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友上吊自殺後,有人跟蹤了我七年丨戲局

雌螳螂完成交配後有很大機率會吃掉雄螳螂,以補充繁殖所需的營養。因此,只要雄螳螂接近那些已經吃飽的雌螳螂,也許就不會被吃掉。可如果它選擇的恰恰是一隻飢腸轆轆的雌螳螂,那麼它要麼小心行事,要麼服從命運的安排。
大學畢業後,頗有姿色卻胸無點墨的尹宋被老總王格川提拔成董秘助理,被端上餐桌成為一群油膩老闆們的盤中美食。在金錢與慾望的誘惑下,尹宋逐漸迷失自我。
與此同時,故人接連出現,牽出兩段沾著血腥的往事:初中同學鄭曉娟被霸凌後自殺,唯一善待她的尹宋被班長齊旭帶頭孤立;高考前夕,父母拆散尹宋和她的初戀男友後,不幸因意外喪身火災。
在尹宋的回憶裡,她始終是最無辜的受害者,唯一善待鄭曉娟的她被班長孤立,父母慘死的她被男友懷疑有主觀弒母的動機
為何所有人都要害她?隨著一直在陰影中注視著尹宋的初中同學現身,溺水孩子的屍體浮上水面,尹宋被千夫所指,冰冷刺骨的真相不再沉入海底。
有人想求個心安,有人想求個真相,這個故事裡的是非對錯,還請各位看官自行評判。
全文約39000字,前20000字免費試讀。
警車沿曲折的海岸線加速前進。
海水在礁石上拍出的白色泡沫此消彼長,鹹腥的氣味隨晚夏潮溼的風湧入肺裡,令我一陣惡寒。
當警察將我從齊旭面前帶走時,落日的殘暉在他眼中粼粼波動。我試圖從他的眼中探出一絲朦朧的感情,期待他能救我於水火之中,直到最後一線希望隨著我被擠進狹窄的警車後座。車門關緊的悶響狠狠錘在我胸口,聲音在身後頓失。
畏懼鋪天蓋地襲來,我在警車裡吐得一塌糊塗。
將我擠在中間的兩個警官頗有禮貌,儘量減少與我的肉體接觸。我止不住發顫,兩人視若無睹。我問他們能打電話嗎,一個警察說現在不能,到公安局再說。他鼻口中吐出又長又深的氣,夾帶濃烈的味道,像腐爛的魚。他說,有這時間,還不如想想要交代些什麼。
我被押進公安局,出乎我的意料,警察並沒有給我戴上手銬。走廊裡,一男一女站在不遠處,我認出王格川淡藍色的條紋襯衫,和王夫人濃密捲曲的頭髮。我突然遏制不住自己大笑的衝動。警察推了我一把:“你笑什麼?”幾乎是同一時間,一聲尖叫在走廊盡頭炸開。王夫人靠在牆上,一隻手捂住心口,另一隻手指向我。王格川直接朝我衝了過來,要不是有警察攔著,我可能會當場被他掐死。
我被帶到一間慘白而昏暗的房間。門被重重關上,許久也沒有人進來對我進行審訊。我靜止在椅子上,不敢發出聲音。
一聲巨響。我嚇了一跳,隱約從喧嚷中分辨出王格川的聲音。望著緊閉的木門,我彷彿看到他緊攥著兩隻拳頭猛捶,發洩中竟帶了一絲乞求。又好像能看到齊旭抱著雙臂站在門外,冷眼旁觀著一切。
我平靜下來,繼續思考那個問題:我要交代些什麼?
我在大學畢業時拿到的offer只有三個,待遇最好的是一家兩年前上市的人力資源公司。益信人力在許多城市有分公司,佔有相當多的市場資源。遞簡歷那天,我擠在熾熱的人群中,彷彿置身於火山下,成了密密麻麻星火中的一粒。我投了本市分公司宣傳文員的職位,稀裡糊塗面試兩次,就拿到了offer。
那天HR通知我總公司王董從晷州過來開會,想面見新招的職員。我猶豫再三,才約定好時間過去。去往益信人力的公車路線與海岸線重疊,短小如豆的汽車三兩飛馳而過,劃出一條細細的線,把滾燙的柏油馬路和金藍的大海切開。我在公車裡戰戰兢兢,恍惚覺得自己如螻蟻般渺小。
到了益信,助理帶我上樓。她戴著烏黑的美瞳,反而顯得眼睛無神,像一對舊大衣上磨壞的珍珠釦子。我一路盯著她的臀部出神,圓鼓鼓的。我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自己同樣的位置,發覺內褲邊的印子像一條細細的減速帶。緊張立即被羞恥覆蓋。
接待室兩面都是落地窗,陽光筆直地照進來,籠住幾隻真皮沙發。沙發上的男人起身向我走來,不到四十歲的模樣,精瘦挺拔。
“你好!”說完他朝助理瞥了一眼,“謝謝,請幫我關上門。”
高跟鞋漸遠的聲音讓我愈發感到自卑。我把簡歷遞過去,他鄭重地放在茶几上。“請坐。我已經看過你的簡歷,今天只是想和你見見面。放鬆一下,就當朋友聊天,好嗎?”
整個下午我們聊得很暢快,我像只被他牽在手裡的紅氣球,隨他的話題東一頭西一頭亂撞。接近黃昏時,他問我想不想往更好的方向發展。我馬上說,益信人力是我最理想的公司,這個崗位也是我夢寐以求的。
“總部董秘助理的崗位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你想不想去試試?”他問。
我一時說不上話。他接著說:“總部能提供給你更好的機會,以你的能力,去那裡會有更好的發展。我很相信你。”
我昏頭昏腦地點點頭。他把手機號碼留給我,讓我隨時找他。這時助理進來,說他的航班還有一個小時起飛,他忙站起來,和我一起往門口走。
“說定了,我就在公司等你咯。”
他和助理下樓了。在樓梯拐角處,助理掃了我一眼。
益信在晷州的市中心,樓裡有十二間宿舍,專給外地來的職員住。我和唐奕同住一間,她也剛畢業,常穿一雙鞋面接近垂直的高跟鞋,走路像跳芭蕾。她總掛著笑臉,嘰嘰喳喳的,沒幾天就跟大部分人混熟了。
新人都要先在前臺熟悉兩個月。這份工作比我想象得難得多,業務複雜繁瑣,難於記憶,每天下班後還有新人培訓。公司的宿舍更像是加油站,不會有職員在裡面停留太久。
上班首日,王董和助理龔心怡從電梯出來,見了我,他略微點頭。走過前臺,又折身回來問我感覺怎麼樣。我嘴裡說著“挺好的”,不自覺地弓腰低頭。
“你形象不錯,不要彎腰駝背的。儘快認識大家,業務上不懂的地方隨時請教。”
所有人都停下工作,站起來認真聽著,只有龔助盯著手裡的資料夾,既不看我,也不看他。我無所適從,恭敬地立在眾人的餘光交匯處。他離開後,我抬起直冒汗的額頭,竟撞上唐奕的目光。她微微笑著,一句話也沒說。
下班前,王董約我一同吃飯,理由是我答應他來總部上班,算幫了他一個大忙。
到達郊區時,天已然全黑了,整間餐廳沐浴在昏暗的燭光下。王董同餐廳老闆打招呼,介紹我是“朋友”,順手將手搭在我的腰間。
“不冒犯吧?”落座後,他補了一句。
“不敢,王董。”
話題先是工作,進而轉到我的成長經歷。見我牴觸,他馬上住嘴,介紹起如何重構組織的價值創造方式。我對他高屋建瓴的概念不甚明白,有些坐立不安。上甜品的時候,他舒了口氣,寂然望著窗外,不再說話。我們坐了一會兒,直到快十點半,他緩緩把臉轉向我。
“我太幸運了。”他說。
“您的意思是……”
“能遇到你啊。自從我把小龔從喬總那要過來,董秘助理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這幾年來應聘的,不少,但不是我看不上,就是喬總看不上。”
我說自己剛畢業,對這麼重要的工作沒有信心。他打斷我,說這就是他看上我的原因。“你成長的速度會很快。只要你做好了,我也可以把你要過來。”
他的手向我伸過來,見我沒有反應,便一下子握住了。我打了個激靈,把手抽了回去。他咧咧嘴,打電話讓龔助理來接我們。我說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他不容我反駁。
龔助把車開到餐廳門口,王董先上了車。我剛拉開副駕駛的門,他就讓我到後排坐。我怔在原地。龔助理脖子優雅地杵著,專心盯著前方。我只好坐到王董身旁。然而他一路上都在和龔助理討論人力資源大會的事,沒有再向我看一眼。我暗暗鬆了口氣。
回到宿舍,唐奕陰陽怪氣地問我去哪了,我只好搪塞過去。
轉正那晚,我們一群新人跟著各自的部門聚餐,之後又去酒吧小坐。王董就在那時給我發了一條微信,說他想我了。
他的妻子與他同年紀,是大學老師。兩人相識時王董正在創業初期,王夫人在讀研究生,都窮得叮噹響。像常見的愛情故事,一輛穿梭於宿舍和實驗室的腳踏車是他們的信物。那幾年兩手空空,卻如膠似漆。研究生一畢業,他就求婚了。王夫人挺著大肚子,又讀了博士。孩子兩歲時,他補給王夫人一場聲勢浩大的婚禮,在婚禮上,他流著淚對丈母孃說:“夫復何求?”
