來的生理性耗竭。據《2025年中國睡眠健康研究白皮書》顯示,截至2025年2月,我國18歲及以上人群平均睡眠時長6.85小時,其中1/4人群睡眠不足6小時,低於健康標準(7-9小時),且睡眠質量評分最低。長期睡眠不足導致皮質醇水平升高,直接影響記憶力和情緒穩定性。
其次還有慢性疾病的年輕化。而根據上海外服聯合《大眾醫學》釋出的《2019上海白領健康指數報告》,上海白領體檢異常率已接近 99%,其中抑鬱、脫髮、腸胃問題等在90後人群增長率顯著。
而毛勝賢的工作中,那些讓她感到疲累的,還包括工作中需要反覆修改的方案,導致的職場人的決策疲勞感。而在資本主義“異化”的勞動理論中也提出,在現代社會,工作成果與勞動者的分離、勞動過程的無限碎片化,也會導致勞動者意義感的缺失。
除難以掌控的高強度的工作外,職場人 “精力危機”的另一重原因,還可能是因直面家庭、職場的階段,人生髮生了很多變化。但人的精力管理模式,卻沒有跟著發生變化,導致各方面力不從心。
當33歲的許善言進入工作、家庭、帶娃的多執行緒模式時,她用透支自己的時間、違背晝夜節律(正常的晝夜節律,為“活動”-“休息“每24小時迴圈一次)的方式,不止不休地運轉,卻忘記給予身體應有的恢復週期,進行能量的恢復。
美國作家吉姆·洛爾和託尼·施瓦茨曾在書籍《精力管理》一書中指出,相較於時間管理中的強調自律,認為休息是可恥的,精力管理尊重放鬆的價值,順應大腦的工作方式。而壓力不是不是敵人,缺乏恢復才是。
而葉椰、毛聖賢,則是不自覺深陷於“壓力成癮”的驅動下,在學業和職場生涯中一路拼殺。2019年,葉椰讀大三時,她目睹身邊的優秀同學衝擊牛津、劍橋的申請。葉椰自己則在幾個月內,完成期末考試、透過一次專業考試,並獨立完成申請一間英國名校的全部工作。

圖 | 期末考時葉腋和朋友一起通宵答題
根據《精力管理》,狂熱的不停歇的工作節奏,會滋生腎上腺素、皮質醇等讓人亢奮的壓力荷爾蒙。而狂熱工作帶來的快感,會激勵人愈發本能地逼迫自己工作。葉椰也一度陷入這樣的超速怪圈,但這樣的成癮行為,最終會導致精力儲備的極致消耗,最終導致人體能的直接崩潰。

低能量的職場人,在工作時感到疲憊日久,在接下來還要延續數十年的職場生涯中,他們希望精巧地透過精力上的節流,保持情緒靈活,不工作時及時清空大腦體力上等開源方式,找到真正為自己充電的事情,達到提升精力值、勝任職場工作,同時平衡好生活的目的。
《精力管理》一書中指出,精力管理四法則: 重視恢復週期,遵循生命節奏 , 避免壓力成癮 ,實現能力擴充套件。書中提出精力管理的四個維度,對體能精力、情感精力、思維精力、意志精力進行恢復和提升。而“精力管理”的關鍵,是能否有規律的工作與休息,達成能量補充與消耗的平衡。
2023年,博主攜隱Melody在播客《縱橫四海》中,曾講到《精力管理:如何從無法抹去的疲憊感中恢復》中,提到讓精力池能夠拓寬的方式,幫助人走出精力不足的困境,發揮出應有水平。這則講述現代人“精力管理”的播客內容累計了99萬加的播放量。
在工作多年的職場人李鑫看來,進行精力管理的目標,是要建立對工作和生活的掌控感。
李鑫在一家廣告公司擔任文案。他對自己的生活規劃常常是精確到“小時”。早晨8:30起床,做早飯,帶一顆水煮蛋去上班,10點準時打卡上班。工作,十二點左右午休,下午一點恢復工作,七點準時打卡下班,七點半回到家,吃晚飯。每週有三天會在下班後前往健身房,其它的時間可能會和室友一起看電影。
