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還是魔法?《哈利·波特》與現代性的回聲

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文|陶佳潔
巫術與科學在認識世界的概念上,兩者是相近的。那些屬於真理的或珍貴的規則我們稱之為應用科學,而那些謬誤的規則就是巫術。——弗雷澤
人類早已身處於一個馬克斯·韋伯意義上的“祛魅”(disenchantment)時代或查爾斯·泰勒所謂的“世俗時代”。這個社會沒有比以前糟糕,卻也沒有更好。現代社會的高效控制、精密計算與其背後應生的情感淡漠、道德偏離,正如現代性過程中的自由-枷鎖和解放-物化之一體兩面。人們獲得了權力與知識,而代價是告別了充滿詩意與富有人性的世界。當人們開始厭煩於世俗生活的常態與庸俗,幻想可以提供一個遙遠的、想象的、異質的“他界”,使讀者能夠暫時逃離世俗的平庸,藉此獲得“恢復、逃避和安慰”[①]。從上世紀初托爾金的《魔戒》系列,劉易斯的《納尼亞傳奇》,兩人的學生戴安娜·瓊斯創作的《哈爾的移動城堡》,到世紀末羅琳的《哈利·波特》,每一次都精準錨定了人類企圖逃離現實牢籠的幻想。

《哈利·波特》中的古靈閣

羅琳在《哈利·波特》系列小說中創造了一個隱匿在現代社會的魔法世界。這個頗具中世紀氛圍感的魔法世界有自己的行政系統(魔法部)、經濟系統(古靈閣)、教育系統(霍格沃茨)、商業綜合體(對角巷和斜角巷)、度假勝地(霍格莫德村)等。這個魔法世界最大的魅力在於它讓我們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它賴以運轉的規則有時與我們的如此相似,有時又截然不同。麻瓜們(小說裡指代不具備魔法能力的普通人)發明了獨立於自身之外的複雜機械和電子產品,而巫師們經過七年的魔法訓練,就能透過意念和天賦控制某些力量做到同樣的事情。魔法世界中的故事似乎也暗喻著某些現代事實:種族歧視、戰爭、運動競技、家庭日常…目力所及都是對當代人生活影像的戲仿,這是一種很神奇的閱讀體驗,讀者沉浸在他界與現實共同縈繞的雙聲文字中,不自覺地產生了既認同又質疑的對話關係,重新審視那些習以為常卻忽視了的存在真相。就像鄧布利多對哈利所說的那樣,厄里斯魔鏡“能使我們看到的只是我們內心深處最迫切、最強烈的渴望”。
1. “祛巫術化”的魔法世界
早期的魔法研究的出發點源自對神秘之力的崇拜以及人類靈魂的探尋,而巫師與魔法之所以被視為“異端”(heathenism)、“邪術”(witchcraft)、“愚信”(stupidity),正是因為脫離了對上帝的信仰和崇拜,轉而追求某種超自然力量,追求肉體不朽與靈魂永恆。
巫術如何被傳授?巫師們如何學習、訓練?中世紀的文學文字對此語焉不詳,基本上都進行了神秘化處理。人們對魔法的心態由古典時期的獵奇探索到中世紀時轉變為恐懼,由恐懼所誕生的極端表現不是躲避而是暴力。“麻瓜們”試圖消滅一切與魔法有關的事物,包括巫師本身。這段長達數百年的“獵巫運動”使得巫師們不得不輾轉地下不敢與麻瓜接觸。
《哈利·波特》小說中提到了中世紀時期怪人溫德林,她非常享受被麻瓜抓住,假裝被火燒死,據說她曾被抓了四十七次都死裡逃生;格蘭芬多里終年飄蕩的幽靈尼古拉爵士(差點沒頭的尼克)被麻瓜們砍了整整四十五斧頭都沒把整個腦袋砍下來。正是在這個時代也誕生了大量與魔法和巫術有關的書籍,最知名的有《所羅門之鑰》、《所羅門的小鑰匙》、《羅潔愛爾之書》,《大魔法書》(紅龍之術)、《水晶顯靈之法》等。諷刺的是,現實當中的魔法書大都出自修道士與神父之手,如同人們恐懼未知卻也想探究未知一樣,麻瓜們恐懼魔法但也渴望魔法。