愛妻的王董說他想我了。我說我很惶恐,他馬上打來了電話,故作神秘地讓我回宿舍前先去他辦公室一趟。
接完電話回包間,一群人起鬨,問我是誰。
“前幾天就有個小夥子來打聽她。”前臺老同事孫姐說。
“誰?”
“沒留名字就走了。就是進來問你是不是尹宋。我可不敢隨便說,只說你是剛來的,不知道你叫什麼。”
“他長什麼樣子?”
“實在不記得了,總之是個年輕小夥兒。”她越說越興奮,看我臉色不對,又趕緊補充道,“你也別太擔心。看起來不像壞人。”
我不是擔心,只是一頭霧水。
十二點多我回到公司,避開所有人來到董事長辦公室外面,燈果然亮著。還沒到門口,門就開了。他穿了件白綠條紋的Polo衫和淺灰色沙灘褲,腳上隨意套了雙拖鞋。
桌上擺著一大束花,他捧起來遞給我,嚷道:“我看見你來啦!祝賀我的阿宋正式成為益信的一員。”
我接了過來。一隻TIFFANY手鍊又出現在我面前。我說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他的目光在我和手鍊之間遊移。本以為他會表露出被拒絕的尷尬,但他只是有些疑惑。我們僵持了一會兒,他只好將禮物收回去,說下次再給我。
“以後在私底下叫我格川就好,不要叫王董。”
“不好吧,王董。”
王格川捏了捏我的胳膊,說一切要聽他的。說完就讓我回去。
走到門口,他突然喊我“阿宋”。我回過頭,一個物體直衝我飛來,我伸手胡亂抓住。是一把鑰匙。
“我的房子在裝修,你幫我去看著。”他變了語氣,上司命令下屬。我攥住鑰匙,嘴上應了下來,心裡不知所措。
唐奕正在宿舍打電話,見我開門匆忙掛了。她喝得有點多,兩腮的紅暈逐漸擴到鎖骨。她半張著嘴巴看我懷裡的花,用誇張的音調問我是誰送的。我結結巴巴說是部門同事。
她拉我坐在床邊,說要告訴我一個八卦。她再三逼我發誓絕對不告訴別人,我答應照做。她壓低聲音,神經質地問我是否注意到龔助和王董的關係。
我說沒太注意到。說完咽口水的時候,脖頸上有根神經,條件反射似的抽搐了一下。
“王董的情人換得特別勤,誰也不避諱。龔助跟他的時間最長,他老婆根本管不了……她敢管的話,龔助現在還能在這上班啊?幾個月前,就是咱們入職之前,他突然跟龔助疏遠了。聽說她拿了一筆錢,保證不糾纏王董……”
“但還在一起工作?”
“我不信他們真的分手了,”唐奕倏地湊到我眼前,五官皺到一起:“這是公司裡公開的秘密。你說她至於嗎?”
沒等我說話,她就閉上眼倒在床上,嘴裡不知咕囔些什麼,隨即就打鼾了。
唐奕的脾氣自那晚變得有些古怪。隔了幾天,她給我介紹了一個男朋友,是個銀行職員,名叫曲慕廷。我們雙方興趣都不深,禮貌地聊了幾句,就沒下文了。
王格川的新房已裝了大半,我每隔兩天去盯工,確認程序。房子距公司不遠,在一棟大廈的頂層。從窗戶望出去,晷州城就像一灘被萬山包圍的死水。
他那時正和公司的四個同事在日本出差。除了龔助,其他都是男的。不知什麼作祟,我心裡有點不舒服,忍不住問他:“你們怎麼住酒店啊?”
“兩個人一間,小龔自己住一間。”他在電話裡馬上說,“你要做我的助理,待遇比這好。”
他從來不提新房裝修的事,每次都是我主動彙報。我問他要貼牆紙還是刷牆漆,他說隨我定,就換了話題。
“王董,我怎麼能說了算……”
“就聽你的。你喜歡海?等你放公休假,帶你去海南?”
“我還是不休了,有三倍工資。”
他輕聲笑了,聲音從話筒裡傳過來,帶著一絲微弱的氣聲。我的脖子登時癢起來。
沒過幾天,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了。
我正在影印檔案,笑聲從走廊漸行漸近,直衝我的辦公室。唐奕左手搭在一個身高到她胸的男孩肩上,對著身邊一位高個子女士笑。見我開著門,她對我介紹說,這是王董的夫人和兒子。
王夫人主動伸過手,說抱歉打擾我工作。我忙不迭一邊握手一邊鞠躬,尷尬順著口水服下。
唐奕說王夫人是來拿新房鑰匙的。我便跑向辦公桌,拉開抽屜。一回身,王夫人已經進來了,站在我身後,伸手接過鑰匙:“不該麻煩你的。之前一直是小龔幫我看房子,她倒好,把偷懶的機會讓出來了。”
我語塞,渾身臊得發熱。王格川的兒子搶過鑰匙,一面玩一面斜眼看我。他衣服的一角被唐奕扣在手裡,摩挲不停。
王夫人笑著走了,親手帶上了辦公室的門。只剩心臟猛烈敲擊胸腔的聲音。
王格川從日本給我帶了一個皮包,還有些精緻的小點心。我收下點心,把包放在他車上。我告訴他王夫人來拿過鑰匙,他的表情顯示:他根本不在乎。
剛入秋,我終於擁有一個完整的週末,王格川叫我去山裡泡溫泉。同去的還有另外兩家公司的老總,和他們的女助理。我注意到這不是邀約,而是對我佈置的任務,只得答應。出發那天,他親自開車來接我。
“我以為還有龔助。”我看向副駕駛。他沒聽見似的。
去叢山溫泉一路通暢。出發時天僅微亮,隱約可見半輪月亮在雲裡緩緩退場。高速兩邊先矗著奇崛的石塊,後立著疏密相間的松樹。臨近叢山,路兩旁展開無際的農田,一幢幢歐式洋房整齊地排列在成片的黃綠色中間。我沒什麼心情觀賞美景,只覺得有一股力量壓在我的背上。
中午到達叢山,先吃飯,他一口酒沒喝。兩位老總一個勁兒勸,他推脫起來,說要開車。
“你他媽少蒙我,開車也是明天了。”一位老總說。
我瞥向王格川。他嘴上嬉笑著,眼珠向我轉過來,定了幾秒。
我離席去洗手間,他馬上也晃出來了。
“王董,我非常抱歉沒有聽見你通知我今晚要在這裡過夜。”
“我以為你知道。”
“我還是先回去吧。”
他臉上露出一絲不解,但很快恢復了工作臉,禮貌而漠然地說:“我訂了兩個房間,這是工作,不要多想。”他從褲兜裡掏出兩張房卡,甩到我面前。我仔細看了,然後與他一起回到餐廳。
下午到晚上一邊參加溫泉山莊的活動,一邊談合作的事宜,同行的老總和助理喝了點酒,早早回了房間,我和王格川還泡在溫泉裡。他裸著上身,我不敢拿正眼瞧他。
他向我莊嚴宣告兩件事:第一,他的兒子快上小學了;第二,他妻子又懷孕了。
“我敬佩我的妻子,”他凝視氤氳的蒸汽,“以前跟我吃了很多苦,又為我生育孩子,對我死心塌地。任何人都不能取代她。”
“真好,王董。”我試圖離他的身體遠一些。
“這不僅僅是愛,這是家庭,是親情,比愛的層次更深,你懂嗎?阿宋,你是聰明人。一個男人,最重要的就是家庭,不管誰想破壞我的家庭,我都不會答應。你知道女人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請指教,王董。”
“事業。事業決定了一個女人的前途,她交往物件的層次,她未來生活的質量。在一家好的公司,好的崗位,最重要的是要遇到正確的人,對嗎阿宋?”
