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老的朋友,可以說恰恰是些我一點都不瞭解的人

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983 篇文章
題圖:來自Pixabay。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1874年1月25日-1965年12月16日)英國小說家、戲劇家,生於律師家庭。父母早死,由伯父接回英國撫養。原來學醫,後轉而致力寫作。他的作品常以冷靜、客觀乃至挑剔的態度審視人生,基調超然,帶諷刺和憐憫意味,在國內外擁有大量讀者。著名的有戲劇《圈子》,長篇小說《人生的枷鎖》《月亮和六便士》,短篇小說集《葉的震顫》《卡蘇里那樹》《阿金》等。本文原名《患難見知己》。
三十年來我一直在研究我的同胞。我算不上很瞭解他們。我自然不會憑一張臉就毫不猶豫地僱下一個傭人,不過我認為我們大多就是憑著面相來評判我們遇見的人。我們從下巴的形狀、眼睛的神色、嘴巴的輪廓做出自己的結論。
我不知道這麼做經常是對還是錯。小說和戲劇往往與真實生活不符,那是因為寫這些東西的作家們,或許出於需要,讓筆下的人物表裡如一,他們不敢冒險把人物寫得自相矛盾,那樣的話人物就變得無法理解了,儘管我們大部分人就是自相矛盾的。我們每個人都是相互矛盾的品性胡亂拼湊的一團。
邏輯學書籍會告訴你,說黃色是管狀的或者感激比空氣重是荒謬的;但在構成自我的那種不協調的混合體中,黃色很可能是一匹馬和大車,而感激是下個禮拜當中的一天。
每當有人跟我說他們對人的第一印象永遠正確,我就會聳聳肩。我認為他們要麼缺乏眼界,要麼就是過於自負。從我這方面說,我發現我認識別人越久,他們就越令我困惑:我最老的朋友恰恰是些我可以說一點兒都不瞭解的人。
想起這些是因為我在今早的報紙上讀到愛德華·海德·伯頓在神戶去世的訊息。
他曾是個商人,多年來一直在日本做生意。我不太認識他,但我對他很感興趣,因為有一次他讓我大吃一驚。若不是聽他親口講出來,我決不會相信他會做出那種行為。更令人驚愕的是,無論外表和舉止,他都會讓人想到一種十分明確的型別。如果真的有人表裡如一,那就是他了。
他個頭矮小,身高只有五英尺四多一點,非常纖瘦,一頭白髮,紅臉膛上滿是皺紋,長著一雙藍眼睛。我估計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大概六十歲。他總是穿得整潔樸素,適合他的年紀和身份。
雖然他的辦事處設在神戶,伯頓卻常來橫濱。我一度偶然在那裡待了幾天,等待一艘船,在英國人俱樂部被人介紹給他。
我們一起打橋牌。他牌打得好,人也很大方。他的話不太多,無論打牌時還是之後我們在一起喝酒,但他說的話都很通情達理。他有一種沉靜的冷幽默。他似乎在俱樂部裡頗有人緣,隨後,在他走了以後,他們形容他是個數一數二的人物。
碰巧我們兩個都住在格蘭德酒店,第二天他請我跟他一起吃飯。我見到了他的妻子,胖胖的,上了年紀,笑臉盈盈,以及他的兩個女兒。這顯然是個和睦而感情深厚的家庭。
我覺得伯頓最打動我的是他的仁慈之心。他那雙溫和的藍眼睛裡有一種很討人喜歡的東西。
他的聲音十分輕柔;你很難想象他會氣憤之下抬高嗓門;他的笑容也很親切。這個人吸引你的注意,因為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對身邊的人真正的愛。
他確有魅力,但他身上沒有任何虛情假意:他喜歡他的牌戲、他的雞尾酒,他能意有所指地講一則粗俗故事,年輕時還曾是個運動員。他是富人,而且是靠自己掙下每一分錢。
我認為讓你喜歡他的一個原因是他矮小而又脆弱;他激發了你保護他人的本能。你會覺得他連一隻蒼蠅都不忍傷害。
一天下午,我正在格蘭德酒店的休息室閒坐。那是在地震之前,休息室裡放著幾張皮扶手椅。
你可以看見窗外一片寬闊的景緻,港口上擁塞著頻繁往來的船隻。幾艘大客輪開往溫哥華和聖弗朗西斯科,或者取道上海、香港和新加坡去歐洲;還有各國的不定期貨輪,破舊不堪,飽受海水侵蝕,以及一艘艘船尾上揚、掛著彩帆的平底帆船和數不清的小舢板。
這是一片繁忙而令人興奮的景緻,但我說不出為什麼,這景緻又讓人感到心定神閒。這裡有一種浪漫的氣息,讓你忍不住伸手觸控。
伯頓走進休息室,馬上就瞧見了我。他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你覺得來點兒喝的怎麼樣?”
