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療保健方面,“排毒”一直是人們熱衷的話題,無論中外。從古代醫學到現代生活,各種排毒理論與方法層出不窮。追尋排毒的歷史淵源,人類發明了五花八門的排毒方法,其背後是先賢們為健康提出的醫學理論,即“毒”造成了人們生病。乃至在今天,這樣的思想仍流行於大眾。
一天下班回到家,媽媽興沖沖拿出了一幅足貼,催我貼上,並反覆強調,這個足貼的“排毒”效果貨真價實。
媽媽是我們家的“養生達人”,尤其熱衷各類排毒產品。她有很多的擔心,擔心空氣中的汙染,擔心食品新增劑,擔心外賣裡的塑膠微顆粒……在媽媽心中,這些東西都對人體有害,並且會積聚在體內,最終造成各種疾病。正因如此,她對各類排毒產品十分著迷,希望能儘早把體內的這些“毒”都給排出去,以防它們在體內作怪。
我遵照吩咐,貼了一夜足貼,一早撕開,只見本來乾燥的足貼貼面,變得又黑又黏。媽媽看到了很是欣慰,覺得我身上的毒素被足貼吸了出來。我拿著說明書告訴她,這類足貼裡含有竹醋、竹炭或活性炭粉、桔梗等提取物,易發生氧化,足貼貼在足底後,只要有汗流出,浸溼表面,就會引發氧化變色。這其實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化學反應,並不是真的有毒素被吸了出來。
媽媽對於我的說明不置可否,但她十分肯定地強調,貼完後身體會變得舒服,這從側面佐證了排毒的有效。我對媽媽的反應倒也不奇怪,畢竟縱覽醫學史,幾乎從醫學出現伊始,排毒就一直是最吸引人、最具影響力的理論之一。
很多人以為排毒來自中醫理論。其實,在古代西方醫學體系裡,排毒概念不止出現得很早,甚至一度佔據了主流地位。
在公元前5世紀,古埃及人認為人體內有一種名為“腐(rot)”的有害物質,是疾病發生的根源。每個月需要花3天排毒,清除體內的“腐”,這樣才能保持健康[1]。
同時代的希波克拉底將人體根據四種體液(血液、黑膽汁、黃膽汁、黏液)的不同比例分為多血質、膽汁質、黏液質和抑鬱質。他認為任何一種體液過多,都可能致病,而解決方法是讓人體內的體液再次均衡。在現代醫學誕生前,四體液說是西方主導的醫學理論,雖然並不等同於排毒,但治療方式包括洩吐和放血等,這些也常被視為排毒的手段[2]。
到了公元2世紀,蓋倫提出了更為詳細的排毒理論。他認為,體液會在某些情況下腐敗,這些腐敗微粒(相當於需要排出的“毒”)會引發疾病。同時,蓋倫明確了“毒”的產生範圍。他認為,“毒”是在腸道產生的,主要是透過糞便排出。而不潔的空氣、食物、水等多種因素,都可能是腐敗微粒產生的原因[3]。
此後,排毒理論不斷發展壯大。西方醫學中,腸道的“毒”曾被命名為屍鹼(ptomaine)。當時的觀點認為,屍鹼是幾乎所有疾病的罪魁禍首。而便秘會加重屍鹼在體內蓄積,甚至可能使毒素擴散到全身。這些理論引發了大眾對屍鹼的恐懼,也使得灌腸和放血療法作為有效排毒手段大為興盛。
但從16世紀開始,解剖學、生理學和病理學的迅速發展,科學實驗被引入醫學探索中,排毒理論由於其難以在實驗中獲得驗證,發展勢頭受到了強烈衝擊。到了20世紀30年代,排毒理論被醫學界摒棄,逐漸淡出了醫學的主流舞臺[4]。
既然在理論上認為“毒”引發了疾病,人們自然會發明排毒方法。上千年來,各式各樣的排毒方法層出不窮,以下僅舉大範圍流行的例子。