他認真得像個求知的孩子,我不由地點頭。他把臉朝向我,離我越來越近,拉住了我的手。
“阿宋,我真的非常……”
我猛地把手抽出來,水花迸濺到他眼裡。我抄起毛巾,手忙腳亂遞過去。他揉著眼睛從水裡出來,快速走了。
我正懊惱,卻見他端了兩杯果汁回來,遞與我一杯。他問我工作的情況,我坦誠地說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會。
“阿宋,如果你要換崗,我可以幫你。但我不知道該把你調到哪裡去。名校畢業的還要一步一步爬上來,充其量幾年以後做個客戶經理。別說你從二本學校出來,要是把你放到別的部門,恐怕連基礎工作都不會做。阿宋,你身上有別的特質,是別人沒有的,也只能在這個崗位上才能施展。你可以直接接觸集團的高層,可以發展高質量的人脈,這是多少人想要的?也許很快,所有秘密都由你掌握,你的話語權可以非常大。你不想要嗎?你甘心只做一個小小的職員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溫和而中肯,絲毫沒有架子。“助理也很難做。”他接著說,“在日本出差,公司裡沒有一個會日語的人,請翻譯又多了一層麻煩事。我對小龔說,要是她會日語就好了。她馬上就要去學……我說這個只是想表明,沒有簡單的工作。可是越難做,越鍛鍊人,進步得越快,對嗎,阿宋?”
這時我的直接領導,集團的董秘喬總給我打電話,叫我明天一早去辦公室為與上海公司的會議做準備。王格川在旁點點頭,我便應了。
我們決定回房休息。剛從水中出來,一條毛巾就罩在我身上。他用胳膊籠住我的肩膀,手搭在我眼前,把毛巾兩頭揪在一起。溼乎乎的熱氣烘著毛巾,薄荷和煙的混合氣味順著我的脖子游到腰上。我一陣哆嗦,下意識靠在他的胸前,踉踉蹌蹌回了室內。
在他房間門口,我停住腳,說:“您早點休息。”
他看了我一會兒,噗嗤笑一聲說:“好吧,我送你回房間。”
“不敢,王董,您沒進房間,我怎麼敢回去呢。”
他臉色沉了下來,讓我稍等,進屋拿了一件東西,放到我手裡:“新房在通風,過兩個月就可以住人了。你住公司不方便,隨時可以去新房睡。”
我低聲說我不能去。
“為什麼不能?我妻子不會去。”好一個天真無辜的表情。沒等我回答,他用手包著我的手,把鑰匙握緊,試探性地往屋裡走。我頓覺受了奇恥大辱,一甩手,跑回房間,“砰”一聲關上了門。
那聲“砰”銷燬了我的惱怒,我在懊悔和無眠中竭力聽著隔壁的動靜。天剛亮,他的房間裡就起了隱約的聲響。我馬上收拾好揹包,提前出了房間。他開啟門,看到我,漠然從一側走出。我跟隨而去,張不開嘴,也哭笑不出。上了車,他一路狠踩油門,逃命似的把我送回了公司。
再回家鄉時,冬雪已將院子覆蓋住。未繳取暖費,家裡像一個冰窖。我和衣蜷在父母臥室的床上,大口吸著冷冽的空氣。雖然重灌後的臥室與父母在世時幾乎一樣,但沒有一絲我熟悉的氣味。實際上連我自己房間的氣味都相當陌生。
我開啟衣櫃,準備疊幾件外套。劃開衣架,一件駝色毛呢外套掛在最裡面。這是母親以前最常穿的衣服,初中時每到冬季家長會,她就穿上這件外套,拉緊腰帶,在前面系一個鬆垮的蝴蝶結。領口微開,只隱約露出手掌大小的貼身毛衫。當她站在教室門口,眯著杏仁眼尋找我的座位時,男課代表們擠眉弄眼,只有班長齊旭大大方方走過去,親自領她到我的座位上。有時我也在場,只能盡力裝作對其他男生的竊竊私語視而不見。
我拿了母親的駝色毛呢外套,去奶奶家住。奶奶一直勸我回家工作,邊織毛線襪邊和我說,在外地,沒有房子可怎麼行。
那幾天我睜著佈滿紅血絲的眼,在好幾個app上翻找晷州的招聘廣告。校招期已過,廣告上清一色要求兩年以上工作經驗。我翻了幾十頁,零落幾個可應聘的崗位,薪水還不到現在的一半。
從叢山溫泉回來,王格川再沒聯絡過我。最近的會議,喬總叫我參加的很少,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辦公室裡乾等,一遍一遍檢查檔案。到下班時間,我沒有可加班的工作,只能在座位上假裝忙碌。有時去檢查涉密檔案,竟發現不知何時多了好幾本。
我想也許找新工作比較好,一閒下來就藏著掖著寫簡歷,鬼鬼祟祟投出去。但給我反饋的兩個公司,工資都不盡人意。
“你要麼別換工作,要麼要求低一些。你也知道為什麼你的王董給你這麼高的薪水。”周婧陽在電話裡說。
“不是‘我的’王董。”
“聽你講的這些事,我覺得他對你還算不錯。”
“怎麼不錯?”
