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採寫 | 潘文捷

鄧啟耀
北京貝貝特|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5-4
蠱事為人事的異化反映

上個世紀,鄧啟耀曾經在西南多地進行田野考察,在滇西北的瀘沽湖時,他發現這裡有許多捆縛在樹上的破舊衣縷,代表某些人沾有病邪的魂魄。有人警告他們千萬不能碰。同時也不能碰岔路口或者別的地方的任何東西,因為那可能是養蠱者想要送走的“蠱”,要是貪小便宜拿了,自己也可能變成有蠱的人。
據說,中了蛇蠱和鼠蠱,腰部痛脹且會移位;中了蜂蠱的肺會變成蜂窩狀;中了蛾子蠱的人心口和腹部都會痛,一吃就吐……假以時日,這些蠱還會在體內成形,吞噬五臟六腑。人們還會繪聲繪色地講述,“有蠱”家庭會把毒物藏在火塘附近、藏在屋樑上或酒罈裡。而傳說中“有蠱”的人家常常是當地人避之不及的,這種人家的人,長得再好,再有錢,也無人敢與之交往。
鄧啟耀進行田野考察時,曾經到一戶人家吃飯,那戶人家表現得特別高興,非但堅持不收誤工補貼,反而給工作人員塞了一隻大母雞,讓他們帶回去煮了吃。鄧啟耀等人後來才知道,她們被說成是養蠱的人家,一般沒有人跟他們接觸。因為一旦被指認為蠱女,就像是染上了惡性傳染病一樣,被人人唾棄,被孤獨無助地隔離起來,到處面臨敵意。如果她們在別人吃飯時出現,人們就會忽然變臉,停止咀嚼,有的會趕緊把食物吐掉。因為人們相信,當著有蠱的人的面吃東西,吃進去的東西就會變成蠱藥。
為了弄清楚蠱是什麼,鄧啟耀曾經走訪醫治當地人的醫生,發現那些自稱中蠱的人,實際上多數是胃病、胃癌、心源性和腎源性水腫、腸道寄生蟲等。為了研究巫蠱,鄧啟耀曾經專門嘗試過到傳說中放蠱的人家吃東西,甚至試巫藥,都發現沒有任何功效。他認為,巫蠱會對處在特定文化情境裡的人產生影響,如果沒有身處這一文化情境中,就很難受到蠱惑。
如果說,“巫蠱”是一種無稽之談,蠱並不是真的存在,那麼為什麼人們會相信有蠱?鄧啟耀發現,“蠱事確為人事的異化反映”,很多被指認為“有蠱”的人家,往往是因為本身曾經和當地人有過某種矛盾。而習慣上一般把蠱者看做是被主流文化驅逐的亞文化群體,或者是社會邊緣群體中處於底層的弱勢群體。比如民間多有這種刻板印象:某族最會放蠱、到某族中要特別小心等,甚至有“緬婆”、“苗女”等詞都和放蠱聯絡在了一起。鄧啟耀提出,危險的汙名,來源於對他者的刻板化印象和對未知危險的恐懼。
“有句話是出頭的椽子先爛,比我好的人,跟我不同、有異常行為的人都容易被歧視被打擊。”鄧啟耀告訴介面文化,漂亮的女孩很容易被說成是蠱女,因為漂亮女孩只有一個,她也只能選擇一個人,其他沒有得手的人就會放出一些謠言,甚至說,這女孩不是好東西,幸好我沒得手,以此來緩解自己的失敗。“這是人卑劣的心態,卻以一種道貌岸然的形式出現,把他人指為壞人或禍水,正如歷史上政治出了問題,就指責是美女禍害了國家。”
當把別人稱為放蠱者的時候,
暴力本身就成為了正義