由於出眾的促排洩能力,甘汞和銻等重金屬曾一度成為排毒“明星療法”。甘汞是一種口服的強效通便劑,含有重金屬汞(水銀)。當時社會的各個階層,從牙牙學語的幼兒,到耄耋之年的老人,都是甘汞的忠實使用者。凱撒、拿破崙、愛倫·坡、帕格尼尼、林肯(但他很快發現有問題並終止了用藥)等歷史書上聲名顯赫的大人物,都曾使用過這類排毒手段[1]。
而用銻做成的銻丸,則被稱讚為“能夠淨化一切不潔物質”,從哮喘、過敏,到梅毒、瘟疫,都會採用銻的排毒作用進行治療。
可惜,這些重金屬不僅沒有治療作用,還對人體有強烈的毒性,會嚴重損害腎功能並致癌。經歷了17-18世紀的風靡,到了19世紀,在付出了“血的教訓”後,它們逐步被淘汰。
在很長的歷史時期中,上至王室,下至貧民,都把灌腸視作最有效的治療手段之一。當時的觀點認為,毒素伴隨著灌腸的清洗作用被排出後,病自然就好了,甚至有癱瘓的患者宣稱在經過灌腸排毒後重新站立行走。據傳,太陽王路易十四一生灌腸2000多次,希特勒則偏愛甘菊茶灌腸[1]。
為了更好地灌腸,各式各樣的灌腸工具被髮明出來擴充套件直腸(如下圖),在灌腸的過程中,還會使用各種草藥湯劑、牛奶、蜂蜜、松節油、啤酒、菸草、茶、咖啡,甚至砷(砒霜)等來“提高治療效果”。當時的人們,不僅可以到醫院進行灌腸,也可以購買工具在家自行操作。這也使得灌腸的受歡迎程度更上層樓。
這些樣式驚人的灌腸工具如今已不再時興,但醫生仍會進行灌腸,不過不是為了排毒,而是為了緩解便秘或者檢查、在手術之前做腸道準備。透過進行攜帶鋇劑等顯影劑的灌腸,醫生可在影像學檢查中瞭解腸道是否有梗阻等問題。
在排毒治療史上,和灌腸療法並駕齊驅的是放血療法。透過放血可以排毒的認知,可能與早期人類遭受蛇咬後放血能夠起效有關。
早在古羅馬和古希臘時期,放血療法就已出現,主要用來保持平衡體液。此後,儘管體液學說因解剖學的發展被證偽,但放血治療卻仍然盛行,這可能與長時間形成的習慣以及其展現出的一定效果有關。放血的積極效果被推測可能與減少血容量或血液中積聚的有害成分有關。
在19世紀之前的英國,醫生不僅需要為患者放血,還需要嗅、聞、嘗放出的血液,以此診斷疾病。放血療法不僅被用於治療包括黃熱病等感染性疾病,甚至被用於治療相思病(據記載效果甚佳)以及各類精神疾病[5]。1793年美國費城暴發黃熱病疫情,許多醫生逃離了這座城市,而本傑明·拉什(enjamin Rush)醫生留下來,使用激進的放血治療(病人虛弱時還多次放血)和大劑量含汞瀉藥以挽救病人,這一方式後來被稱為“英雄療法”(Heroic medicine),在19世紀美國有很大影響力。
不少歷史上的名人,查理二世、安妮女王、瑪麗皇后、華盛頓、詩人拜倫等,都經歷過放血治療。莫扎特很可能就死於放血療法後的大失血(據記載,他在生命的最後一週被放血至少1.89升)[1]。
用於放血的工具花樣繁多(上圖),甚至用水蛭吸血一度成為十分緊俏的放血手段。這是由於水蛭能夠分泌具有一定麻醉效果的成分,使得人在被吸血時不那麼痛。
水蛭被用於治療的歷史非常悠久,早在荷馬史詩中就有相關記載;我國文獻中,春秋戰國時期的楚惠王透過吞下水蛭治好了腹部不適。印度的梵文醫典《秒文集》裡也有水蛭醫用的相關描述。
在歐洲,水蛭被醫生放置或射入人體不同部位,包括扁桃體、陰阜、肛門等,用來治療幾乎一切疾病,有一位醫生甚至一次把100多條水蛭放在患者的睪丸上治療淋病[1]。19世紀初期,英國甚至出現了國內水蛭供不應求,只能從土耳其、印度、埃及、澳大利亞進口,甚至有一年單從法國就進口了4200萬隻[1]。當時由於水蛭過於廣泛地被重複使用,當時出過一個事故,就是因為一條治療過梅毒患者的水蛭接著被用來治療孩子扁桃體發炎時,把梅毒傳染給了這個可憐的孩子。
