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rush,指暗戀的物件,也指短暫而強烈的迷戀。
在當下,能體驗到crush的感覺是幸福的,它提醒著我們還有喜歡一個人的能力,但另一方面,這種感受也是值得警惕的,我們是真的喜歡對方嗎?會不會是“戀愛腦”或者“性緣腦”,錯把情緒上頭當作愛情?
今天,作家蔣方舟將藉由三部文學作品,講述小說中三個死於crush的女人,以及她們給我們的啟發與教訓。有的時候,我們愛上的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幻想。

來源 | 播客《一寸》
講述 | 蔣方舟
01.
《危險關係》:
一部兩性精神控制指南
首先我們要講的是兩性關係裡的“精神控制”,我們要聊的是《危險關係》。
《危險關係》是法國作家拉克洛在十八世紀創作的小說,這本小說並不太有名,但它幾乎是歷史上影視和戲劇舞臺被改編次數最多的小說之一,美國、法國、英國、韓國、義大利、中國,都曾經把這個故事移植到自己的背景下進行改編,大多數改編都很平庸。
其中相對比較好的一版改編,是1988年的英國版電影,片名就叫做《危險關係》,對原著很還原,拍出了十八世紀法國上流社會的浮華和虛無。
很長的時間裡,《危險關係》這部小說都被文學史忽視,直到20世紀中期,它的地位才得到承認。我知道這本書,是因為米蘭·昆德拉在《緩慢》裡,把它稱為“最偉大的小說之一”。
《危險關係》的作者拉克洛並不是一個專業作家,他是一個軍人,駐紮在法國南部的時候見識到貴族生活的放蕩,把所見所聞寫成小說。
用最簡單的話概括這個小說:小說最大的boss叫做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後面簡稱侯爵夫人,是個有錢的寡婦,巴黎社交圈的紅人,情人眾多,其中一個老情人叫做瓦爾蒙子爵,後面簡稱子爵,他們倆就像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迷人的反派角色,以誘惑異性為樂。
出於無聊,侯爵夫人給子爵佈置任務,讓他誘惑一個少女,因為侯爵夫人自己的老情人要娶這個少女,但是子爵覺得這個任務太沒有挑戰性,自己上難度,說要誘惑社交圈裡最純潔、最忠誠、最不可能出軌的女人,法院院長的夫人圖爾韋夫人。於是,侯爵夫人和子爵對院長夫人的圍獵開始了。

《危險關係》
這本小說一齣版就引起軒然大波,十九世紀甚至被列為禁書,罪名是“違反公共道德”,可是我們看的時候,卻發現沒什麼情色描寫。它違背公共道德的地方,是其中兩性關係裡的引誘和精神控制,寫得太真實,太方法論,簡直可以看作兩性關係裡“精神控制的教科書”。當時有書評說這本書踐踏道德,還假託自己有“教育意義”,是侮辱大家的智商。
那麼,子爵對於院長夫人的引誘和控制到底是如何實現的呢?
首先,當然是留下好的第一印象,子爵知道院長夫人是個道德感很強的女性,所以他故意設計自己救助窮人之類的表演,讓院長夫人覺得:“真是個好男人。”
在成功引起對方興趣之後,子爵知道自己在外名聲不好,為了不讓院長夫人從別人那裡聽到傳聞,對自己有負面印象,子爵開始向她懺悔自己之前的風流墮落,院長夫人聽著就覺得,他很誠實,而且不自覺地為那些曾經委身於子爵的女性辯護,沒有意識到這其實是預先為自己辯護。更重要的是,院長夫人被激發出了一種要挽救浪子的聖母心。
接下來,子爵對院長夫人表白,說自己已經失去理智了,他說:“求求你,把您的理智借給我吧……我不想騙您,您是戰勝不了我的愛情的,但你知道可以教我怎麼控制這種愛情。”
子爵的求愛方式,一直是把自己放在下位者的姿態,他說院長夫人的魅力如此之大,自己只能低頭屈服,根本不敢對它進行估量,自己在院長夫人面前,是一個法官面前的被告,主人面前的奴隸。他說,我對你的愛,讓我喪失了思考和行動能力,我只能聽你的,你定罪我,你命令我,我聽候發落,毫無還手之力。

《危險關係》
為什麼這招很高明?因為他假裝把主動權交給對方,以一種讓對方以為能控制自己的方式在控制對方,這對於院長夫人這種善良心軟的女性來說實在是太受用了。
但院長夫人即便內心動搖了,也對他說,你走吧。子爵沒有死纏爛打,而是真的走了,他的理由是:“我覺得自己不該錯過一個讓她對我發號施令的機會。因為我確信,一方面,發號施令的人就受到了約束;另一方面,我們看上去讓女子掌握的虛幻的權力,實際上卻是她們最難躲避的陷阱。”