李鑫說:“我一般只有體力上的,覺得困了或者累了,很少陷入那種精神上的疲憊。”這得益於他對於工作的掌控感。這種掌控體現在,他會對工作下一個非常清晰的判斷:一篇文案,留給他的寫作時間有多長、他收集完資料、寫出大綱、交出初稿的時間分別有多少……在完成自己的計劃之後,他從不會額外給自己加班。
去年10月,部門接了一個比較急的工作。週五五點左右,李鑫交稿,比預計時間早了兩個小時。對接甲方的同事提醒他:“李老師,你要做好週日加班的準備,因為客戶可能會在這時候提出一些新的要求。”
李鑫說:“我已經交稿了,而且我週末計劃了出門旅行。如果有什麼要求我週一早點來處理,不急這一天半天。”他對工作的判斷已經十分篤定,也會清晰樹立工作和生活的分界。在那些可能會出現問題的時候全情投入地工作,不會出問題的時候則徹底地放鬆。
而從2025年1月上旬,睡前,10點左右,許善言開始寫日記總結自己過去一段時間的狀態。首先,她記下了自己的“累”。接著,嘗試把這個詞具象化,更準確地描述自己的感受。
對自身精力狀態的覺察在慢慢恢復。許善言發現,她的“累”其實是“困”“渙散”和“迷茫”。困,是因為“作息完全紊亂了”。渙散,是因為“長時間看手機,瀏覽大量碎片化資訊(這是能量消耗物)”。迷茫,是因為她總是在“為未發生的事感到焦慮”,她過於擔心33歲之後的人生,忽視了當下的感受。
許善言對自己的精力狀態重新變得敏感。23:00點睡時和凌晨1點睡時,身體的感受有明顯的區別。“一點睡的時候,很明顯感覺身體是‘垮’的,而且會有淡淡的黑眼圈”。
許善言還發現,如果早上6點要起,那麼晚上在10:30點半前入睡就能保持能量充沛。如果中午午睡了,晚上就會到11點才能慢慢入睡。中午沒有午睡的話,10點就能“一沾枕頭就睡著”。如果喝了奶茶或咖啡,就要在白天喝兩大杯水才能正常地入睡。
曾經的低能量者們努力將精力管理變成生活中的習慣。他們透過形成某種“儀式”建立良性迴圈。
許善言下午5點下班,6點左右到家。一進門,她就鑽進洗手間,卸妝、洗臉、洗澡、換上家居服。這是一個儀式,用來分割“工作”與“休息”的狀態。換上家居服以後,一天的休息時間就正式開始了。
對於葉椰來說,她學會了不將稀缺的意志力,反覆消耗在“今天要不要做“的問題上。
對自己身體感受相對遲鈍的葉椰,開始給自己做實驗。怎麼樣判斷自己是不是餓了,需不需要吃早餐?別懷疑,直接去吃點東西。如果某天正在做事時感到精神渙散無法專注,但自己並不牴觸這件事。那就試試吃一些碳水足夠的食物。如果奏效,說明剛剛那個感覺叫餓。
毛勝賢仍然被卡在低能量的狀態之中。但今年3月的一天,夜裡十點,毛勝賢得知自己剛剛做完的PPT要推翻重做。因為同事給出的文案出現了大量的錯誤,需要“儘快”重新替換,她在工作群裡回覆“好的”,感到無力的同時還感受到一股怒氣。距離她日常的睡覺時間還有兩個小時,通常,她會利用這兩個小時進行工作,可能會熬夜,但“儘快”把工作完成上交。
但在那天,毛勝賢直接關掉了電腦,爬上床,戴上眼罩,準備明天早上再說。她將在第二天上午十點聽到兩聲鬧鈴,起床後到住處大門外的第二個路口吃一碗豆花,她形容自己就像“一團棉花怒了一下”。不過,這也許也會是她走出低能量狀態的第一步。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資訊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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