伴隨著越來越多的問題出現,水蛭治療逐漸式微。但放血療法的理念依舊流行,方式上搖身一變又出新招。比如,杯吸法(拔罐)就成為古老放血療法的一種延續,原理依然是透過放血排出毒素來實現治療目的,只是和過去相比,拔罐的放血量要少得多。
儘管排毒理論發展受挫,但大部分排毒方法卻流傳了下來,且不斷推陳出新,方興未艾。線上搜尋排毒,頁面提供的排毒產品和服務近萬條,泡澡、桑拿、按摩、拍打穴位、刮痧、催吐、禁食等排毒服務讓人目不暇接,定價從“不花一分錢”到數十萬都有。足見排毒療法的受歡迎程度。那麼,排毒為何那麼吸引人?
對排毒的熱忱,本質上源於對疾病和死亡的恐懼。排毒理論儘管在學術層面上完全經不起推敲,但完美契合大眾對防患未然的樸素理解。幾乎所有排毒手段,都能提供具有強感官刺激的“療效證據”(正如前文提到變得烏黑黏膩的足貼),從心理層面上產生“安慰劑效應”。在此基礎上,無論醫學界或是新聞媒體如何宣傳排毒是偽科學,對於體驗者,理論總歸是有距離感的,遠不如自己的感受具有說服力。
排洩物無論是外觀還是氣味,都會讓人產生本能的厭惡。看到那麼噁心的東西從體內排出來,難免會進一步聯想,如果它沒有排出來,而是積存在體內,這裡面蘊含的毒素是不是就會滲透進身體裡,甚至浸染到各個重要的臟器……越想越瘮人。這時候如果有一個產品出現在眼前,並保證說能把體內的這些毒素全部排空,很難有人不受誘惑。
而目前市面上五花八門的“清腸毒”產品,幾乎都具有促排洩的功效。使用後,排洩次數和排洩量,通常都會明顯的增加,給人以效果顯著的感覺。同時,看到體內這麼多的“毒素”被排了出去,還可能會產生一種遠離疾病的安慰感,伴隨著壓力的釋放,身心放鬆。這時候,不管醫生如何強調這樣的促排不必要,甚至對身體有害,也很難撼動排毒所帶來的情緒正向反饋。
而另外一些排毒方式,並不像排腸毒這麼“輕鬆”。比如拍打穴位、拔罐放血等,它們會對身體造成疼痛和損傷,但人們依然趨之若鶩。大眾對這類治療的態度,倒是很符合後果主義(consequentialism)的觀點,即人們對這類排毒手段的預期效果讓人覺得采取行動是正確的。即便需要付出皮肉之苦,但所得是超過了付出的。
畢竟從宣傳詞上看,排毒產品不僅能夠預防各類疾病,還可以減肥、改善血液迴圈、消炎、增強效能力、調節情緒、改善睡眠、提升專注力和幸福感。它甚至提供了一種十分具有誘惑力的暗示——可以在過度放縱後,用排毒復發來淨化身體,讓一切恢復正常。一項研究發現,當告知自願參與的受試者其服用的是對健康有益的膳食補充劑時,他們的抽菸次數會明顯增加[6]。
到此,一個本質問題已經不容迴避,那就是——人體到底需不需要排毒?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應該先了解“毒素”指的是什麼。無論中西醫,似乎都有毒素一說,但對於什麼是毒素,目前在學術界還沒有統一的定義。仔細分析毒素的不同概念後可以發現,被界定為毒素的,都具有一個共同特點——會影響人體的正常生理狀態和功能。
舉例來說,細菌入侵人體時,不僅可能分泌外毒素來透過破壞人體細胞或干擾細胞代謝過程,還可能產生內毒素,在人體內釋放有毒物質。無論外毒素還是內毒素,對於人體,都屬於毒素。
再比如,酒精在人體內的代謝產物乙醛,也是一種毒素,因為它會造成多種DNA損傷,導致染色體重排,甚至引發癌症。
這麼看下來,毒素似乎的確存在,那豈不是說明排毒確有必要?