所以,他的離開,讓院長夫人誤認為自己的確對對方有著“生殺大權”。世界上最可憐也可悲的一種無權者,是誤以為自己掌握權力的無權者。另一方面,當一個纏著你噓寒問暖的人忽然離開,你也會有點不適應,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在分開的日子裡,子爵不斷地給院長夫人寫信,保持存在感,而院長夫人極其痛苦糾結地地一封封回信:“別給我寫信了,我不會回的,這是最後一封信了,再寫我就真不回了。”
到後來,院長夫人開始用字眼當遮羞布,說我們就是純友誼。子爵笑而不語,一種情感各自表述,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我們作為讀者,清晰地看到院長夫人抵抗的力量如何越來越虛弱,越來越自欺欺人,最後她是這樣給自己找與子爵見面的理由,說:“他在信裡說自己改好了,我要親自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浪了,靠岸了。”
兩人見面,子爵發現院長夫人仍然用殘餘的理智在負隅抵抗,使出大殺器,說:“我跪在您的面前發誓,我要沒有您,不然我就死去。”然後就做出了要去死的姿態,最後一根稻草壓倒了駱駝,院長夫人陷落了。
說到這兒,你可能會有些疑惑,難道子爵真的全是技巧和套路,一點真心都沒有嗎?一般偶像劇或者言情小說發展到這裡,男性就弄假成真了呀!
這就是這部小說最奇特、殘忍和超越時代的地方。《危險關係》完全是由書信構成的,而且是多方書信,除了子爵和院長夫人之間,子爵和侯爵夫人之間,還有院長夫人和閨蜜之間等等不同的人。
這就是昆德拉對這部小說的褒獎,小說裡的世界,是一個什麼都無所隱瞞的世界,“沒有任何事是兩人獨有的秘密;所有的人都像身處在一個巨大的貝殼裡,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響著充沛的、多重且不間斷的迴音”。
這也是為什麼這部小時反而對於如今的我們來說如此親切,因為我們就是身處一個公域和私域的界限非常模糊,聊天記錄半公開,錄音偷拍滿天飛,任何兩個人之間的秘密都要假設被公共化的時代。
愛情和身體只有在兩個人之間保持一種秘密狀態,才是最動人的,一旦被公開,有了觀眾,有了評論者,就會變質。《危險關係》這部小說裡的通訊像是隨手轉發聊天記錄,子爵剛給院長夫人寫了情意綿綿催人淚下的情書,轉而就向侯爵夫人炫耀。
或許這就是作者的目的吧,讓讀者難以判斷子爵是否動了真心。
這部小說存在著兩重精神控制的關係,一重是子爵對於院長夫人,另一種是侯爵夫人對子爵。我在前面一直沒有用PUA這個詞,因為我覺得侯爵夫人對子爵,更符合一種PUA:每當侯爵夫人從子爵的信裡察覺到子爵好像動了心的時候,就開始冷嘲熱諷,說“你不會認真了吧?”或者是把自己獵豔的戰績分享給他,激發他的勝負欲。
侯爵夫人告訴子爵“愛是軟弱,性是力量”,並且認為子爵有同情心,那麼他就和他們操縱玩弄的人沒有兩樣。

《危險關係》
到了最後,子爵和院長夫人一樣完全被摧毀了,院長夫人被毀掉的是忠貞與虔誠,子爵被毀掉的是憐憫或者是同理心,他在給侯爵夫人的信裡寫:“我越活越不由得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有價值的,就只有您和我兩個。”還把侯爵夫人比作自己精神上的祖國:“我見到的異鄉人越多,就越熱愛我的祖國。”
後世對於《危險關係》有一種解讀方式,把侯爵夫人看作某種女權先鋒。比如侯爵夫人勵志要把很多厲害的男人變成自己的玩物,並且讓自己仍然保持清白的名聲;她說:“這說明我生來就是為了制服你們男性,給女性報仇。”
聽起來很爽文大女主,很人間清醒。這種解讀方式認為,在一個男女客觀條件懸殊的社會,侯爵夫人所採取的方式,是她僅有的能夠報復父權社會的方式。
大家可以讀完這本書之後自行判斷,我自己是不太認可這種理解的。當然我們可以說侯爵夫人很敏銳地察覺到在當時不平等的社會結構中,男人利用女人,男人操縱女人,但她並不反感利用和操縱這種扭曲的關係。所以她踐踏他人的方式,和男性踐踏女性是一樣的。
當然,我們可以說操縱人的手段就那麼多,男女都一樣,可是面對純潔而脆弱的院長夫人,侯爵夫人並沒有半點同為女性的同情心,而是內心毫無波動地要摧毀她,最後導致了院長夫人死亡。
所以我並不覺得侯爵夫人的目標是報復男性,因為在她的操控之下,客觀上的受害者依然是女性。除了院長夫人,她僅僅是出於嫉妒,就讓子爵去誘惑另一個少女,最後也成功地毀掉了少女的純真。她對女性的鄙夷是非常強烈的,又何談為女性復仇呢?