在中世紀末到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曾出現過一批先鋒派魔法研究者[②],他們的研究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魔法門類向早期科學的轉型。較為著名的是16世紀歐洲著名的鍊金術師帕拉塞爾蘇斯,其研究促使了魔法制藥學向現代化學發展轉向。帕赫特透過對前者生平的研究,認為帕拉塞爾蘇斯和他的門徒們區分了迷信和科學,肯定了中世紀的魔法確為現代技術做了鋪墊。在當時的歐洲,魔法活動具有廣泛的社會基礎。“有許多型別人物涉及各類魔法活動:僧侶、教區牧師、醫師、赤腳醫生、助產士…甚至是普通的男男女女”,[③]內容也十分龐雜,包括醫療、占卜、鍊金術、星相學、魔法表演等。在這個迷魅的世界中,人實際處於一種可滲透的狀態,神靈力量似乎隨時可以進入人體,魔法的神秘與危險正在於其未知和不可見,也因此為人所敬畏。而後來的科學探究和工具理性的規律發展給人類披上了一層軟甲,人們在祛魅世界不再是為了“找到自己的位置”,也不再接受“構建秩序”的挑戰,人類依靠科學展現出了自身的主體性而成為秩序唯一的建構者。於是後來的赫爾墨斯主義、猶太教卡巴拉主義、雅各布·波默的基督教神智學等,統統都被視為“異端”而歸為歷史垃圾。
達·芬奇以《維特魯威人》對人體器官的解剖和定義,打破了人類曾經和宇宙萬物的所有聯絡,在電影版《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的囚徒》中,斯內普教授在黑魔法防禦術課上所展示的狼人圖鑑課件魔改了這件著名手稿,意外地將魔法世界中的神秘結構與現代科學觀組合起來,在祛魅的世界裡,讓迷魅敘事透過返魅的途徑成為闡釋的方法,一邊是對古老神秘事物“走向未來”的更新化詮釋,另一邊是對前啟蒙世界觀的回望嘗試,兩相結合即所謂的魔法的復魅,成為了對這一他界魔法設定的陳述與表現。
對此,奧斯特林曾直言羅琳的魔法就是現代社會的科技,霍格沃茨魔法學院也因此成為了“祛巫術化”的魔法世界。[④]在《哈利·波特》世界設定中,魔法並非無法抵達的神秘力量,而是可以透過系統的學習就能被掌握和應用的;魔法與財富的創造也並無直接關聯,傲慢的馬爾福一家的家庭財富並不靠魔法變來;貴重物品與金錢依然需要存放在古靈閣,與人類世界的銀行大體相似,只是需要乘著妖精駕駛的類似礦車的交通工具前往金庫;隱藏在霍格沃茨魔法學院表象之下的正是現代科學教育的理性核心:從校長到教授,都有些“祛巫術化”。研製魔藥需要反覆進行試驗,分院帽根據學生的性格、能力、品行與意願分配學院,和當下的現代教育體系中的系統化培養目標如出一轍。
2. 巫師的科學養成與現代性
霍格沃茨創始於巫師遭到殘酷迫害的中世紀(公元993年左右),四位主創人用魔法將學校藏匿在英國郊外的某個地方,只有巫師才能抵達。這所寄宿制學校依山傍水,歷史悠久,主體建築是典型的中世紀古堡群,坐落在山崖上。城堡連地下室共九層,另有五座塔樓,周邊被隱藏著各種危險與神奇生物的禁林與黑湖環繞。從課程設定到考試製度,從校園歷史到分院特色,羅琳對這所魔法學院進行了精心的設計,幾乎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體現了鮮明的資本主義現代性特徵。
霍格沃茨魔法學院採取了標準的七年學制,具備魔法天賦的孩子自出生起即列入招生名單,並在11歲生日那天準時收到入學通知信。學生入學後會以一種理性方式循序漸進地學習魔法相關課程,例如魔藥學、魔咒課、變形術、黑魔法防禦術、保護神奇動物課、草藥學、占卜課等。其中魔藥學、魔咒課、草藥學、變形術等幾門必修課程十分重要。變形術教學生如何變出物體或令其改變形態;魔咒課讓學生透過反覆練習咒語施展巫術;魔藥課會透過實驗學習配置常用藥水和解毒劑;草藥學讓學生了解各種奇異植物的用途及其培育方式。這四大課程是霍格沃茨的主體課程,並且與四大分院互相對應。
變形術,亞瑟王傳奇中的巫師梅林最擅長的法術,被分配給格蘭芬多院長麥格教授,而曾經教授過變形術的校長鄧布利多也恰好符合梅林的形象;歷來由女巫精通的草藥學在小說中由赫奇帕奇院長斯普勞特教授執教;斯萊特林前後兩任院長斯內普教授、斯拉格霍恩教授都擔任過魔藥學教授;拉文克勞院長弗立維教授承擔魔咒學課程。由此可見,法力最強大的巫師才能教授最關鍵重要的課程,並因此站在霍格沃茨學校的教職工塔頂,受到學生們的敬重。其他重要性相對較低的課程諸如魔法史、保護神奇動物課程、占卜課等課程的擔當教授,顯然個人實力與地位要遠低於重要課程的教授,課程期間也常有學生敷衍了事。體育類課程飛行課或許是唯一的例外,但它受歡迎也同樣是成功崇拜的體現,因為具有飛行天賦的學生可能被選入全民追捧的魁地奇球隊,或成為運動明星,名利雙收。

