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緒林:未曾虔信

編者按:今天是江緒林老師逝世九週年,以下轉發他2013年所寫的一篇小札記《未曾虔信》,以表紀念。江老師2015年曾在網上表示:“假若我不在了,這篇小札記用作我的遺言是再好不過的,我不用再多說什麼了。”江老師在北京讀書期間,經人介紹來到袁相忱所牧養的教會,並於1997年接受洗禮。2016年2月19日晚,江老師自縊於他在華東師範大學的一間辦公室中。
記得去年在埃及旅遊的時候,常常發某些貧窮而普通的埃及人有一種喜悅、天真和堅毅的神情。直覺中我將這種美好歸咎於他們虔誠的信仰。信仰維繫著生命中某些領域的神秘和顫慄,那裡,神聖、美麗、天真晶瑩剔透地彼此閃耀中現身;在那裡,人像小孩子一樣的單純和信賴才能趨近,猶如《路加福音》中所言:“父啊……你將這些事向聰明通達人就藏起來,向嬰孩就顯出來。”那裡,經濟理性、權衡和明智、甚至思辨理性都無法把捉其真相,雖然思辨理性並不是無法觸及其邊界或述說其所見的。
然而,我並非要為信仰唱頌歌,而是要為自己的缺信哀嘆。很羨慕那些真正虔信上主的人,他們敬畏,他們純真,他們追隨主的腳蹤前行,他們背對世界,他們稀少。然而我雖然努力地捧起《聖經》,卻只是聊以自慰,其處境猶如但丁《神曲》中落在地獄門外那些嘆息和哭泣的靈魂,那些被天堂驅逐而地獄也不收留的靈魂:“這是一群胸無大志的懦弱之徒,他們得不到上帝以及上帝的敵人的歡心。”
在我與純真的信之間有一道巨大的裂痕。我並非像奧古斯丁那樣認為生活抉擇是要麼天堂要麼地獄那麼涇渭分明,而是傾向於阿奎那那更和緩的觀點,恩典成全自然:在深秋校園那深紅的遍地落葉的悽美中,在小孩子笑盈盈地撲進爸爸的懷抱那舔犢情深的時刻,在那些滿懷朝氣的學子們追逐知性和綻放青春美麗的流光溢彩中,在眷懷共同體流金歲月的自豪時刻,在維繫著每一個個體的安全、平等、自由和尊嚴的得體的政治社會秩序中,都看得見神恩的祝福和引領,無限甚至托住此世並以其無限的境域驚醒可能的停滯。由此,純真的信可以基於美好的此世生活,雖然美好的生活也可能足以讓脆弱的我們沉迷其中而不再與無限相關,就如海德格爾所言此在(Dasein)在世的基本樣式就是沉溺其中。
然而,在此世中我沒有與幸福相遇,轉向上主時我也失落了或未曾遭遇上主和祂的愛。像德爾圖良一樣選擇守候在耶路撒冷而不是雅典,像奧利金一樣為天國而燃燒自己,像亞他那修一樣在靈魂和自然中認識上主,像亞西西的方濟各一樣吟唱自然,像小德蘭一樣被愛吞沒。他們都被上主所把握,上主點亮了他們的靈魂,他們深邃的目光定睛在上主身上,再也不曾離開。
羨慕這些有福的靈魂,卻也知道自己不曾如此全心全意地轉向上主。這靈魂是軟弱的、是遲鈍的、是平庸的、是不堅貞的、是模稜兩可的。我之渴慕上主,並不比渴慕世界更多更深。相信那些為上主所震懾的靈魂是持守著神秘的,然而我卻眼見自己赤露奔命於此世的繁華誘惑——別道我孤燈默守,只一瞥就揭示了內心的沉迷。就像兩手空空的淪喪的乞丐,無論是上主的賜福還是魔鬼的誘惑,我都會接受。知道永恆,卻隨時準備讓自己迷失在溫柔之鄉,只是如今卻在地獄門外哭泣。這就是我的憂傷,但丁首先譴責的那些人的悲哀:就算未犯下重重大罪,卻也一生未曾清白,不過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在漫漫一生中捲入了種種不潔和錯失,玷汙了靈魂,最後像《理想國》卷十中的護海之神格勞克斯的軀幹一樣難以辨認:“由於海浪的沖刷,一部分被折斷,一部分則由於衝擊磨損而完全毀損了,又添上了新的部分——牡蠣、海帶、岩石等,以至於他看起來竟毋寧是一頭野獸而不像他的天性所是的他。”
然而,這種憂傷並非無限的,因為我只是一個有限者。或許終有一日,上主親自讓我得以潔淨,引領我前行。即便並非如此,有限者也能夠像《申辯篇》最後蘇格拉底所說的那樣:無論死亡是虛無還是遷居另一個世界,都是好的,前者中,永恆不過香甜的無夢的一夜,後者中則能與那些因正直而為神的人共處——甚至罪孽者也因落入上主之手而安心。
江緒林
2013年11月30日星期六
(此文最初發表於江緒林老師的豆瓣日記,後經編輯收錄在《生命的厚度》一書中。點選“閱讀原文”檢視江老師釋出在豆瓣上的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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