“第一,他雖然好多次想親近你,但你不願意,他從來沒有霸王硬上弓。第二,他確實能在工作上幫你。”
周婧陽的分析又穩又準地擊中我的內心。她是我唯一一個超過十年的朋友,我們情誼深厚。從小到大,她對我的判斷總能一針見血,比如她曾指出,我喜歡逃避問題,她還知道我容易受到誘惑。以上問題我可以痛快承認,但有一次她說我喜歡撒謊,我嚴厲地駁斥了她。這絕對是嫉妒。從那以後我們的關係變得有些逢迎的意味,表面上無話不談,但很難說沒有各自保留。
我問她怎樣才能重新吸引王格川。她建議我穿著性感些,向他直接表露心跡。要是在半年前,我一定對這個提議嗤之以鼻,如今卻動搖了。嘴上雖然駁斥了她,私下已經逛遍各個內衣品牌的專櫃。
我給王格川發微信匯報近期的工作,卻沒有得到回覆。以往在走廊碰見我,他總是故作嚴肅又發暗號似的看我一眼。現在他高高的下巴揚過去,眼睛一抬,就看不見我了。
又是一個週末,唐奕一大早就出去了。她近日頻頻約會,回宿舍時常接近凌晨。有時晚上她不回來,次日和吃了松筋軟骨粉似的,說話聲都小了一半。
我醒來後悶在被窩裡,想起王格川,便委屈地掉眼淚。磨蹭到十一點,一掀被子,一個物件跳入視線。一個TIFFANY包裝盒牢牢地定在唐奕的首飾臺上。
那個下午我腦筋不清醒地做了三件事:報了一個週末日語班,給省電視臺人事部發送求職郵件,買了一套低胸高開叉緊身裙。做完這些事,我疲憊地回公司,在地鐵站時為了躲一個求乞的小女孩而絆了一跤,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週末日語班開課的第一天,我在走廊裡認出了齊旭。他一隻腿正要邁進隔壁教室,聽見我喊他的名字,似乎微微縮了一下身子。
八九年不見的他,此刻就像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我倆在初中時代的開端較為熟絡,卻在,記不清了,大概是初三的那件事之後沒了交集。
他曾像其他人一樣刻意迴避我,每當不經意對視,他就會立刻走開。在運動會上,他給每一位運動員遞水,我跑到終點時,他卻已經回到看臺。我懷著詫異又惋惜的心情,在孤獨中熬過初四,慢慢將他遺忘。我們升入不同的高中後,他就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無蹤了。
齊旭長著一副典型的好班長模樣。體型微胖,臉盤又圓又白,高鼻子上架一副黑框眼鏡,身後背一個板正的墨綠色的書包,講話做事斯斯文文,像個私塾先生。他臉上的愕然轉瞬即逝,隨即展開微笑,沉穩地走過來。盯著他看,才發現他略微跛足,疑惑片刻,我才想起他在初中時出過車禍,小腿摔斷了。
他在晷州讀研究生,同時念週末會計班,身邊的女生是他的女朋友,齊旭如此介紹。我對那女生笑笑,她膽怯地回望我。交換微信時,我用餘光觀察她的表情。我敢肯定她有點怕我。
別過之後,我以為齊旭不會聯絡我,沒想到他當晚就約我吃燒烤。寒暄過後互問老同學們的近況,接著有好一陣尷尬的沉默。聊到初中時我忽然被孤立的情況,我們便自然而然談起了鄭曉娟那件事。
鄭曉娟在教學樓大廳的半空中吊死了自己。
初中三年級的那個早晨,傳達室大叔和一個來得早的值日生一起開啟教學樓的門鎖。光線直直照在眼前的空氣中,鄭曉娟黃色的小腿正好懸在眼前,膝蓋以上黑乎乎地隱在陰影裡。傳達大叔頓時驚呼一聲,跌下臺階。值日生的目光延著懸空的人體掃上去,半天才跑向校門,聲音顫抖地告訴後來者:蒜頭死了。
鄭曉娟的外號是舍友起的。她和我住同一間宿舍,從外地來,行李只有周身行頭和一套被褥,在陰天裡慢慢發酵。她的存在讓宿舍像一口醃缸,酸腥的味道實在令人作嘔。都說就算她洗脫了皮,也是一頭醃蒜。她的內褲是兩條花褲衩,似乎用在街頭攤子上扯的布縫成,鬆鬆垮垮掛在胯間。換下來的就藏到櫃裡,等週末所有人回家了,她才洗了晾在廁所,有人回校之前,即使未乾,仍取回來塞回櫃子,任憑黴味四溢。
後來連隔壁班的男生都知道了她的花褲衩。我的舍友們告訴鄭曉娟,次日的體育課取消了。她們一同穿日常的衣服去上課,她照舊套上那條褐色的皺巴巴的連衣裙,渾身散發一股醃蒜頭的味道。課間的時候,她們突然換上運動服,推著目瞪口呆的鄭曉娟去了操場。體育老師從不聽任何辯解,罰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二十個蛙跳。跳第五個的時候,全班鬨然。舍友得意地說,我說的不假吧。
那天我請假陪母親去醫院,回來時才聽說她有了一個新外號:花褲衩。
鄭曉娟自殺前一晚,跪在宿舍裡,小聲堅稱自己沒動舍友的指甲油。
幾個舍友輪流用書打她的頭,有人將她的花褲衩用腳拖著,踢到走廊上;有人坐在床上,冷眼旁觀;有人堵住宿舍門,防止她逃跑。她舉起胳膊護住臉,用道歉的方式辯解。這是她唯一的反抗。
鄭曉娟往樓下跑時與我撞個滿懷,熱水瓶“丁零當啷”從樓梯滾下去,熱氣彷彿從地底湧出。我愣了幾秒,連忙追下去,被舍友叫住。
“哎,買了個西瓜,等你一塊吃。”她說。
“你們怎麼她了?”
“偷我指甲油。”
“你們先吃,我去看看她。”
我跑下去,穿過三三兩兩跑完步、一身汗的女同學們,終於在男生宿舍樓前望見她的身影。看她要去的方向,應該是教師宿舍。我喊住了她。
“別聽她們的。”
她停下,低頭不發一言。舍友從我身後追出來,衝著男生盥洗室的窗戶喊:“讓鄭曉娟把偷的東西交出來。”走調的帶著氤氳溼氣的歌聲戛然而止,從光裡探出幾個人頭。老師從遠處快步走過來。指甲油是違禁品,所有人都得受罰。
“什麼都別說。明天開始我陪你去教室,她們就不會欺負你了。”我低聲告訴鄭曉娟。
她的目光先是空落落的,繼而死死盯著我,猛地抽身跑了。我轉過頭,看見齊旭和其他的男生對老師訕笑,把腦袋縮排窗戶內側。
她一夜未歸。次日她的遺體被發現,警察為我們每人錄了口供。錄完口供,這件事就和我們沒關係了。鄭曉娟的父母從鄉下趕來,在校長室哭了一會兒,離開前顫顫巍巍交上一份協議,接過一包錢。她的母親看起來要暈過去了,但父親眼裡都是冷靜算計。警察問,你們去太平間領遺體嗎?領。不需要我們立案調查?不需要。你們想清楚。不耽誤工夫了,我們要回去交小業的書費。小業是誰?兒子。
我們躲在辦公室外頭嘰嘰喳喳。“他是後爸吧?”有人嘖嘖說。
年級主任從辦公室出來,把我們都轟回了班,只留下班長齊旭。等齊旭也回班,同學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問詳情。他彷彿受了驚嚇(難怪,誰都沒見過同學自殺),雙唇機械地蠕動,結結巴巴要大家保持好紀律,不要再霸凌同學了。
過了半個月,鄭曉娟的名字和外號漸漸從同學口中消失。但突然有一天我發現,我被孤立了。
原本關係很好的舍友不再帶我去吃飯、上廁所,收發作業時沒人理我,還有人故意將我的書打掉。只有周婧陽對我一如往常,於是體育課成群結隊運動時,我們倆落單,哪個隊都不要。我終於體會到了被欺負的滋味,太可怕了。每天起床我都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設,安慰自己他們不會像對待鄭曉娟那樣對待我。每次單獨在校園裡行走,我總要四處張望,生怕被絆倒或者被潑一身洗拖把的汙水。班主任把我叫進辦公室好幾次,欲言又止,最終什麼也沒問就讓我回去了。
“你肯定知道怎麼回事。”我問周婧陽。
她說也許別人認為我替鄭曉娟說過話,是個“叛徒”。我不想解釋,初中只剩下一年,我只想安穩度日,等到了高中,就可以告別所有往事和舊人了。
在燒烤店裡,我和齊旭第一次共同回憶這件事,不勝唏噓。
“你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他突然問。
“我告訴她,以後我會陪她去上課,她去哪兒都可以叫我一起,這樣別人就不會因為她沒有朋友而欺負她了。”
“她怎麼回答的?”
“什麼也沒說。我想起來了,就是從那以後,大家都開始欺負我。到底怎麼回事?”
“哪有!”齊旭移開目光。我內心忽然有些觸動,不知是哪句話,或者哪個畫面,正輕叩記憶的閥門。
“你?欺負尹宋?你不是說你一直善良友愛,團結同學嗎?”小莞笑道。
“傻姑娘,這麼輕信別人的話,怪不得被我騙到手。”齊旭癟癟嘴。兩人嬉鬧起來。
此刻我正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我一度覺得這就是人生的最低谷。我嘗試跟每一個人說話,以為能從別人身上開採出一個嶄新的自己。但人怎麼能從別人那裡得到救贖呢?