與其說侯爵夫人是為了報復父權社會,不如說她內心的驅動力,來自於一種非常扭曲的意識:我們痛恨他人身上比我們強的地方,希望這種優越灰飛煙滅,但我們無法做到和他們一樣好,於是就要想辦法證明他們和我們一樣爛。
但人性是經不起試煉的,就像我很反感一種說法——“偽君子不如真小人”,我認為這是在給自己釋放劣根性去找藉口。人之為人,當然有其軟弱虛偽的地方,每個人都是有裂痕的瓷器,這是我們努力掩蓋卻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我很痛恨一種行為,就是明知人性如此,還拿錘子去敲擊其中最脆弱的地方,發現瓷器果然碎了,就說:“看吧!果然如此,沒一個好東西。”
這種試煉人性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的靈魂也成了篩子:懷疑一切、否定一切、最後內心空無一物。
如果陷入一段有毒的關係,或者感覺自己被PUA了該怎麼辦?不如去讀讀《危險關係》吧,去翻開第一頁,去認識文學史上最危險的一對男女吧,去見識到內心真正空無一物,沒有真心,只有套路的人是什麼樣的吧!
02.
《奧賽羅》:
她愛上的只是一個幻影
在crush的框架下,我給莎士比亞的經典悲劇《奧賽羅》的主題詞是,自欺欺人。
故事大約發生在16世紀,主角奧賽羅是威尼斯公國的一名勇將,他愛上了城邦元老的女兒苔絲狄蒙娜。但因為奧賽羅是摩爾人,又比苔絲狄蒙娜大很多,所以他們的婚事不被允許,這對情侶只能秘密結婚。
後來,奧賽羅的手下伊阿古設下陷阱,讓奧賽羅誤以為妻子偷情。奧賽羅認定妻子不忠,親手把妻子掐死。最後,知道真相的奧賽羅拔劍自殺,倒在苔絲狄蒙娜的屍體上。
我們對這個故事最淺顯的理解是,壞人伊阿古挑撥了一對愛侶的故事;更深一層的理解是,奧賽羅本身就有強烈的懷疑和嫉妒上,苔絲狄蒙娜太無辜了,一個“清純白富美”愛上了“自卑超雄男”引發的悲劇。但是,真的這麼簡單嗎?
在這裡我並不是說苔絲狄蒙娜做錯了,或者說她對自己的死也負有責任,而是想到了生活裡很多類似的例子:一個優秀女性愛上了外人看來條件與自己並不匹配,比自己差很多的男性,結果付出了很多,還受盡了傷害。那麼,這種感情從一開始,究竟出現了什麼問題?