先別慌,排毒其實大可不必。因為人體自有一套精密的“排毒”方法。
對於各種毒素,人體本身有一個最主要的解毒器官——肝臟,透過四個排毒系統——腸道、尿道、呼吸道和汗腺,將毒素作為代謝廢物排出體外。絕大多數情況下,人體都能有效排毒。我們不妨把肝臟和4大排毒系統想象成一群打工人,每天勤勤懇懇工作解毒排毒,維持著機體的正常運轉。在這種情況下,使用各類排毒產品,就好比8小時工作制之餘,明明已經很好地完成了工作,卻突然被要求高強度加班。這種做法無法帶來具有實際意義的改善,還會打亂正常的工作節奏,所用的排毒產品對於人體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毒素呢?而加班的結果是,把不屬於毒素的部分也排出,導致身體被“掏空“。
更何況,市面上的不少排毒產品都存在虛假宣傳和健康隱患。有的產品用的是涸澤而漁的套路,比如在排毒產品裡混入價格便宜的甲狀腺激素,短期增強代謝功能,增多了排洩,但同時也導致甲狀腺不堪重負,還可能造成心臟和腎臟功能被損壞。
還有的排毒產品則是飲鴆止渴,透過新增大劑量的大黃、番瀉葉、決明子等蒽醌類藥物,來造成排毒的效果。然而,大劑量應用蒽醌類藥物、刺激性瀉劑等,是會損害大腸黏膜上皮細胞的,導致腸黏膜變黑,以及腸神經節細胞數量減少和變性,這些都是無法恢復的永久性損傷,嚴重者甚至需要切除腸管。
當然,也有一些情況,人體的排毒能力不夠,且身體已出現了病理表現。對於這類情況,是需要到醫院,由醫生採用洗胃、注入解毒劑、透析等方式來人為排毒的[7]。但這些都需要專業人士進行判斷和操作,不建議自行開展。
在醫學文獻中搜索“排毒”,幾乎找不到任何相關的高質量醫學證據來證明排毒飲食對健康有益,卻不乏觸目驚心的病例報告——因排毒而引發了電解質紊亂、心血管意外、肝功能衰竭、腎功能衰竭的那個嚴重的健康問題,甚至死亡。
人們熱衷排毒,隱藏在背後的,其實是希望能夠掌控自己的健康。在向著這個目標不斷求索的過程中,難免會犯錯。其中有的錯誤是危險而致命。我們可以做的,是從過去的錯誤中吸取教訓,對任何缺乏臨床證據證明的產品,不管宣傳多麼誘人,都應該敬而遠之。
[1] https://yd.qq.com/web/bookDetail/14e322f07165491a14e2d4b
[2] https://curiosity.lib.harvard.edu/contagion/feature/humoral-theory
[3] https://link.springer.com/chapter/10.1007/978-3-031-30118-6_3
[4] https://pmc.ncbi.nlm.nih.gov/articles/PMC7040346/
[5] https://ctext.org/huangdi-neijing/zhs
[6] https://www.theguardian.com/science/blog/2011/aug/29/placebo-effect-detox-harm
[7] https://pubmed.ncbi.nlm.nih.gov/29096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