他鄉遇故交給我帶來久違的安全感,我和齊旭、小莞成為了密友,每週見一到兩次面。小莞看起來膽小而心寬容,有時加入約會,有時放心地任我和齊旭單獨出去。不待在公司的日子,我就跟這兩個人混在一起。起初我生怕打攪這對溫存的情侶,他們反而總是主動邀約。
“我在晷州沒有朋友,能碰見你們,我真的高興。”我在一次喝酒的時候說道,這是心裡話。
齊旭捂著小莞的手,眼皮耷拉著,目光在我臉上流連。我不記得他的眼神是否含有曖昧,因為當我與他對視時,他慌忙低下了頭。
後來有一個念頭在腦中若隱若現,我懷疑他們想約我玩三人行。但兩人與我刻意保持著距離,又好像只是為了見我而見我。因此我和他們在交往中始終保持著謹慎的態度。拋去這一點,二人的性格溫和友善,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真正被接納。
日語課上得沒滋沒味,只能怪學渣本質作祟。要不是齊旭和小莞,我早就退課了。有時我嫌煩,不回二人的資訊,他們就跑到公司來,硬拖著我去上課。我罵罵咧咧,卻也無可奈何。
周婧陽不同。她在家鄉的事業單位工作,忙得焦頭爛額。我和她更像單線聯絡,經常好幾周找不到她人,因此無論跟她打多少通電話,都緩解不了內心的焦慮。遠水解不了近渴,齊旭和小莞就是我的速效救心丸。
在公司好幾天無事可做。除了收拾辦公室,我就在垃圾桶邊看檔案。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我對省電視臺的回郵抱有過分的期望,兩個星期後才接受了我並不符合招聘條件的現實。
剛來晷州時,我託姑媽將我在家鄉的房子租出去。小半年無人問津。和王格川的關係僵化後,我動了離開晷州回家鄉生活的念頭。第一個打電話告訴姑媽,房子先不出租了。姑媽說這幾天有人來問,一定要租下來。合同簽了,房租也交了。
家鄉距晷州有三個小時的車程,我週末回去,親自向租客道歉。在宿舍的衣櫃裡挑大衣,左挑右選,穿了母親的駝色毛呢外套。到了家門口,看見一顆人頭在院子圍牆上方挪動,脖頸的剪影像一根修長的細樹枝。我望著出神,那人頭轉過來,也望著我。有十幾秒,我們一動不動。
“你回來了?”我說。
“回來了。”
“工作?”
“放假。”
“讀研究生?”
“讀博,在國外。”
我一邊說一邊走進去,李睿涵從院子裡的石階上跳下來,眼睛越過圍牆始終注視著我。離他近了,我反而不敢抬頭看。
“你家還跟以前一樣,完全沒變。我租下了。”他的聲音近在咫尺。
一根菸掉下來,嚇得我倆都打顫。樓上傳來不堪入耳的罵隊友的聲音。李睿涵罵了聲“操”,問我三樓的單身漢還整日沉溺遊戲嗎。我說還用問麼。他苦笑一聲,直接進屋尋找掃帚,晃來晃去忙了半天。我告訴他這房子我不打算租了。
“不行,我就住這了。不走。”
李睿涵是我第一個男朋友,高中隔壁班的同學。高二那年暑假,我的一隻腳踩進下水道。酷暑裡見不到幾個同學,偏偏是他走在我身後,頭髮滴著汗珠,拽著我的胳膊將我拖了上來。我的一隻鞋掉進了下水道,他伸胳膊進去勾了幾下,沒勾著。我說算了,我再買一雙。他問我帶夠錢了嗎。
我身上只有二十塊錢,其中十塊錢要留著英語班下課後買餅吃。我理直氣壯地說,沒帶夠。他從雙肩包裡掏出五十塊錢,說不遠就有商場。我說開學還給他,一瘸一拐要走。他從後面叫住我。
“你在這坐著吧,我去幫你買。”
他跑著買回來了,用了十五分鐘。實際上商場離那裡頂多兩百米,按他跑的速度,一分鐘都不用。他說他在商場裡迷路了,嘮嘮叨叨說轉了好幾圈。
我沒仔細聽,端詳起那雙新鞋。一雙人字拖,人字上縫了密密麻麻粉色的亮片。鞋跟是純白色的,快有馬路牙那麼厚。
後來我沒再穿過那雙人字拖,母親倒很喜歡,晚上常穿著去海邊。泡過幾次海水後爛了,她也沒捨得扔,在鞋櫃裡待了好幾年。
“年紀輕輕的,和我媽一個審美。”我後來時常吐槽他。
開學以後我去李睿涵班級門口找他,要把錢給他。他不要,來回推搡了幾次。他是籃球校隊的隊長,某種程度上是個風雲人物。因此許多同學開始起鬨,把他往我面前推。老師剛好出現,我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告訴他:我下節課再來。他與我對視,好像在說:我不需要你還錢。因此我沒再硬塞錢給他,只是請他吃了一頓二十元的晚飯。
沒過多久,我就收到了一件禮物。
那個高三的週末我逃掉了英語班,站在院子的石階上澆花。遠遠地看見李睿涵走來,便向他招手。直到走到牆下,他才認出是我。他一怔,手迅速藏到身後。
“你不是上英語課去了嗎?”他問。
“噓,我逃課了。”我回頭聽屋內的動靜,“我告訴老師家裡有事,告訴我媽老師有事。”
“哦,你住這裡啊……”
“對。你去哪?你手裡拿的什麼?”
他臉頰飛起紅暈,像一口氣提不上來,半天才把手伸出來。是一個粉紅色的禮物袋。
“我本來打算週一再給你,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你了……”
我大吃一驚,費力保持平衡,從他手裡接過袋子,開啟一看,是一對卡西歐的機械情侶表,男表只比女表的錶盤大一點,不仔細看還以為一模一樣。
“你這是……很貴吧?你這麼有錢?”
他面色轉向蒼白,笑了笑,不敢與我對視。我也大氣不敢出,怕一激動從牆頭上掉下去。
“你這算表白?”
他原地打轉,輕輕點頭。
我抿了抿嘴唇,把手錶盒塞進衣服裡,偷偷帶進了臥室。
這是我收到的最貴重的禮物,然而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平時我把它藏在抽屜裡,和李睿涵約會才戴上。他反倒天不怕地不怕,總戴著上學。一見他戴著,我就打心眼裡感覺幸福。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高三開學沒多久。晚自習前三節必須上,第四節可以回家。李睿涵的父親時常不在家,一遇到出差,我倆就翹掉第四節,坐二十分鐘車去他家待著。他住在海邊新建的小區裡,二十八樓,三面都有落地窗。窗外是海岸線以內密集的高廈,一到夜晚便被明亮閃爍的燈光包裹。他沒有母親,全靠家政定期來給兩個男人收拾房子。
我從進門到離開,一直黏在落地窗前,望著遠處洞島上的一點燈光出神。那燈光還沒有星星大,卻能引發無限的遐思。我的想象極具浪漫情懷:那裡應該有在暗流中激進的漁夫,在驚濤中翻滾的獨木舟,在岸邊小木屋裡縫著漁網的年輕女孩……
李睿涵拖過一個晾衣架,像學校操場上的雙槓一樣,把我整個扣住。再翻出幾條被單和毛巾,搭在衣架上,做成一個帳篷。我們兩個在帳篷裡,就著微光做作業、聊天。每當聊到父母,他的臉色都不太好看。他母親去世得很早,父親不停地換伴侶,用他的話說,比我們月考的頻率還高。
“其實我挺羨慕你的,有一對完整的父母。”他經常這樣講。
起初我不作回應,看似預設。漸漸敞開心扉後,我便告訴他,平靜的海水下面通常都暗潮洶湧。
“我爸媽長年冷戰,一旦打起來,家裡的事都不管了。”
“為了什麼?”
“隨便什麼事都能打起來。我家院子的地磚,被掉下來的花盆砸碎,已經一個月了,沒一個人去修。各自耗著。我媽有時很兇……”
“她很兇?”
“對,要麼不管我,要麼什麼都管。”
李睿涵撫摸我的頭髮,不發一言。
與我喜歡去他家相對應,他對我家也有無可自拔的迷戀。
我家在一個老小區裡,樓高七層,樓與樓間只容一排車透過。我們住在最中間的一樓,從窗戶望出去,全是密集層疊的防盜網,只有把頭貼緊臥室的窗臺,向上把白眼球亮出來,才能看見一條多邊形的天空。小時候母親見我這樣弓著身子,說我好像在上斷頭臺。她說許多罪犯一生中看天空最清楚、最美的時候,就是上斷頭臺的一剎那。
我家裡有一個獨立的院子,十五平方的大小,種些花草或蔬果。從我父母房間的窗戶看出去,絲瓜的葉子順著父親幾年前扯的廢電線爬滿院子上空,遮下一片蔭翳。陽光最毒辣的時候,絲瓜藤下只有點點光斑,還有蚊子貼在葉上乘涼,一陣風來,蚊子紋絲不動,葉子的沙沙聲也好像從遙遠的天邊悠遊傳來。
李睿涵喜歡來我家,就因為這處與天空隔絕的綠蔭。我父母有時都在週日上班,他便從中午就來,一直待到五點二十分。他仰在竹製搖椅上,一手握著啤酒,一手夾著沒點著的香菸。他的腿又長又纖細,一隻腳脫了鞋,搭在另一條腿上,正朝向我的臉。
他朝我父母臥室裡看,問牆上掛的是什麼。
“我媽繡的十字繡。”我坐在小板凳上,使勁靠著電風扇。
“那你房間掛的什麼?”