他拍手叫來一個侍者,要了兩杯杜松子汽水酒。侍者端上來的時候,一個人從外面街上走過,看見我便招了招手。
“你認識特納?”我點頭打招呼的時候,伯頓問道。
“我在俱樂部見過他。人家說他靠國內寄錢過日子。”
“我想是吧。我們這兒有很多這種人。”
“他橋牌打得不錯。”
“這些人通常都打得不錯。去年有那麼個傢伙,說來奇怪,跟我一個姓,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橋牌玩家。我估計你沒在倫敦碰見過他。他自稱名叫倫尼·伯頓。我認為他大概屬於最好的那一類俱樂部。”
“不,我不記得我聽說過這個名字。”
“他是個十分出色的玩家。他好像對玩牌有一種本能。這太離奇了。我以前常常跟他玩牌。他在神戶待過一陣兒。”
伯頓啜了一口杜松子汽水酒。
“說起來挺好笑,”他說,“他不是什麼壞人。我喜歡他。他總是穿著體面,很瀟灑的樣子。他還算漂亮,長著一頭捲髮,粉白的臉頰。女人們會對他浮想聯翩。他並無害人之心,你知道,他只是放縱而已。他自然是喝得太多。這些傢伙總是這樣。每季度家裡都給他寄些錢來,他靠玩牌還能再賺點兒。他贏了我不少錢,這我知道。”
伯頓和善地笑了幾聲。我憑自己的經驗得知,他在橋牌上輸錢會很有雅量。他用自己瘦小的手摸著颳得精光的下巴;條條靜脈從手上凸顯出來,那手幾乎是透明的。
“我估計他破敗之後來找我就是因為這個,還因為他跟我同一個姓。有一天他來我的辦事處見我,要我給他一份工作。我很驚訝。他告訴我說,家裡不再寄錢給他了,他想工作。我問他多大歲數。
“‘三十五。’他說。
“‘迄今為止你都在做什麼呢?’我問他。
“‘哦,也沒做什麼。’他說。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恐怕幫不了你什麼忙,’我說,‘再過三十五年來找我吧,到時候我看我能做點兒什麼。’
“他沒動地方。他變得一臉慘白。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一段時間以來他打牌交了厄運。他不想一心撲在橋牌上,便玩起了撲克,結果被颳得一毛不剩,現在身無分文了。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典當了。他付不出旅館的賬來,人家也不再容他賒欠。他已經一敗塗地。要是找不到任何事情做,他就只能去自殺。
“我看了他一會兒。我看得出現在他已經完全垮了。他比平常喝得更多,看起來像五十歲。姑娘們見到他這副樣子,絕對不會浮想聯翩了。
“‘那麼,除了打牌你就什麼都不能幹了嗎?’我問道。
“‘我會游泳。’他說。
“‘游泳!’
“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這種回答簡直愚蠢透頂。
“‘我代表大學參加過游泳比賽。’
“我隱約揣摩出他為什麼說起這些。我認識太多這種上大學時的小寵兒了,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我自己年輕時游泳遊得相當好。’我說。
“突然間我有了個主意。”
伯頓停頓了一下,朝我轉過身來。
“你熟悉神戶吧?”他問道。
“不熟悉,”我說,“有一次我路過那裡,但只待了一個晚上。”
“那麼你也就不知道鹽谷俱樂部了。我年輕時就從那兒開始遊,繞過燈塔游到垂水灣上岸。三英里多一點兒的距離,由於燈塔周圍有急流,遊起來很吃力。我把這些告訴那位跟我同姓的人,說如果他能游完這一程,我就給他份工作。
“我能看出他嚇壞了。
“‘你說你是個游泳能手。’我說。
“‘我身體情況不太好。’他回答說。
“我沒再說什麼。我聳了聳肩膀。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
“‘那好吧,’他說,‘你打算什麼時候讓我做這件事?’
“我看了看手錶。十點鐘剛過。
“‘這一程要花一個鐘頭零一刻鐘,不會超過太多。我開車十二點半繞到小灣那兒接你。我帶你去俱樂部更衣,我們一起吃午飯。’
“‘一言為定。’他說。
“我們握了手。我祝他好運,隨後他就離開了。那天上午我有不少事要辦,勉勉強強才在十二點半來到垂水灣。不過我沒必要那麼著急;他壓根兒就沒出現。”
“他在最後一刻打退堂鼓了?”我問。
“不,他沒打退堂鼓。他的確開始遊了。但他的身子骨肯定是讓飲酒和放浪生活給毀了。燈塔周圍的急流完全超出了他的應付能力。我們兩三天都沒找到屍體。”
有那麼一兩分鐘我什麼話都沒說。我感到有點兒震驚。隨後我問了伯頓一個問題。
“當你提出要給他一份工作的時候,你知道他會淹死嗎?”
他溫和地輕輕笑了幾聲,那雙友善而坦誠的藍眼睛看著我。他用一隻手摩挲著他的下巴。
“不過,我的辦事處當時並沒有空缺啊。”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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