在《奧賽羅》裡,兩個人條件的差距是明顯的:奧賽羅雖然是一名勇將,但是一個摩爾人,面色黝黑。在莎士比亞那個還沒有種族平等的年代,奧賽羅通常是由白人演員塗黑臉扮演的。
1882年在美國演這齣劇的時候,有一個在劇場當保安計程車兵,看到正在舞臺上演出的奧賽羅親手掐死了妻子。他就大喊起來,“從來沒聽說過一個該死的黑人,當著我的面殺死一個白種女人”,繼而開槍,還打傷了演奧賽羅的演員。

《奧賽羅》
那麼,是不是黑人演員去演奧賽羅就沒問題了呢?也不是,有一個我非常喜歡的英國舞臺劇演員阿德里安·萊斯特(Adrian Lester),是位牙買加後裔的黑人,他在英國皇家劇院演過《奧賽羅》,是我最喜歡的一版,但是他說自己每次演這出戲都很憤怒,因為這出戲加深了大家對於少數族裔的偏見:野蠻、暴力,他覺得自己演這出戲就成了種族歧視的幫兇。
那怎麼辦呢?是不是應該去掉奧賽羅摩爾人的特殊性,全部由白人,或者全部由非裔美國人來演呢?好像也不行,因為奧賽羅特殊的種族身份,就是這出悲劇的重點。《奧賽羅》精準地結合這幾年最大的兩個身份政治的議題:種族歧視和厭女症。
我們暫且回到文字之中。伊阿古為什麼要挑撥,去害奧賽羅,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受不了一個黑色皮膚的人在白人社會受到認可。
可是,奧賽羅真的依靠自己的戰鬥力,在一個排外的社會贏得了認可了嗎?當威尼斯公國遇到土耳其的威脅時,奧賽羅被派遣出戰,並不因為他格外勇敢,而因為他是個外邦人,奧賽羅的身份不過是一個高規格的僱傭兵,用他去對付異教的土耳其人,在威尼斯的貴族們看來是最恰當且安全的戰略。
奧賽羅當然知道自己得到的地位、愛戴和功勳是不牢靠的,在整個公國根深蒂固的結構裡,他是一個不被信任的外鄉人。因此,他格外地需要苔絲狄蒙娜。這裡的重點是需要,而不是愛。
他需要潔白美麗的苔絲狄蒙娜站在黯淡蒼老的自己身邊,讓整個威尼斯公國的人都瞧見,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幾乎把自身的一切價值都寄託在他和妻子的關係上。這種寄託,就像是在流沙上搭建塔樓,只需要伊阿古的輕輕撥弄,奧賽羅就會出現毀滅性的反應。因此,即便只是聽說苔絲狄蒙娜偷情,都不需要去證實,奧賽羅就崩潰了。
那麼苔絲狄蒙娜呢?她對於奧賽羅,究竟是怎樣的情感呢?
首先,她對奧賽羅一開始的crush,是基於奧賽羅的口才。如果僅僅從劇中呈現來說,我們沒看出奧賽羅的戰爭天才,卻看出了他的演講天才,他一遍遍講述自己如何從童年時代就開始冒險,被賣為奴隸又贖回身子,在海上、陸上、山窟、沙漠都出生入死,苔絲狄蒙娜一遍遍地聽,聽得如痴如醉,她愛上了故事中的奧賽羅。
對於生活簡單的苔絲狄蒙娜來說,奧賽羅的曲折坎坷對她來說很陌生,人往往對自己熟悉的東西覺得理所當然,卻被陌生的事物所吸引。也是因為陌生,所以無從辨別真偽。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苔絲狄蒙娜,是複雜的,莎士比亞在塑造她時花了很多功夫,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她理解為不諳世事的清純小白花。
在劇目的一開始,觀眾就聽到威尼斯的紳士們在議論她,說她是一個年輕貌美、幽嫻貞靜的神聖女子,她的父親說她“素來膽小,心裡略微動了一點感情,就會滿臉羞愧。”
當苔絲德蒙娜在第三幕出場時,她卻表現得和那些傳聞並不一樣,她並不羞怯膽小,反而非常大膽決絕地要和奧賽羅私奔,不顧一切地與命運對抗,抵抗貴族們對摩爾人的歧視。
她愛的極其勇敢,極其叛逆,一方面是因為愛上了奧賽羅口中的故事,另一部分原因,就像奧賽羅需要她的愛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一樣,苔絲德蒙娜也需要對奧賽羅的愛來證明她的高尚,證明她不在乎另一半的外表、年齡、財富、地位。
她對自己高尚的自信,讓她除了自欺的同時還欺人,或者說自欺和欺人永遠是相伴而行的。她向父親隱瞞了自己和奧賽羅的秘密結婚的事實,父親非常憤怒,在退場前對奧賽羅說:“留心看著她,摩爾人,她已經愚弄了她的父親,她有一天也會騙你。”
雖然苔絲德蒙娜是為了愛情撒謊,但是她在撒謊時鎮定、冷靜的樣子給奧賽羅內心留下了陰霾:他不能信任純潔妻子的誠實,這也為後面關鍵的劇情埋下伏筆:苔絲狄蒙娜因為丟失的手帕撒了個小謊,導致奧賽羅認定她出軌,起了殺心。
同時,當苔絲德蒙娜的父親憤然去世之後,觀眾也有了疑問,如果一個美好的理想需要以欺騙為代價,那麼這個理想本身真的經得住考驗嗎?