《哈利·波特》中的草藥課

學院的考核制度同樣借鑑了現代歐洲教育體制:重點考察學生的獨立研究、蒐集資料、論文撰寫與團隊合作的能力;每一科目都有單獨的作業和隨堂測驗;學生可以在校圖書館借閱絕大部分魔法研究的書籍進行自主學習和實驗練習。學生每年接受一次期末考試,成績標準分為優秀、良好、及格、差、很差、極差六等,考試合格才可升入下一學年。五年級學生需要接受O.W.L.s(普通巫師等級考試),每門科目的O.W.L.考試合格後才能獲得該科目的證書,總成績達到優良才被允許升入六、七年級,在該科目的N.E.W.T.班更進一步的學習,最終要完成七年級的N.E.W.T.s(終極巫師等級考試)才能畢業。
小說中,很多重要的巫師崗位都需要擁有多門N.E.W.T.證書。例如:唯一的巫師醫院聖芒戈,裡面的治療師必須在“魔藥學、草藥學、變形術、魔咒學和黑魔法防禦術的N.E.W.T考試中至少達到良好”[⑤];只接受最優秀巫師的傲羅(巫師警察)也要求“至少五個N.E.W.T.證書,成績也不能低於‘良好’”[⑥],其中包括了黑魔法防禦術、變形術、魔咒學、魔藥學。
這些課程設計、考核方式與考核標準的實用化、系統化明顯體現了對工具理性思維的偏好,駁斥“迷信”,推崇“科技巫術”和成功哲學,符合典型的資本主義現代性特徵。霍格沃茨學院中的巫術教習,實際上是將中世紀巫術中更加貼近“科學”的部分割裂開,輔以文學想象,得到了一套以實用主義為導向的科學化巫術課程。
彭寧頓在一篇題為《從仙境到霍格沃茨,或<哈利·波特>的審美困難》(From Elfland to Hogwarts, or the Aesthetic Trouble with Harry Potter)的文章中指出羅琳的小說“儘管滿是‘魔法’裝飾,早就在世俗現實中有其先兆,並且完全依存於她同時想要逃離的現實。”[⑦]事實上,羅琳創造的這個魔法世界與現實世界間的並置關係早已被國內外的評論家們看見,她不僅僅關注某些嚴峻的問題,而是關涉到了現代社會的總體存在狀態。羅琳解構式挪用了中世紀的魔法和巫術元素,雜糅進後工業時代的各種文化碎片,透過對現代社會的“生活常態”的戲仿進行層次漸進的魔法“陌生化”處理,重新讓讀者去審視自己與身處的世界。
3. 逃往何處?魔法的“陌生化”
哈利·波特進入魔法界是伴隨著強制性消費現象開始的。隨著霍格沃茨錄取通知而來的是一列長長的購物清單,課本、魔杖、校服……都需要去對角巷大采購。等到三年級之後,學生只需要取得家長的簽名,便可以進入巫師界更高一級的消費休閒中心霍格莫德村,那裡有著名的消費場所:蜂蜜公爵糖果屋、三把掃帚酒吧等。羅琳無不諷刺地表現了有關商品市場和消費生活的各種圖景,其物理核心與現代世界並無區分。
巫師們也享受許多休閒活動,有酒吧、咖啡廳,各種節慶儀式,各種娛樂八卦的報刊,有自己的搖滾、運動明星。各種廣告見縫插針式地佔據巫師們的日常生活空間,各種商品交易借運動集會的機會開展,體育與政治緊密的結合,舉辦魁地奇世界盃賽事成為政府顯示國力的視窗,競技中層出不窮的作弊或暴力行為…仔細觀照會發現羅琳對現代工業和資訊時代的娛樂文化碎片與古老神話傳說中的巫蠱文化碎片進行了剪輯拼貼,將我們習以為常的日常安置在不協調的背景中,呈現出非常滑稽的效果。
普通人與巫師的生活似乎並無分別,但魔法又給予了巫師權力和高人一等的錯覺。在《哈利·波特》系列的最後兩部,一些秉持著極端思想的巫師尋求更大的權力,試圖讓純血統的巫師凌駕於其他巫師之上,站在金字塔尖。伏地魔當政後,在巫師內部進行了血統大清洗,將“泥巴種巫師”(父母都是麻瓜)處死或監禁,強制要求和泥巴種巫師結合的巫師馬上離婚。魔法部發行了標題為“泥巴種:對祥和的純血統社會的威脅”的小冊子,在政治上徹底否認了泥巴種巫師的地位,他們甚至被剝奪了魔杖——使用魔法的權利和魔法世界的身份象徵。
羅琳所設定的兩代黑魔王(格林德沃與伏地魔)與現實世界的歷史有密切的聯絡。她曾在訪談中多次將二代魔王伏地魔與二戰元兇阿道夫·希特勒相提並論。[⑧]伏地魔和他組建的食死徒在意識形態中顯現出了明顯的納粹觀念,行動方面也顯示出了近年來極權恐怖組織的影子。儘管羅琳只能用烏托邦式的結局終結魔法世界的戰爭,但她確實切中了人們對當前現實中瀰漫的暴力思維及行為的不安心理。