在《巫蠱:中國文化的歷史暗流》一書的新書首發會上,馬克斯·普朗克社會人類學研究所所長項飈談到,巫蠱這個詞並非中性,它是指責者用的一個詞。只有指責者說“你在養蠱”,而沒有一個人自稱“我在養蠱”。故而,不能夠把巫蠱簡單理解為一種迷信。以乾隆年間的“叫魂”為例,民間說有人在叫魂,皇帝則認為,背後肯定有人做鬼,他們的歸因方式都是找出壞人。“如果沒有壞人,一切就都正常,所以一定要找出這個壞人。在尋找誰是壞人的過程中,出現了暴民和殺戮。”
在“找壞人”的心理下,出現的不僅僅是巫蠱。鄧啟耀告訴介面文化,“可以把用一切黑的、陰的手段害人的,稱為泛指的黑巫術。”例如,在科技經濟發達的廣東沿海地區,驚蟄時會有打小人的民俗。把“小人”的名字寫在剪紙上,拿鞋底打,這就是一種公開的黑巫術。

左:項飈 右:鄧啟耀 受訪者供圖
雖然心理學家李維榕曾經指出,她覺得打小人是很好的活動,與其藏於心底,弄得鬱郁不歡,“不如打小人,化恨意為樂趣”,但是身為人類學者,鄧啟耀卻對此有特別的警惕。他認為,此類事件不單是簡單的個人發洩,“一旦從個體的精神病變成群體性精神病變,是非常危險的,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變成一種群體性的暴力行為,把一些莫名其妙的罪名加到別人頭上,可以合理合法的對別人加以迫害。”舉例來說,在平常年代,個體的精神病變可以透過治療進行安撫,但是一旦被某種思想忽悠,例如受到某種極端的民族主義、宗教信仰等的影響,很容易把所有和自己不同的文化視為必須消滅的文化,把所有不認同自己的人都看成是敵人。
鄧啟耀發現,雖然他的書在上個世紀就已經出版(1999年本書曾以《中國巫蠱考察》為名出版),但是關於巫蠱的研究一直結束不了,因為新的蠱事總在源源不斷發生。他曾看到有出版社出過一套教人怎麼放蠱的書,比如失戀了該怎麼讓對方再喜歡自己,怨恨某人怎麼唸咒等。幾年前流行的巫毒娃娃小玩具,幾十塊錢一個,暢銷全國,不僅情敵、上司、同事成為詛咒的物件,“一些小學生都買,說老師作業佈置得太多了,把老師的名字寫上去,用針戳”。
近期,鄧啟耀又在小紅書上翻閱到了大量關於放蠱的討論。有留學生說自己的宿舍門口被人扔了一個小玩偶,看起來是泰國的木偶,下面有上萬跟貼。他對跟帖進行了綜合整理,發現有幾類主要的內容。一類是教博主怎麼用黑巫術的方式去反制別人;一類認為一腳踢開就可以,不用反擊;還有一類認為,人到了異國他鄉,就可能遭到迫害。
項飈也談到了巫蠱的衍生,他說,給人的名字上打叉等做法看起來跟傳統的巫蠱不一樣,但是在心理結構上反映出來的權力關係卻有相似之處。他說,這種特別的歸因會導致“強烈的暴力”,攜帶著一種“深刻的冷酷”。因為當把別人稱為放蠱者的時候,暴力本身就成為了正義。
正是因為巫蠱的這種特質,巫術也常常會和權術融為一體。“一旦和權力、利益掛鉤,或者僅僅出於羨慕嫉妒恨,潛流都可能噴湧而出,成為淹沒他人的禍水,甚至成為影響歷史的洪流。”例如,漢武帝時,巫蠱案成為了朝政變化的重要推手,上個世紀50年代政治運動時,人們也會指責持有異見者擁有黑巫術。鄧啟耀還舉例說明,德國法西斯認為雅利安是最優秀的種族,猶太人和其他民族都是劣等民族,這樣的概念讓冷靜理智的德國人進行了人口“清理”和種族滅絕。可是他們被審判的時候,都認為自己沒有責任。故而鄧啟耀感嘆:“是政治如巫,還是巫術如政,又有誰說得清呢”。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潘文捷,編輯:姜妍,未經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