壞人伊阿古在整出悲劇中,並沒有改變或是扭轉劇中任何一個角色,只是透過撥弄人心,幫助認清了一個奧賽羅和苔絲狄蒙娜都不願意承認的真相:苔絲狄蒙娜愛上的,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幻影。

《奧賽羅》
苔絲狄蒙娜真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嗎?她意識到了也不能承認,不是因為不能承認錯誤,或者捨不得沉沒成本,而是因為她在這段感情中投注了太多自我。就像奧賽羅在這段感情中下注太多,把自己的身份與價值全部押注在這段關係中一樣,苔絲狄蒙娜也下注太多,她說“哪怕奧賽羅把自己棄如鄙履,也不能改變自己對他的忠誠”。
她把自己的高尚、忠誠全部下注在這段關係上,所以不能懷疑,甚至越是不聽他人的阻撓和勸說,越勇敢執著,越是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是能證明她高貴的美德,她愛得神聖。
在彌留之際,侍女問她是誰下的毒手,她依然說:“誰也沒有幹,是我自己。再會吧,替我向我仁慈的夫君致敬,再會吧。”生命的最後,她依然抓住那個幻影不放。
《奧賽羅》裡,苔絲狄蒙娜的故事給我自己帶來巨大的啟發。因為在少女時期,我經常會犯一個錯誤,用一種文學化的方式去美化物件,尤其是涉及到我的技能盲區的時候,而且在我的經驗裡,這樣的crush哪怕成真,最後的關係也是不穩固的,因為對方也時時刻刻在和你腦中的臆想在比較,知道自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知道時刻會穿幫。
我現在才明白,美好的品質不會透過多巴胺和荷爾蒙傳染,如果嚮往某種品質,應該練習讓自己擁有,而不是去仰望他人。
03.
《包法利夫人》:
她想死,她也很想去巴黎
如果說苔絲德蒙娜的死,一部分是因為自我欺騙,一部分是因為對忠誠與美德的執念,那麼我們下面要講的角色,死於幻想與出軌,那就是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是福樓拜十九世紀的經典小說。主角艾瑪嫁給了喪偶的鄉村醫生夏爾,丈夫夏爾很愛她,但是艾瑪不滿足於平庸的生活,接連出軌,最後導致債臺高築,服毒自殺。
因為這個故事是福樓拜根據真實事件改編而成的,所以我們也可以想象一下這個故事如果以“我有一個朋友”發在社交媒體上,會得到怎樣的評價:“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自作自受;還是太虛榮了,沒有小姐命,卻有小姐病;女人不能太戀愛腦性緣腦,還是得搞錢理財,不借網貸就不會死……”
我們可以分析得頭頭是道,把包法利夫人批駁得一無是處,但是我們在看小說的時候,卻經常有膽戰心驚的瞬間,那就是發現自己有些時刻,竟然和包法利夫人如此相像。
與其說包法利夫人口碑逆風翻盤,不如說我們在對待他人和自我時往往是雙標的,我們嘲笑他人的戀愛腦,但是往往對自己沉湎於“情緒價值”網開一面。所以我們需要看小說,代入人物,在小說主角身上發現自己這種無意識中的雙重標準。
接下來,讓我們細看《包法利夫人》,心平氣和地、拋開道德與法律,去談談不忠,去聊聊出軌。
艾瑪為什麼會出軌?一個非常淺顯的原因,就是因為她是一個浪漫小說愛好者。人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經驗所塑造的,艾瑪在少女時期讀了大量的浪漫小說,所以嚮往一種精彩豐富的、與眾不同的生活,這本身沒有任何問題。

在結婚之後,她對浪漫生活的嚮往,不僅沒有被磨滅,反而被平庸的生活激發得愈演愈烈。透過福樓拜的描述,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生活的確是很無聊,艾瑪被困在枯燥、乏味,被困在不理解她的丈夫和養育孩子的責任裡。
她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一種被剝奪的感覺,她被剝奪了一種更好的可能性,她要是不逃出去,是會窒息而死的。“她很想死,她也很想去巴黎”。這句話隱含的意思是——“她要麼死,要麼去巴黎”。
這就是我們在艾瑪身上識別到的自己。艾瑪去巴黎參加舞會,回來之後一直不能忘懷,我們也會把微信地點設定為“冰島”,把自己旅遊的快樂時刻在社媒置頂,說“人一輩子只活幾個瞬間”;艾瑪會買絲綢買銀器,我們也會鬱悶的時候買一些花裡胡哨的小東西討好自己。這本身也沒有任何問題,現在最火的labubu和短劇,不都是靠提供情緒價值紅紅火火的嗎?