“我媽買的娃娃。”
“小孩兒。”
那天他問我是否可以接吻,我點點頭,他便柔和地湊上嘴唇。之後他拉著我往臥室走,我手帕似的在他身後飄蕩。他忘了我的臥室是哪間,停住腳左右張望,我說是右邊的,他笑著說:“對,有著娃娃的。”說著,他突然撓我的胳肢窩。
這時門響,是母親回家了。
幸好我們耽誤了點時間,沒有被母親撞見衣冠不整的樣子。我倆慌忙走出來,壓著呼吸跟母親打招呼。
空氣短暫地凝固。母親馬上面帶笑容地回應,與見了我的其他同學別無二樣。她平時在家死氣沉沉,見了外人卻舉止得體,好像我們是五好家庭。我強壓著翻白眼的衝動,說李睿涵是來輔導我學習的。她說知道,然後張羅給我們切西瓜。李睿涵出了一頭汗,說話也結巴了。
“你們是同班同學嗎?”母親笑問。
“是旁邊班的,他成績很好的。”
母親眼裡射出X光。李睿涵目光閃爍,坐立不安,拼命把戴著情侶表的左手往身後藏。
完成任務似的吃過一塊西瓜,他趕緊告辭了,差點連書包都沒拿。我追出去遞給他,安慰他說別害怕。
“沒有的事。我為什麼害怕?”他有些激動。
“我媽她不知道手錶的事,你別緊張。”
進家門的時候,家裡安靜得可怕。我拖著腳步進了廚房。母親面對我坐在餐椅上。她穿著一件無袖象牙白連衣裙。細帶子隨意束在盈盈一握的腰間,裙襬點綴著極碎小的牛仔藍花瓣紋,底下露出雪白的一雙腿。她面色一直沉著,告訴我,老師早就給她打過電話了。
“不上第四節晚自習,模考下滑三十多名,都是你乾的事。”
我不敢說話,一小口一小口飲水,又開啟冰箱胡亂翻找。
“他是誰?”
“同學。”
“在一起多久了?”
“沒在一起。”
“以後晚上我去接你。不準見他。”母親站起身,慢慢拉開裙子拉鍊,換上睡衣。我緩步走回房間,在床邊倚坐到暮色濃稠。
我和李睿涵的幽會雖然大量減少,但並未完全斷絕。我開始上第四節晚自習。然而放學前去隔壁班門口張望,卻經常見不到他。我問他哪去了,他說有時感覺疲憊,就回家了。有時在校門口見到母親在等,他會離得老遠,從小門出去。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明白,我媽一定找他談過了。
那一次週日,我父母都上班,李睿涵又來了。他有一些潔癖,總要先收拾點什麼。比如把兩天沒刷的碗刷乾淨,又拖了地。在整理票據的時候,他看見我的桌上放了安眠藥的處方單,吃了一驚。我說不是我吃,是定期幫媽媽去藥店拿。那個年紀的學生很少會接觸到安眠藥,他滿心好奇地研究了半天。我搶過處方單,問他為什麼感興趣。他笑笑,轉移了話題。
收拾完,他像以前一樣仰在搖椅上,指尖夾著一支點著的煙。
三樓的單身漢終於找到女朋友,整日爭吵,聲音像軍鼓,一鼓作氣,再而烈,三而轟鳴。
“你父母最近還吵架麼?”李睿涵問。
“不吵,只是冷戰。”
談論父母會讓人處於曖昧不清的狀態,彷彿把過往赤裸地攤在對方面前。你會期待坐在對面的人也能敞開心扉,最好表達出他生活的悲情時刻,否則就有被背叛的痛覺。在之後你會無條件信任對方,無論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最後且必然的一步是肢體接觸,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我告訴他,我跟單親家庭也差不多。吃飯時從沒有三個人同時上桌的情況。但我小時候不這樣,那時家裡其樂融融。突然有一天,父母就形同陌路了。
馬上到母親的下班時間,他臉色緋紅地走了。我收拾好床鋪,坐在椅子上,假裝一直在專心學習。
但母親還是發現了。李睿涵抽的半支菸丟在院子裡,在磚地上極其顯眼。她起先在院子裡立著,隨後默默走進來,指著我說:“不讓你們見面,你為什麼不聽?”
我瞪著她。
“尹宋,你到底想幹什麼?考不上重本,立馬給我去復讀。”
“我考什麼樣是我的事。”
“行啊,你隨便考。我倒要看看誰說了算。”
她的話把我腦子裡的警鐘敲得叮噹響:我可能考不上李睿涵要去的大學。
那之後我安心學習了一段時間。而我和母親之間的爭吵持續近一個星期,她摔壞了一臺風扇,我把廁所門上的把手震掉了。瑣碎的爭吵引發了父親的壞脾氣,他時常臉色鐵青,喝到第二天才回家。
戰爭的爆發是在一個星期後。那天,我拿著處方去藥店幫母親買安眠藥,回來時聽見家裡要掀翻了頂。進門看見烏煙瘴氣,父母二人幾乎要把所有傢俱都銷燬。不知是誰動了手,院子裡的地磚上隱約可見一絲血跡。母親看見我,氣勢洶洶向我走來,被一陣摔打聲引回廚房。看架勢今天一定要你死我活,我怕出事,想把安眠藥藏好。一回頭,看見玄關的鞋架上擺著我的卡西歐手錶。心臟頓時停了幾拍,腦子懵住,竭力回想什麼時候忘記把表藏起來的。難道是母親從我抽屜裡翻出來的?他們的爭吵難道和我談戀愛有關嗎?
我惴惴不安地回了房間,拉開抽屜,剛要把手錶和安眠藥都放進去,動作停住了。我迷惑地看看手,又看看抽屜,才發現屬於我的那塊卡西歐正靜靜躺在那裡。廚房裡,父母罵出了最髒的字眼。我坐在床上,一度想開啟錄音機錄下他們的聲音,給大傢伙聽聽,這個表面溫柔可人的熟女,私下有多麼粗魯野蠻。
終於我忍不了了,看到有鄰居來拉架,便衝出家門,去找李睿涵。卻撞見他在他家樓下診所裡包紮傷口。
“你怎麼了?”
“哦……打球受傷了。”他痛苦地齜牙。
我站在門口,有很多話想說,卻張不開口。
離高考還有一個月,我的父母去世了。
下午第二節課剛上課,班主任急火火地把我叫出去,說我父母在醫院裡。我過去的時候,人已經救不活了。我想見一下遺體,被親友和醫生竭力制止了。
家裡起了火災,從廚房燒到父母臥室。倆人在安眠藥的作用下沉睡,輕易就沒了。
我暫住在奶奶家,姑媽請了人替我重新裝修。
那時我和李睿涵都沒有手機,我請了三天假,根本顧不上聯絡他。回去上學的第一天,我看見他在我的班級門口站著,一時不知道怎麼叫他。他朝我衝過來,及時剎住了腳,輕輕摟了一下我肩膀。他問我怎麼樣,我說挺難受的,高考肯定砸了。他愣了一下,說沒事,他最近也沒好好學習,要砸一起砸。
他每晚送我回奶奶家。奶奶家的巷子裡沒有路燈,無論多晚她都趴在廚房的灶臺上,透過窗戶尋找我的身影。一旦見我出現在巷子口,她就趕忙開啟手電筒為我照路。因此我從未讓李睿涵拐進巷子過。他及時住腳,躲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處,把書包交還給我,目送我離開。
我的成績直線下降,李睿涵要幫我補課,我卻毫無心力。一直到高考結束,我家的廚房和臥室才按照原樣翻修好,我便獨自住了回去。他幾乎每天都來,但我從不留他過夜,無論多晚都會讓他回去。他不多話,只是幫我把房子的每個角落整理乾淨。我就躺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他,什麼都不想說。
高考成績很快出來了。他的成績比我高七十分,報重點大學綽綽有餘,我的分數只夠在本地讀一所二本。我跟他坐在海岸長椅上眺望洞島。起風了,一群海鷗急燎燎起飛,掠過波紋層層的海面,飛向更遠處。白天的島嶼是海平面上一灘矮矮的土堆,在氤氳的霧氣中時隱時現。
“晚上不管有沒有霧,只能看見燈光。白天卻能看見輪廓,霧大的時候,島的外形是變化的,它到底有多大多高,誰都不知道。好像在展示給你看,又好像遮遮掩掩。”
“這裡有過海市蜃樓,你見過嗎?”他問。
“沒有。”
“我在新聞上見過。電視上播著海市蜃樓的影像,而海市蜃樓又是現實的折射。人真有趣,現實明明就在眼前,人們卻非要隔著兩層介質去看海市蜃樓。”
我們沉默了。直到落日漸漸降成半圓,光從橙黃熟成橘紅,我才又開口。
“小時候來海邊捉螃蟹,一隻小螃蟹攻擊我爸,沒夾著他的肉,卻夾著腿毛了。我用手去抓,把他腿毛生生薅了下來。我還記得那一次,我望岸上,我媽坐在餘暉裡,脖子和腰挺得筆直,兩條腿露著,擺啊擺啊,一邊吸田螺一邊笑。她真美啊,好多男的都往她那看。”
李睿涵默不作聲,被一陣風吹得微微發抖。
“我媽好看嗎?”