《哈利·波特》中的伏地魔

透過虛構的巫師界的戰爭衝突,羅琳回顧了人類世界的戰爭史,也回應了當前世界的恐怖主義和信仰不斷衝突的世界局勢。小說中提到的英國魔法部是結構十分龐雜的集權政府機關,其中的官員們代表著不同的政治理念和執政觀:有些持隱晦的種族觀念,少部分支援種族平等;有些持明顯的種族歧視觀念,奉行強權和暴力。其間的複雜性隨著七部曲的陸續展開逐漸升級。透過哈利視角有限的敘述中,掀開了英國魔法界十分複雜的政治生活的冰山一角,也表達了作者本人對現實政治環境的認識和回應。
餘論:
《哈利·波特》系列小說是運用巫術思維對抗現代性的典型。在魔法的掩蓋下,人們雖然無法徹底逃避現實,但是可以觀摩到一個匪夷所思的世界裡所發生的類似周圍的日常事件,以此釋放潛意識裡的緊張、擔憂與難以描述的情緒。
在少年哈利和孩子們眼中,這個充滿神奇的魔法世界是一個以巫術為核心運轉的隱藏世界。對於成年人來說,這個世界彷彿另一個“他界”,奉行的是遭現代所遺棄的巫術。這個世界與現代英國共享著歷史與時間,巫師社會用魔法遮蔽,麻瓜們視而不見。形形色色的巫師們既可以選擇生活在巫師聚居地,也可以選擇融入麻瓜社會的生活,甚至隱藏身份和麻瓜結合。這個魔法世界並不是崇尚神秘主義和巫術的“異域”,它隨時所體現的是我們所處的當下,只是以各種扭曲的情節提醒著我們現實的存在。羅琳筆下的巫師也不是我們目光中的“他者”,自我的回聲不停在許多微妙細節中穿縫而出。從這個意義上說,羅琳的魔法書寫確實是透過迴歸中世紀的魔幻文學傳統,以此為靈感對平庸的世界進行了“復魅”,試圖召喚回人類日常生活中失落已久的“迷魅”之力,在以魔法復魅科技世界的表象之下,依然是我們所熟悉的現代世界的日常。
當我們需要有求必應屋,一個可以感受共情和表達的空間就會出現,它允許人們在感傷懷舊之餘去體驗被理性所壓抑的非理性情感,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其中,重新發現世界的神聖。
註釋:

[①] Tolkien, J. R. R.“On Fairy Stories.”The Tolkien Reader. New York: Ballantine, 1966.p.75-85.

[②] 代表人物有大阿爾伯圖斯(Albertus Magnus)、阿古利巴(Cornelius Agrippa)、帕拉塞爾蘇斯

(Paracelsus)、狄約翰博士(Dr. John Dee)等。

[③] Kieckhefer, Richard. Magic in the Middle Age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p.56.

[④] Ostling, Michael.“Harry Potter and 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Journal of Contemporary Religion, 18:1 (2003): 3-23.

[⑤] J.K.羅琳:《哈利·波特與鳳凰社》,馬愛農、馬愛新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第428頁。

[⑥] J.K.羅琳:《哈利·波特與鳳凰社》,馬愛農、馬愛新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第432-433頁。

[⑦] Pennington, John.“From Elfland to Hogwarts, or the Aesthetic Trouble with Harry Potter.”The Lion and the Unicorn, 26:1 (January 2002):78-97.

[⑧] 2000年秋天的BBC Newsround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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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龔思量。
本期微信編輯:龔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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