所以,很多人認為艾瑪的悲劇在於幻想,人要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對這一點我並不認同,人總得沉迷點什麼才能活下去,如果連幻想都被禁止,那我們靠什麼撐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呢?
福樓拜有一句著名的話——“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確,作家賦予草木以色澤,賦予人物以傳奇,賦予時間以重量,這本身就是脫離現實的,福樓拜最著名的就是他對場景和感官的描寫。
自然在他筆下有了審美,包法利夫人也在做一樣的事情,她一會兒把燭臺托盤見個新花樣,一會兒給裙子上鉤邊,女僕燒壞了一盤菜,她就起個別致的菜名。生活從此也有了審美。
如果幻想本身沒錯,那麼艾瑪的悲劇究竟是什麼導致的呢?
福樓拜對艾瑪有段很有名的描述——“她愛海只愛海的驚濤駭浪,愛青草僅愛青草遍生於廢墟之間。她必須從事物得到某種好處。凡是無助於她感情發洩的,她皆看成無用之物,棄置不顧。”
艾瑪看似以審美的目光去看待生活,其實她只是在審美自己,審美那個自我感動、姿態優美的自己。福樓拜對包法利夫人過於瞭解,所以他的有些描述很刻薄,很殘酷,比如他每次寫到包法利夫人和情人的對話,兩個人坐在市政廳的陽臺上聊天,臺上的人絮絮叨叨,發表政治陳詞濫調的官腔,這對情侶談論文學,也是似是而非半通不懂,同樣是一種模仿的陳詞濫調。
但是艾瑪卻發現不了,因為她缺乏一種去觀看自己的外部視角。這種視角,是福樓拜所具備的,福樓拜平等地看待現實與幻想,用同樣敏銳的目光和細膩的筆觸去發現生活,他看到了艾瑪看不到的東西:
丈夫夏爾在早上會深情地觀察艾瑪的眼睛——“她的眼睛顯得特別大,尤其在她剛醒來,一連眨上好幾回眼那會兒,她的眸子在暗處看是黑的,在亮處看是深藍的,彷彿有很多層次的色澤變化,越往裡越深,越靠近表面就越亮。”

夏爾是全書中唯一一個真正愛艾瑪的人,不是愛她裝扮出來的樣子,而是愛她本來的樣子。夏爾會情不自禁地撫摸艾瑪的梳子,甚至知道艾瑪出軌之後,久久地看著妻子的情人,只因為那是和妻子有關的一樣東西。“對夏爾來說,世界再大,也大不過艾瑪的一條絲綢襯裙。”
可是艾瑪不僅看不到丈夫的愛,甚至把他所有的優點都扭曲成了缺點:丈夫的收入是微不足道的,丈夫的溫柔是沒有男子氣概的,丈夫的體貼是討厭的,小說裡寫,甚至艾瑪感覺到丈夫愛她的眼神,都像是鞭子抽在身上。真是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他連呼吸也是錯的。艾瑪討厭丈夫的職業,討厭丈夫的裝修風格,這種討厭甚至延伸到了他們的孩子身上。
這一切討厭都是服務於一個目標,讓艾瑪把可以忍受的現實,變成不可忍受的,把出軌合理化。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誠實的。
現實永遠是沉重的,就像幻想永遠是輕盈的,我們每時每刻都面對著輕與重的選擇,艾瑪的選擇正如作家唐諾所說,是“為了拒絕沉重,逃避到輕盈中去。這樣選擇的結果,就是輕盈會在不久的將來,以更沉重的姿態來壓迫我們。”
艾瑪最後為什麼會不斷借貸?我們小時候都說是因為資本主義吃人的社會,消費主義害死人之類的,其實和這些社會結構都沒關係,就是因為她需要不斷用物質去美化生活,去維持幻想,去注入激情,直到經濟上和精神上都透支。在小說最後,幻滅的感情和高築的債臺,以一種真實和沉重到無法逃避的方式,逼死了艾瑪。
輕盈與沉重在生活中應該是同時存在的,我們必須用幻想來調劑現實,可是不能用幻想取代現實,而我們也需要根據現實的沉重去隨時調節幻想的比例,比如現實太無聊的時候,適當調高白日夢的比例;反過來,當我們發現幻想變得危險的時候,也需要回到生活,去公平地評價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而不是像艾瑪一樣,無限地醜化丈夫,貶低家庭,喪失去感受真實生活的能力。
輕與重調配的目的,是不能用一種取代另一種,不能用一種摧毀另一種,因為只有其中一種——無論是輕還是重,都是讓人無法承受的。但這有個前提,那就是該如何區分幻想與現實?或者說幻覺與真實。
這個區分並沒有想象中容易,比如婚姻生活就是現實嗎?也不是,我們看到一些女性困在伴侶家暴賭博或者不忠的婚姻裡,離不開,不也是因為幻想著伴侶有一天能夠改好嗎?我們前面提到的《奧賽羅》裡的苔絲狄蒙娜,不也是愛上了幻影,不願意承認現實嗎?