“什麼?”他問。我聳聳肩膀。
他望著遠方,目光失了焦,欲言又止。一對情侶騎著雙人腳踏車從我們面前滑過,帶走這陣尷尬的沉默。
“我一直想問你,你能誠實回答我麼?”李睿涵問。
“什麼?”
“你爸媽,他們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
“算……有吧。那天我媽燉著湯,我出門之前明明可以看一眼燃氣灶,我也知道他們午睡有時會吃安眠藥,但完全忘了。”
“你不是故意的吧?”
我沒聽明白。我看向他的臉。他的臉闆闆正正,露出剋制之後的冷靜。
“故意的?”
我站起身,沿著海岸線往回走。他快步追上來,緊緊拉住我的胳膊,不住地道歉。一陣恐懼順著我的脊樑從頭頂竄到腰,我打了一個寒顫,拼命甩開他。我跑出很遠,回頭看見他站在原地叫我的名字。
“我要回家了。我現在沒法和你說話……”我小聲說,跑到馬路上,匆忙上了一輛計程車。
晚上他給我打了十多個電話,我都沒有接,電話鈴尖銳地哭叫,我乾脆把話筒拿了下來。我蜷縮在拐角沙發中間,突然想到他可能會來我家找我,又匆匆出了門,一心只想逃開他和他的聲音。
一開門,李睿涵從公用電話亭裡跳了出來,愣怔看著我,不敢走近。我眼淚橫流,腳下安了風火輪似的往巷口走,快要小跑起來。
“是我的錯。”他跟住我,悄聲說,“我真心向你道歉。”
“你的意思是,我是害我爸媽的兇手?”我在路燈下站住,轉過身,“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認為我殺死我爸媽?”
“我只是隨口一問……”
“哦,隨口一問。你拉著我的手,安慰我,幫助我,心裡卻想著,尹宋是一個殺人犯。”
我飛快地跑了,穿過漆黑的巷子來到大街上。這次我的身後沒有出現呼喚聲和腳步聲。
我去奶奶家住了幾天,只要下樓,一定拖上奶奶。有幾次路過巷子口,用餘光掃到他躲在報攤前面,偷偷看著我。我攙著奶奶的胳膊直直地走,回來時再看報攤,他已經消失了。
錄取通知下放,李睿涵去了北京一所重本,在學校的宣傳欄裡榜上有名。我被本地的二本學院錄取,從那時起,我們就從各自狹小的世界裡離開了。
四年後他又回來了,堅持租下我的房子,把自己當成男主人。他說我隨時都能回家住。看著他意氣風發的樣子,我不能告訴他,現在的我,過得很不順心。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長久駐留,從那一刻起我們就重新開始了戀愛。這段關係向我投下一個救生圈,給了我喘息的餘地。我每週都從晷州回來,有時正大光明逃掉日語班,和他窩在家裡享受二人世界。人在戀愛中會變得快樂、寬容,最後忘乎所以。
他有時在書房寫論文,門窗緊閉。我只能躡手躡腳,儘量待在一處地方,或者出去和周婧陽聚會。她不贊同我們複合,因為“沒有未來,沒有結果”。我能理解她的想法。她跟我不是一個高中,對李睿涵的瞭解僅來源於閨蜜夜談。
“你難道要跟他去國外嗎?”她斥責我。
“也不是不可以。”
周婧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仰天長嘆。
那天李睿涵翻看我的相簿,目光停在一張合影上,若有所思。我湊過去,是稚嫩的我與年輕的父母站在一棟高樓前的樣子。
我說:“哦,說來也巧,你爸爸家的房地產商,我媽在那上過班,好像是初中的時候。”
他頓了幾秒,說:“那個房地產公司是我爸的。”
我看著他的腦門,“哦”了一聲。隱約覺得他好像在暗示什麼,但來不及細想,手機便響了。是齊旭,問我什麼時候一起吃飯。李睿涵問齊旭的近況,我說在晷州讀研究生。他說你們什麼時候又聯絡上了?我說前不久。
晚上李睿涵送我去汽車站,告訴我半個月後要回學校。
“房子還租麼?”
“你不能租給別人。”
“好。”
“我一放假就回來。”
“好。”
車啟動前,腦中一直隱約盤旋的事突然明晰起來。我問他怎麼會認識齊旭。他想了想,說是在高中的校際籃球聯賽上認識的。
“齊旭打籃球?他不是腿不好嗎?”我感到驚訝。
我扭動記憶的發條,齊旭腿受傷的情景漸漸浮現。那是初二的冬天,他出了一場車禍,小腿幾乎翻折過去。他拄了相當長時間的拐,而且痊癒後還是落下跛足的毛病,徹底告別了體育課和運動會。別的男生打球,他只得坐在花壇圍階上,守著一堆沾了汗水的外套。
因他拄拐還鬧過一個笑話。有一次他去校門口的小賣部為大家買水,回來時不小心掉進了人工湖。所有人都在操場上活動,沒有人看見他。他自己想辦法爬上來,落水狗般地回來了,腦袋上還頂著兩段金魚藻,呆頭呆腦的樣子讓我們意識不到這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反而當成笑話臭哄了他好幾天。
我記得當時回過頭,明明看到他是被一個人攙扶過來的。一眨眼間,卻只剩他自己。齊旭死不承認有人幫忙,堅稱是一個人爬上來的,把自己形容成一個體能和智慧雙高的雄性生物。
回到晷州,我和齊旭、小莞聚會。兩大杯啤酒下肚,我把臉轉向齊旭:“我前男友回來了,李睿涵,你認識。”
齊旭臉上呈現出在我意料之外的複雜的表情,他沒有看向我,眼睛盯住桌上的滷肉,似乎要將它看穿。片刻之後他問:“誰?”
“你不認識?李睿涵。”
“哦……剛才沒聽清。他從哪回來?”
“出國了,放假。他說你們是打籃球認識的?”
“對。”
小莞驚掉下巴:“你還會打籃球?”
“以前,以前。”
“你的腿能打嗎?”我問。
“勉勉強強吧,咳。”齊旭臉紅,不願多說的樣子。
“齊旭,你會游泳嗎?”我冷不丁打趣道。
他還沒說話,小莞搶先回答了:“他哪會啊,旱鴨子一個,現在學也晚了,腿使不上勁。”
“我就說嘛!當初你掉進湖裡,硬說是自己爬上來的,怎麼可能!後來學校要填湖,我才知道那湖有多深,你腿剛受傷,肯定爬不上來。”我對小莞說:“我當時看見有人扶他回來的,可那人突然消失了,齊旭也死不承認。”
小莞來了興趣,搖頭晃腦準備聽後文,沒注意到齊旭極力掩飾的吞吐不安。片刻後他吞下一大口啤酒,才接著說。
“哈哈,有個同學正好在湖邊,跳下去把我拖上來了。不然我早淹死了。”
“誰啊?”