區分幻想與現實,是一個極其艱難的工作。那麼在兩性關係裡,什麼是幻想,什麼是現實呢?當我們有了一個crush,我們哪怕已經身處一段關係,也會幻想,和這個crush在一起會不會更好?這種想象,是我們無法抗拒的,該怎麼辦呢?
在這裡想介紹兩部電影,一部是《過往人生》,一部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它們都是以當下女性作為主體,對《包法利夫人》這個故事的反寫,如果這個故事發生在現在,發生在都市,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會怎樣?
《過往人生》獲得過2023年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提名,這部電影的女主角是在美國生活的韓裔移民,後來嫁給一個猶太人,有一天,她在紐約遇到自己在韓國的青梅竹馬,也就是她當初的crush。
兩個人的重逢讓女主角想到自己過往人生裡的的幻想和雄心壯志,她12歲時覺得自己以後能得諾獎,24歲時目標換成普利策,但此時她的人生,比自己幻想的所有版本都要普通。甘心嗎?當然不甘心。
所以,在她和青梅竹馬暗流湧動的時刻,在他們彼此凝視的瞬間,好像都在想:“我如果當時和ta在一起會如何?我如果現在和ta在一起會如何?”
但最後,兩人還是告別,女主角回家,那裡有丈夫在等著她。

《過往人生》
另一部電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獲得過2021年戛納金棕櫚的提名,這是一部挪威電影,按中國的老話講,女主角是一個沒有長性的人,她在大學時不斷換專業,從醫學換到攝影,快三十了還沒有一個特別穩定的事業,在書店兼職打工,她身處一段穩固的情感關係裡,但是在一個派對上遇到一個crush之後,她迅速離開這段感情,和crush在一起,結果也能猜到,後來她和crush情感也破裂了。
如果說《過往人生》裡的主角的困境是可能性的喪失,那麼《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的主角困境則是面前的路太多,選擇太多,她想要忠於自己內心的想法,可是每一刻自己的想法都在變怎麼辦?
兩個女主角都面對著“人不能同時踏入兩條河流”的難題,都想過或者試過以crush作為解決問題的方案,但是發現是解決不了的。在《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影片最後,女主角一個人生活,卻比前面所有的時刻都要坦然和平靜。
《包法利夫人》的故事,要是放在今天,有女性意識的創作者不會讓艾瑪去死,也許更可能安排的結局,是讓她在情感失敗之後一個人生活。
在福樓拜的時代,女性很難有獨立生活的條件,福樓拜不會有這樣的想象,但是今天的女性卻擁有獨立生活的機會。
面對不得不承認的自己的普通,生活的苦澀與孤獨,我們需要在無序中建立秩序,這個過程需要自己去完成,其他人能夠做到的僅僅是陪伴——有時候這種陪伴甚至只是階段性的,不管怎樣,別人都不能替我們解決問題。
在這個艱難的過程中,我們當然需要情緒價值,需要幻想,甚至需要腦海中的一個crush,但是,我們需要做幻想的主人,而不是像我們前面提到的三個女主角一樣,讓幻想成為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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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方舟全新個人播客《一寸》
現已上線“看理想”,歡迎訂閱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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