“鄭曉娟。”
我和小莞都愣住了。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很快,我和齊旭都心不在焉。小莞努力作出興致勃勃的樣子,像一個論壇管理員建立了許多話題卻只得到零星的回覆。
回到公司的宿舍,室友唐奕正在翻我的日語課本。
“日語難嗎?”她問。
“我逃了很多課,幾乎沒學。”
她笑了幾聲,開始收拾化妝包。她把瓶瓶罐罐擺了一地,用溼巾仔細擦拭著,放進箱子,又拿出來,在燈光下拍照。“挑一個。”她指著一排粉底液說。
“買這麼多?”
“別人送的。”
“男朋友?”
她晃了晃頭髮,臉上的蘋果肌倏地凸起。
不知見了我臉上的什麼表情,她的笑容凝固了,隨後弓著腰,挑線頭似的把化妝品拾掇起來。直到我去洗澡,她才發出伸懶腰時痛苦的呻吟。
那個週末王格川去外地辦事,唐奕也走了,自稱回老家,那個破爛的縣城邊上。回來時,她包裡多了一把房屋鑰匙,和一張日語家教的名片。
姑媽說在家鄉替我物色到一個職位,是購物中心的宣傳文員。我去面試,應要求當場做一份海報。辦公室內有一扇小門,飄出熱辣的火鍋味,絲絲熱氣正好噴在我的脖子上。我聽見一聲“好了”,小門就被關上了,耳邊響起不鏽鋼筷子清脆的碰撞聲。
總監在我身後盯著螢幕,評價道:“你做的海報比較理想。”這是個不高的評價,意思是說很不實用。他進了經理的辦公室,出來後問我什麼時候上班。我問工資能給多少,他報了一個數,我懷疑他聽成了“零頭能給多少”。我說我再考慮考慮,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仍穿著母親的駝色毛呢外套,如今沾上了羊肉油膩的羶味。那件外套已經起球,顏色也褪得發舊,穿在我身上沒有母親那種古典美人的氣質。一進門我就把外套晾在院子裡,通體噴上香水。就像母親以前常做的那樣。
在黃昏的時候,我和李睿涵再次分手了。我確切記得,我說的是“滾”。
那時窗外的舊樓呈現暗紅色,每扇玻璃隱約地映見熠熠金光。院子的藤蔓早已乾枯,被陽光暴曬的牆上流下幾條紅褐色的鐵鏽。我背對著窗,正坐在李睿涵的身上。像往常一樣,他睜著眼。屋裡昏暗,我以為他在看我,但當我俯下身,卻沒能接住他的目光。
他目光呆滯地望向我身後,叫他也沒有回應。我轉過頭,透過窗戶看到晾衣繩,上面的駝色毛呢外套面對著我,好像母親站在那裡。
我沒有馬上滾下床,想了一會兒,噁心襲來,才猛地翻身下去。
我迅速穿上衣服去廁所洗了把臉,在鏡子前站了幾分鐘。隨著年齡增長,鏡中人的確越來越像母親了。出來時,他坐在沙發上,點了一支菸。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跟我媽搞在一起的?”
“什麼?”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跟我媽搞在一起?”
他看起來下了很大決心,慢慢說:“她在我爸公司上班的時候,我們就認識。”
還沒等我發作,他突然反問我:“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剛才。”
他輕輕搖頭,對我的回答絲毫不信。他走進臥室,再出來時手上放了兩件東西。是當年的卡西歐情侶表。
“這兩塊表為什麼都在你的抽屜裡?”
“你落在這裡了。”
“那你為什麼不給我?你早就知道我獨自來過你家,對不對?”
“我的天啊,你神經病吧!”我盯著那對機械錶。它們在我的抽屜躺了五年,我無數次要扔掉,卻鬼使神差地留下了。
我們平靜地分手,他簡單收拾好行裝,就走了。
“我有一個請求,”他看著我,“把她的衣服送給我好嗎?”
“滾出去。”我說。
唐奕很少回宿舍睡覺了。最近她的態度多變,時而對我冷眼相對,時而熱情似火。她以為我不知道,但我清楚得很:她在王格川面前代替了我的位置。
某個週末我翹課與齊旭和小莞回了趟老家。我們買了去洞島的船票,本想叫周婧陽一起,可她電話打不通,就作罷了。船行駛約二十分鐘,離洞島越近,越能聞見撲面而來的破敗和蕭索。我的心臟逐漸緊縮。
一陣哭聲傳來。七八個人抬著門板往碼頭裡走,門板用黑布蓋著,鼓出一個人體的形狀。我們走在彷彿一踩就塌的碼頭上,小心地盯著那群人。
“島上沒有火葬場,死人得往市區運。”身後有人小聲說。
沒有圍著篝火跳舞的人們,沒有縫著漁網線的年輕女孩,洞島只是一個小小的漁村,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島中心的漁家樂吃海鮮。餐桌是用退役的漁船木板做成的,擺在炕上,我和小莞幸而能盤腿坐下,齊旭只能勾勾丫丫縮在一個小板凳上吃。我勉強灌進胃裡半碗海鮮疙瘩湯就停了筷子。
齊旭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指了指桌子。粗糙的木板上鑲嵌了一條幹癟的小魚,我猜是漁船退役前粘上的,但奇怪的是,做成飯桌前沒有被刮掉,如今被餐具磨平,牢牢長在桌子裡,像特意製作的標本。
小莞也覺得噁心,我倆便不吃了。幾乎所有上島的人都聚在這家漁家樂裡,男人們放開了喝酒,自己釀的蘋果酒,沒有度數,一股酸甜味兒。有人問起運去市區裡火化的人,漁家樂的大娘說,那是島上一個修船的。
“兒子非要拉去燒了,燒什麼,這裡哪個死了不去餵魚哦。”
“你是說海葬?”
“對。拋到海里去。”
“那也總得燒了吧。”
“燒什麼,一輩子打漁吃魚,死了就得拿自己餵魚。”
“你是說……直接把屍……遺體拋進海里?”
“對。這裡講因果,講命。那個兒子在外面讀了幾年破書,非要去燒了,這樣不對。”
“沒人管嗎?”
“誰管?”
沒人說話,滿桌子的魚和螃蟹,都剩下了。
船還沒來,我們三人就杵在岸邊,看十幾條漁船靜靜躺著。齊旭問我:“怎麼樣?洞島是你想象中的樣子嗎?”
“完全不是。”
“遠遠看去富麗堂皇的東西,通常內裡腐朽墮落,但自身又邏輯自洽……那些船,都載過死人吧。載著的死人,可能是親戚或朋友。載到深海里,往下一推,再划船回來,像往常一樣吃飯睡覺。你說他們會不會想象自己被推下去的樣子?”
我搖搖頭。
“連墓碑都沒有,死了就死了,時間久了就沒人記得了,挺好。我從來沒見過誰死,鄭曉娟是第一個,但我沒見過她的遺體。”
我們默不作聲。他夢遊似的說:“她自殺的時候,心裡怎麼想的?會不會希望有人替她向害過她的人報仇?”
船來了,我扶著嘔吐不止的小莞慢慢上了碼頭。齊旭今天很奇怪,從漁村出來時,就總出神,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總像另有所指。在船上時,他甚至告訴我,他看過新聞,一個小孩子去水庫游泳,淹死了,他感到可惜,又覺得痛快。
“不會游泳就別去,這是自找的。”他冷冰冰地說。
無論是不是蘋果酒的作用,他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齊旭了。小莞的身體戰慄起來,虛弱而驚訝地望著他。
我決定向王格川妥協的那晚,唐奕在宿舍打電話。她把自己關在陽臺,用手捂住話筒,卻藏不住嬌嗔。我坐立不安,內心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唐奕向我瞥了一眼,將聲音壓低,臉頰紅撲撲,像聽了一段麻酥酥的葷笑話。
我登時坐不住了,坐電梯下樓,果然望見王格川的辦公室亮著燈。我敲了敲門,沒聽有應聲。門開了,王格川的兒子王優木然站在門口。王格川掃了我一眼:“有事嗎?”
我問他現在有時間聽我彙報工作嗎。他嘆了口氣,讓王優出去。王優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
“快點。”王格川說。王優躲避著我的視線跑出去了。
“我要辭職。”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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